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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殊途同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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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板,这身也试过了,总该满意了吧?这店里的东西也就这样,我可还惦记着您答应我的西洋口红呢。”
朱沁兰几乎是半引导地,将仍有些流连的刘老板带出了“锦绣阁”成衣铺。那看似坦荡的语气下,藏着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仓促。沈怀瑾那双惊愕而清澈的眼睛,像一面镜子,照得她无所遁形。她需要尽快投入金宵舞厅那迷离喧嚣的氛围,用酒精和热闹淹没刚才那令人心绪不宁的偶遇。
刘老板被她这难得的主动取悦,哈哈大笑着,手臂占有性地环着她的腰肢:“买!这就去买!宝贝儿,今晚可得让刘爷我高兴!”他直接带着她去了最大的洋行,阔气地买了最新款的口红,然后便迫不及待地拥着她,直奔金宵舞厅顶层他长期包下的套房。
套房里,灯光被刻意调暗,留声机里播放着软绵绵的爵士乐。空气中弥漫着雪茄、洋酒和朱沁兰身上那款新口红甜腻的香气。刘老板志得意满地靠在沙发上,看着朱沁兰,目光灼热而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朱沁兰脸上挂着习惯性的、慵懒风情的笑意,陪着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说着些言不由衷的奉承话。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实质,在她身上逡巡,带着酒意和欲望的温度。她巧妙地周旋着,既不过分迎合,也不彻底拒绝,将这场面维持在一个危险的平衡点上,直到刘老板酒意上涌,眼神开始涣散……
当窗外雾津的霓虹闪烁得最为迷离之时,套房内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刘老板心满意足的鼾声在身后响起,带着酒气和占有欲后的餍足。朱沁兰轻轻拨开他搭在自己腰间的沉重手臂,披上睡袍,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熟门熟地走向舞厅后台一处僻静的储藏室,那里存放着一些备用的酒水。她需要一点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来消化那翻腾不息的心绪。
为自己倒了一杯烈酒,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仰头饮下。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下心头的滞闷。白天在成衣铺的遭遇不受控制地浮现——沈怀瑾,那个曾经清丽如莲、与她并称女学双姝的姑娘,竟也流落到了雾津,穿着寒酸,面色仓皇。连她都如此……这世道,果然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一股物伤其类的悲凉,混杂着命运无常的荒谬感,沉沉地压在她心头。
她自己早已深陷泥淖,在欲望与虚无中打滚,用放纵来麻痹所有的不甘与痛苦。而沈怀瑾,看起来至少……还在挣扎,还试图维持着那份与这雾津格格不入的“清白”。这份挣扎,莫名地刺了她一下。是不是……该去接触她一下?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按了下去。说什么呢?劝她同流合污?还是炫耀自己看似光鲜实则空洞的生活?她们早已不是同路人。
“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朱沁兰一惊,抬头看见曼丽倚在门框上,手里也端着一杯酒,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得像能穿透人心。
“曼丽姐。”朱沁兰迅速收敛了外露的情绪,脸上重新挂起慵懒的笑意,“没什么,就是觉得……这日子过得,有点没滋味。”
曼丽走进来,优雅地为自己斟了半杯,与她并肩靠在墙上。“让我猜猜,是不是又在为那个宋东明伤神?”她语气笃定,带着几分过来人的调侃,“沁兰,我早就说过,那种男人心里只有他的生意和前程,你在这里为他耗费心神,不值当。”
朱沁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晃动着杯中的酒液。曼丽将她的沉默视为默认。
“把心思收回来。”曼丽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你的好光阴就这么几年,该用在刀刃上。多结交些像刘老板这样实在的客人,或者……更有价值的。”她意味深长地看着朱沁兰,“明天有个小局,几位航运公司的老板,你准备一下,跟我一起去。让他们都见识见识我们金宵舞厅朱小姐的风采。”
曼丽的话像一双无形的手,将她从那点关于沈怀瑾、关于过往的无谓感伤中粗暴地拉回现实。是的,她早已没有回头路,也没有资格去感怀他人。她的价值,就在于此刻,在于她能吸引多少目光,网罗多少“实在”的客人。
她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仿佛也将那点复杂的情绪一同咽下,对曼丽露出一个更加明媚却也更加空洞的笑容:“知道了,曼丽姐。明天我一定到。”
朱沁兰看着手中空掉的酒杯,玻璃杯壁上模糊地映出她艳丽却疲惫的轮廓。沈怀瑾那张惊惶的脸在她脑中一闪而过,随即被她强行驱散。
各人有各人的路,各人有各人的劫。她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余力去触碰别人的挣扎?
曼丽看着朱沁兰将那杯残酒一饮而尽,脸上重新挂上那副无懈可击却又空洞的笑容,心里那根惯于计算的弦,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下。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人,看她如今这副借酒掩饰、强撑场面的样子,曼丽心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于不忍的情绪。她才刚在宋东明那里受了情伤,转头又不得不应付刘老板那种粗人,自己转头又给她安排了明天的局……
“行了,喝了这杯就早点回去歇着。”曼丽的语气比刚才软了一分,不像命令,倒更像一句带着倦意的嘱咐,“明天那几个航运公司的老板,还要靠你撑场面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叹息里有多少是真心疼朱沁兰,有多少是感叹自己手头能用又能撑住大场面的人实在不多,连她自己都分不清。“若是手头宽裕些,能多两个像你这样得用的人,我也舍不得让你这么连轴转。”她像是自言自语,目光随意地扫过储藏室昏暗的角落,思绪似乎飘远了些。
这无心的感慨,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另一条思路。那个在报馆有过一面之缘、让她印象深刻的身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曼丽脑海——沈怀瑾。她清楚地知道那是怎样一块未经雕琢便已光华内蕴的璞玉。
曼丽的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算计的浅笑,方才那点不忍瞬间被新的谋划取代。她看向朱沁兰,语气带着一种与她分享新计划的意味,说道:“说起来,我正琢磨着给舞厅添个新人。前些日子在报馆偶然碰到一位沈小姐,那品貌气度,实在是难得。底下人刚回报,说今天下午在‘锦绣阁’成衣铺附近又瞧见她了,好像……跟你前后脚进去的?你当时有留意到这么个人吗?”
曼丽抛出这话,本意是分享她物色到新目标的喜悦,顺便看看朱沁兰对这位“潜在同事”有无印象。她期待着朱沁兰或许会回忆一下,然后给出一个“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或者“没注意”之类的平淡反应。
然而,朱沁兰的反应却瞬间脱离了“平淡”的范畴。
只见她拿着空酒杯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瞬间泛白,虽然她极力控制,但那一瞬间身体的僵硬和脸上闪过的措手不及的惊愕,甚至是一丝被戳破秘密的慌乱,完全没有逃过曼丽毒辣的眼睛。那绝不是一个听到陌生或半陌生美人时应有的、带着衡量和戒备的反应。
曼丽心念电转。“锦绣阁”这个地点像一道闪电,连接了朱沁兰白天归来后异常的沉默与此刻她过激的反应。跟踪的人只说是“附近瞧见”、“前后脚”,但朱沁兰这表现,分明是确切的、面对面的相遇,而且绝非寻常照面那么简单!
她脸上的随意迅速褪去,探究的目光如同实质,紧紧锁住朱沁兰试图掩饰的表情,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沁兰,看你这样子……何止是留意到?你跟她,是认识的吧?而且还是旧识?”
储藏室昏暗的光线下,朱沁兰握着酒杯的指节用力到几乎要捏碎玻璃。曼丽这精准无比的推论,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猝不及防地捅开了她试图紧锁的心门,将那不愿示人的过往牵扯出来。
雾津的夜,浓得化不开。金宵舞厅的喧嚣被厚重的墙壁隔绝,只余下远处隐约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靡靡之音。朱沁兰回到自己那间比储藏室大不了多少、却也算温馨舒适的休息室,曼丽的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间漾开圈圈涟漪。
“去跟你这位老同学……叙叙旧。”
叙旧?朱沁兰坐在梳妆台前,卸下耳坠,看着镜中依旧娇艳的容颜,心头却是一片纷杂。她并非觉得此刻周旋于刘老板之流有何不妥,比起逃难路上见过的、那些因无钱无势而沦为玩物、最终被弃如敝履的女子,她至少还能穿着绫罗绸缎,喝着洋酒,住着这遮风挡雨的屋子。她用自身的资本换取眼下的安逸,在她看来,是天经地义,甚至是幸运的。她苦恼的,是沈怀瑾。
那个曾经和她一样,被家族娇养、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沈怀瑾,如今流落雾津,穿着寒酸,面色仓皇。一个无依无靠、又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在这吃人的世道里,会是什么下场?朱沁兰几乎能预见那凄惨的结局——要么像她见过的那些女子一样,被更卑劣的手段玷污、抛弃,最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某个肮脏的角落;要么,就是在贫病交加中,耗尽了那点可怜的生命。
与其那样,不如来金宵舞厅。至少这里明码标价,至少这里能让她吃饱穿暖,活得“像个人样”。曼丽虽然精明算计,但至少提供了庇护,让她们不必直接面对最底层的野蛮和掠夺。
这个念头一旦清晰,朱沁兰心中那点因曼丽指派而产生的抵触,便淡了许多。她甚至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应该去“帮”沈怀瑾一把。这不是推她入火坑,而是在拉她一把,给她指一条相比之下“更好”的活路。至于沈怀瑾那点清高和挣扎……在生存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她自己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如此一想,心境竟奇异地平复下来。她对着镜子,细细描摹着眉梢眼角的风情,重新涂上那抹能让她看起来更加游刃有余的嫣红。只是,在那精心描绘的从容之下,是否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将旧日同窗也拖入这看似繁华实则虚无境地的怅然,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