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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舍友摔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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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海峰与梁博瑞就这起交通事故达成了和解协议,宋海峰出具了谅解书,撞人致残的梁博瑞最终只被判了民事赔偿责任。拿到判决结果的梁博瑞还是获得了自由,没有“进去”的他发自内心地感激宋海峰。他不排斥与一个年龄相仿的瘫子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时间一长,梁博瑞甚至觉得挺好的,毕竟只有残疾人才更能理解残疾人。两个截瘫男性搭伙过日子的方式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地球永远在转动,太阳东升西落,日子一天一天过。怎么过都是过,对吧?
 宋海峰也是这么想的。
 宋海峰不能分神,一分神他就很容易失手。这不,他从床上摔下来了,目前的他还不具备熟练的轮椅转移技巧。听到沉重的坠落声,梁博瑞心里一沉。这个老公房隔音效果极差,不管前后左右房间有点什么动静,住在其中的人总能听得到。可能真的是坠落得过于明显,还在一楼停靠轮椅的梁博瑞都能隐约听到那股沉闷但力道足够大的撞击声。
 “还好吗?你。”梁博瑞扯开嗓子喊。
 “不疼,就是……太吓人了。”宋海峰惊魂未定,他也努力喊出声来回应,但声音又虚又抖。现在是大白天,周围的租客都外出打工了,空荡荡的楼里只有两个人来回喊话的回声。
 如果是普通人这么一摔,恐怕已经痛得龇牙咧嘴了,但瘫痪后宋海峰的大半个身体没有知觉,屁股和大腿砸在地板上也不会有任何感知。疼痛?若他能痛起来倒是好事一桩。
 梁博瑞把轮椅推进一楼杂物房,然后双手支撑在扶手上憋着一股劲。“嘿!”他狠狠发力,将瘫在坐垫上的屁股一口气抬起来。手臂青筋暴起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身体像被磁石般吸附在原地,抬起下半身仿佛要对抗着深不见底的地心引力。太沉重了,这副没用的身体太沉重了。截瘫残疾人丧失了皮肤的触觉,梁博瑞感受不到任何来自下半身的冷、热、痛、痒,但人体躯干本身的重力感依旧是存在的。梁博瑞还是觉得,这个毫无作用的下半身实在太重了,哪怕下半身肌肉萎缩到足以刺激普通人眼球的程度,他还是觉得要抬起失去控制力的身体是一件非常费力的事情。就在抬起屁股的一瞬间,他集中精神,将能量全部转移到手臂和还能活动的肩膀,一只手快速向地板下探,手掌打开形成受力支撑面后憋着一口气从轮椅座位上挪下来。这是他练习了五年的动作。对于受伤位置不低的梁博瑞而言,直到现在他才能在轮椅与地板之间的转移上实现自理。
 为了垫付宋海峰后续的治疗费和康复费,梁博瑞将原先自己住的那个小公寓卖掉了。除去手术后的开支和药品的购买,梁博瑞兜里已经剩不下什么钱。穷人的生活本就不好过,贫穷的残疾人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为了省钱,他转到现在这个城中村小破屋里。这是一栋上个世纪90年代建立老公房,月租300元足够诱人,但缺点就是没有电梯。房东为了照顾这两个瘫子,特地在自己的地盘里找了这栋3楼有空房的楼宇。这里雨水多,一楼经常被淹,通常是不住人的;二楼早已有其他租客在住,根本腾不出空间,三楼便是他能给这两个特殊房客所能提供的最大便利。
 每天从一楼楼梯爬行到三楼门口便成了梁博瑞和宋海峰的必修课。如果是以前纸钞流行的时候,房东王有发都会三不五时来上门收租,偶尔遇上了,王有发会做做好事抱他俩进家里;但在微信或支付宝转账成为缴纳租金的主流方式后,王有发就鲜少来到这些老公房里晃悠了。遇不到别人的他们两个就只能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往上跑。幸好从一到三楼只需要爬两层,爬一会儿也到了,只是瘫在地上的姿态不太雅观,叫别人看见了有些丢人现眼。爬行进家非常不体面,瘫子的残态毫无保留地让外人看到这件事无论如何这都是极其伤自尊的。梁博瑞和宋海峰也是人,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要脸,他们也有自尊心,但穷人是不配讲体面的,现实的残酷远比电影里巨大一百倍。这又有什么办法,谁叫他们站不起来也不会走路呢?当生存的压力和残疾的窘态同时摆在面前时,他们别无选择,少交的房租是他们生存下去的重要支撑力量。
 梁博瑞闷不做声,低头将脚上的运动鞋脱下。他以前穿着鞋子爬楼,但鞋子却经常在爬行时被蹭掉落。看着鞋子骨碌碌滚下台阶,梁博瑞内心一声叹息。后来他干脆就在转移下轮椅的时候直接脱鞋。因为他丝毫没有对双脚的控制力,脱鞋也是颇费周折的。每次从脚上“拔”下套在外面的厚实的运动鞋时,他总有一种不真实感,一种为他人打工、与己无关的漠然。他的脚完全不会动,随便碰一下,脚掌就恼人地或左或右歪倒,根本不按预想脱鞋的步骤来,特别费时间。当他把右脚运动鞋像松螺丝般从脚掌上彻底剥离时,那一只又大又瘦的黑袜大脚暴露在空气中时瞬间蔫了。不夸张地说,真的是蔫了,一瞬间的事情,仿佛它是一个有生命力的花骨朵。在完全出现在视线的那一刻,黑袜大脚的脚尖像橡皮泥一样无声地向下弯曲,直接将脚背拱起的姿态展现出来,整只脚好像一轮弯月。性感的男性黑丝袜包裹在外,丝光柔滑的袜面让脚掌的弧度更加瞩目的定格在眼前。
 好畸形的一只男人的大脚!
 如果他经济宽裕一点,如果他有足够的医学康复意识,那么在截瘫之初梁博瑞快速做模具穿上矫正鞋,可以尽量将畸变减小到最低程度,令它们看起来与健全人无异。但整日开货车的繁忙工作令他无暇复健,他没有多余的钱,他所能做的复健只是每天固定时间按摩下肢,再买一个木桶给双腿泡中药药水。然而这样的抗争显然无法对抗命运的蛮力,久而久之,他那双原本可以平直踩在地上的脚变成了脚背拱起的下垂状态。这种畸变是日复一日的忙碌生活中悄悄形成的,润物细无声地进行着,并非哪一天突然“定格”的结果。但等他某一天突然意识到这件事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下肢已经与健全人在外观上有了显著的区别。只有但他用厚实的运动鞋将它套在其中的时候,这份刺眼的丑陋才能被彻底地掩盖起来。
 梁博瑞凝视着眼前穿着男士短黑丝袜的下垂脚。它们虽然下垂得很厉害,但至少没有外翻或者内翻。在本市的“中途之家”里他见过其他病友,那些中老年的瘫子,他们缺乏保养的双脚以近似树条的、干桠虬枝的状态扭在一起,很像欧洲雕塑里的异形。他不知道自己未来是否有一天双脚也会畸变到那样的程度。他控制不了足下垂,他只能尽量不让双脚扭成麻花一样的状态——到了那个程度,连鞋子都穿不进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