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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瘫上加瘫 ...

  •   他的生活,他的一切,应该是潇洒且惬意的。这是看到那个脸庞帅气、肌肉结实、自信划动轮椅犹如风一般从自己身边飞过去的选手时,她脑海中迸发的唯一印象。
      距离产生美真是一句亘古不变的名言。幸好她不认识他——他的生活,与她的想象,恰好相反。
      真实的梁博瑞不仅没法光鲜亮丽地“帅起来”,就连与普通人相比,他的生活也是坠入尘埃。
      梁博瑞出身小镇家庭,初中毕业后就出来打工了。虽然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凭借开车的本事,他还是在一个老乡手里谋到了一份跑长途货运的活儿。然而五年前,一次交通事故让他从能跑能跳的健全人变成了一个胸部以下再也没有半点知觉、彻底丧失站立和行走能力的残疾人。
      按照小说的设定,他的残疾人设已经立起来,那关于他截瘫生活的剧情就应该可以顺利铺开了。但是梁博瑞实在没有想到,自己怎么会如此命运多舛到这个地步。
      是的,没有人能想到的剧情是,截瘫后梁博瑞又考了残疾人驾照,通过改装车辆重新做回了货车司机。除了每次上下车都需要别人将他从高高的驾驶室里抱出来放在轮椅上之外,除了在隐□□多垫几条成人纸尿裤之外,他的生活其实没有多大的变化。他风烛残年的父母无法提供任何助力,是那位车队总长的老乡给予了很多支持,让他受伤之后能重操旧业,没有持续消沉下去。能开车、能自力更生,虽然生活艰难,但总算是兜回到原本的轨道上来。
      梁博瑞染了黄发,又戴上了鸭舌帽,年轻人该有的朝气和希望重新出现在他身上。他很勤奋,在残疾前已经攒下一点积蓄,准备干几年就回老家娶妻生子;残疾之后生活开支大大增加,但鉴于这种身体状态他已经断绝了找老婆结婚的念头,但留给自己的可支配的钱似乎反而多了起来。这五年他一直过得很省,就是不想把买房子的房本钱蚀掉。不得不说,梁博瑞真是挺厉害的,他给自己买了一个30平米的小公寓。当他摇着轮椅滚出电梯看着门板上贴着“入宅大吉”的红字时,作为男人的成就感在这一刻达到了巅峰。这是梁博瑞决定一个人度过余生后留给自己的底气,也是他的一点念想,生活仿佛又充满了希望。
      房子还没住热多久,剧情又反转了。
      五个月之前,他开车出了交通事故,货车在高速公路上与一辆马自达相撞。这一回他几乎没怎么受伤,但他把对面那车的司机撞成了高位截瘫。没错,梁博瑞把对方从一个身高1米77的健全人变成跟他一样胸口以下全无知觉只能瘫在床上的瘫子。当摇着轮椅来到对方的病榻前时,他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
      “伤残费、生活费、精神损失费、护理费,加起来一共260万。等一下,肾功能损伤的钱我没有列在上面……”
      “我尽量,我尽量。”
      “什么叫你尽量,还有你商量的余地?!”
      “我一定会赔付的,但是我实在没有那么多钱啊。”梁博瑞面露难色。
      “你要对我负责。”病床上的那个男人上肢还能动。虚弱地他突然抓着床架边梁博瑞的一只手,有气无力喃喃地说,“我爸妈都不在了,家里没人,你总不能不管我吧?”
      一个瘫子开车,把对方司机撞成瘫子,这叫什么事啊?本市交通事故记录还没有这样的先例,甚至连最狗血的短剧都没有这种剧本。梁博瑞给了自己一巴掌,好让自己从坠入云海的混沌里清醒过来——他把对方撞瘫了,现在他要为那个屎尿横流的瘫子负责一辈子!
      这比鬼故事还恐怖。梁博瑞两眼一黑,直接晕倒在床前。
      “别晕过去,继续谈赔钱的事情。”
      病床上的宋海峰虽然身体虚弱,但精神头倒是不错。他拿起床头柜上的娃哈哈矿泉水,吃力地扭开瓶盖,一秒钟都不犹豫地将水泼到梁博瑞脸上。
      卖房、卖车、典当首饰,一切能值钱的东西都被梁博瑞变卖了,可这点钱根本不够。
      “还能怎么办?我也没有其他亲人了,你必须照顾我。”宋海峰哀怨地刨开一条香蕉就往嘴里送,全然不管梁博瑞惊到合不拢的下巴。
      这个宋海峰……说话、做派都好像有点霸道总裁的意思。按照一般小说的套路,贫穷阳光系瘫子配一个富裕傲娇系瘫子,在D文里好像也挺主流的。
      然而现实让梁博瑞又一次失望。宋海峰不是什么霸道总裁,实际上他家比自己还穷。发生事故那天,宋海峰开的那辆马自达并不是他自己买的而是租来的。
      宋海峰出生在农村,家里是出了名的穷,因为他有一对好赌的父母。打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感受到挨饿的滋味。义务教育阶段结束后,在省“圆梦工程”基金会的资助下,已经考上高中的宋海峰才得以继续读书。可他天赋有限,到了高中学习便已经很吃力,最后勉强考上市里的一个大专,而这也已是他能力的极限。
      现在经济这么差,一个没有家底的大专生能有什么出路呢?他根本找不到工作。刚毕业的他无奈之下只能又向同学借钱,利用开车的技能当起了滴滴司机。他幻想着只要攒够了钱就不用再过这种疲于奔命的生活了,他要在小区角落里盘一个迷你铺面作为彩票投注站,他要当老板。
      他经常回想起自己那嗜赌如命的双亲,他们不仅不能为儿子未来铺路,还对儿子各种吸血。宋海峰不想给他们钱,但又不得不管父母。没日没夜地跑滴滴,宋海峰也只能勉强养活自己,这个城市滴滴竞争实在过于激烈,他一个普通司机又能挣多少钱呢?然而生意不好的时候,父母依旧不依不饶;不管他挣了多少钱,都会被这两个吸血的老家伙吸干吃尽。然而去年,他父母都过世了。宋海峰说不上是难过还是解脱,他只是五味杂陈,他只是觉得很心累,年纪轻轻的他已经尝遍人间的酸甜苦辣。
      “我活不下去,跳楼算了。”宋海峰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还呛出来一股香蕉味。
      “你能跳楼的话倒是个好事。”梁博瑞瞥了一眼坐在护理型老年人轮椅上的宋海峰。“跳啊,你倒是站起来去跳啊。”
      宋海峰面如死灰,香蕉也吃不下了。梁博瑞不能提“跑”“跳”这类字眼,就跟史铁生瘫痪之初情况一样,一提就令宋海峰想到自己终生瘫痪的事实,这直接戳到了他的痛穴。
      “那我把你杀了算了,黄泉路上我不能一个人死。”宋海峰不等说完就已经摇着轮椅“吱吱呀呀”朝梁博瑞冲过去。他还没有太多控制轮椅的技巧,直接把梁博瑞撞翻了,两个人一起掉下各自的轮椅。
      撞击声、呼喊声、拉扯声惊动了隔壁的护士,一群人呼啦啦跑过来,现场好不狼狈。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过了五个小时。
      “你们情绪恢复正常后再谈,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谁闹事的话我可要报警啊。”护士面无表情。
      梁博瑞实在没有什么钱能赔的。他把房子都卖了,也只勉强够宋海峰的治疗费和后续的伤残生活费。“无菌导尿管、成人纸尿裤都很花钱的。截瘫人容易尿路感染,经常发低烧,每次发烧都要打针吃药……”隔壁床的老头絮絮叨叨。
      宋海峰已经听不下去了,他只看见老头的嘴巴一张一合,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宋海峰的父母已经离世,他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儿。出了这么大的人生变故,宋家亲戚没有一个站出来管他——贫寒的家境和赌鬼的双亲让亲戚们看见他们就像看见瘟神一样远远走开。照顾?帮助?他们躲避还来不及!
      “你不能不管,我残疾了,你要照顾我生活,你要对我负责……”宋海峰神志不清地重复着这一句话,他精神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啊!啊……!啊……!”
      “怎么了又是?”护士冲进来大声叱喝。
      梁博瑞活了25年,这是他第一次面对一个自己年龄相仿的男性在病房里放肆痛哭的场景。宋海峰的哭声沙哑且绝望,撕裂的干嚎痛彻心扉,那是他对命运的控诉。
      哭声像一把剪刀,撕开了梁博瑞的茧房。
      梁博瑞突然意识到宋海峰开口闭口要钱、要自己照顾他并不是古偶剧里的病娇公子在故作姿态,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这不是小说里的博人一笑情节,这是残酷的人生现实。
      宋海峰不想追究梁博瑞的刑事责任,他知道这没用。其实他连律师费都拿不出,他怎么打官司?他只想让肇事者对他未来的生活负责,这才是他最需要的东西。宋海峰不是傻子,他是个上过大学的年轻人,他识时务,他清楚找个人养自己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责任心最终占据上风的梁博瑞想通了。自己是致人残疾的凶手,确实要负责的。
      “该给你的钱我都会给,但是生活中我怎么照顾你?我自己都是个残疾人啊。”梁博瑞口气软了,无可奈何地拍了拍自己的轮椅。亮黑色的轮椅钛合金表面被撞击,发出沉闷的梆梆声。是啊,他也没有办法。
      时空在那一刻停止,两个走投无路的年轻截瘫人相视无言。
      “要不……咱俩搭伙过日子吧。”
      梁博瑞已经记不清这句话是他说的还是宋海峰说的,他只记得那天风很大,病床的窗口被吹得“吱呀”作响。
      “恭喜你,梁博瑞先生。”
      眼前被花环晃了一下,梁博瑞如梦初醒。
      直到颁奖嘉宾将那个装有5000元人民币现金的信封递到他手里时,梁博瑞才从回忆中拉回现实——他获得了这次广州无障碍轮椅马拉松男子组10公里比赛的冠军。
      “咱俩又有钱了。”微信电话里,宋海峰只听到了梁博瑞说的最后一句。
      “还是你行。”宋海峰喜不自胜。
      5000元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杯水车薪,但那是他和梁博瑞对未来共同的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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