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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深潭微澜 ...


  •   长信宫的宫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太子殿内那令人窒息的死寂与男人震骇失神的模样彻底隔绝。

      沈沅脸上那层无懈可击的平静,如同脆弱的琉璃面具,在踏入自家宫苑的第一步便悄然碎裂,露出底下深入骨髓的疲惫。廊下夜风扑面而来,带着深秋刺骨的寒冽,吹得她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颤,方才在萧景珩面前强撑出的所有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冰凉,轻轻碰了碰右肩胛骨下方。隔着厚厚的宫装,什么也摸不到,但那道淡粉色的新月疤痕,却在此刻灼灼地烫起来,牵连着记忆深处七岁那年的梨树、摔下时的天旋地转、以及父亲又急又怒又心疼的吼声……碎片尖锐,猝不及防。

      她飞快地缩回手,指尖蜷进掌心,用力到骨节泛白。

      不能想。

      现在还不是时候。

      深深吸入一口冰冷的夜气,肺腑都被激得生疼。她重新挺直那看似纤细却从未真正弯折过的背脊,将所有外泄的情绪一丝不苟地压回那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之下。目光抬起,落在候在正殿廊柱下、脸色煞白如纸的贴身宫女云袖身上。

      云袖几乎是踉跄着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娘娘……您、您没事吧?太子他……”

      “无事。”沈沅打断她,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仿佛刚才经历那场惊心动魄对峙的不是她,“回殿。”

      两个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云袖看着自家主子那张在宫灯昏暗光线下显得过分平静甚至有些透明的脸,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能红着眼圈,慌忙点头,小心翼翼地搀扶住她看似如常、实则每一步都踩得异常沉重的胳膊。

      长信宫的回廊,走了三年,从未像今夜这般漫长而寒冷,仿佛没有尽头。

      “哗啦——!”

      太子寝殿内,萧景珩猛地一挥袖,将桌案上那套价值连城的青玉瓷茶具尽数扫落在地!碎片四溅,温热的茶汤洇湿了华贵繁复的波斯地毯,留下一片狼藉的、深色的污渍。

      他胸口剧烈起伏,赤红着双眼,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却又找不到敌人的困兽,周身弥漫着骇人的戾气。

      “沈沅……”

      “阿沅……”

      两个名字在他唇齿间反复碾磨,一个带着新生的、尖锐的恨意和无法置信,一个带着被愚弄的羞愤和濒临破碎的恐慌。

      怎么可能?

      那个心思深沉、故作贤良、让他厌烦了三年之久的女人,怎么可能是真正的沈沅?那个记忆中……记忆中该是……

      该是什么样子?

      萧景珩猛地顿住,暴怒的神情凝固在脸上。

      他发现,自己竟完全想不起“镇北侯独女”该有的具体模样。三年前的宫宴马球赛,似乎有过惊鸿一瞥,但印象早已被厌恶的情绪冲刷得模糊不堪。只留下一个标签式的认知——那是个被宠坏了的、骄纵跋扈的将门之女,是他父皇为了牵制他外祖家势力、硬塞给他的耻辱印记。

      他恨这桩婚事,恨镇北侯府的兵权灼人,连带着恨那个未曾谋面便“死了”的沈沅。所以当又一个“沈沅”被送进来时,他所有的厌恶便有了一个切实的、可以倾泻的活靶子。

      他从未想过要去查验。

      因为不需要。她是谁根本不重要,只要她顶着“镇北侯之女”的名头,就活该承受他的冷遇和恨意。

      可如果……

      如果她真的是呢?

      那个疤痕……她方才那冷静到近乎残忍的眼神……还有她提及旧事时,那种仿佛亲身经历的确凿……

      那琼华院里的那个……

      萧景珩猛地转身,厉声喝道:“周敬!”

      一直屏息凝神守在殿外、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的内侍总管周敬连滚爬爬地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埋得极低:“殿下……”

      “去!”萧景珩的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显得异常嘶哑可怖,“给孤查!三年前紫金山坠崖一事,所有卷宗,所有经手之人,给孤掘地三尺也要查清楚!隐秘些!”

      他顿了一下,眼底闪过极其复杂的挣扎,仿佛极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做,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另一道命令:“琼华院那边,加派人手,给孤盯紧了!一应饮食起居照旧,但……没有孤的命令,不许任何人探视,也不许她踏出院子半步!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周敬心头巨震,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太子这命令……前后矛盾得惊人!既要查旧案疑似怀疑新宠身份,却又同时软禁了新宠?方才太子妃来了之后,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之事?

      可他一个字不敢多问,只觉得这东宫的天怕是要变了,只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发颤:“奴才……奴才遵旨!”

      “滚!”

      周敬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仿佛身后有厉鬼追赶。

      殿内重归死寂,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满地的狼藉。

      萧景珩颓然跌坐在椅子里,抬手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脑海里,两个女子的面容疯狂地交替出现。

      一个是三年来看惯了的、永远温婉恭顺、此刻想来却觉得每一分表情都莫测高深的太子妃。

      一个是白日里被他小心翼翼护在怀中、眉眼怯生生、与他记忆中那个模糊影子悄然重合的“阿沅”。

      谁真?谁假?

      或者……这背后还藏着什么他从未触及的可怕谋划?

      一股冰冷的、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寒意,顺着脊椎缓缓爬升,让他遍体生寒。

      他猛地攥紧了拳,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长信宫内殿,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子浸入肌骨的冷清。

      沈沅已卸去了繁重的钗环礼服,只着一件素色的中衣,坐在窗下的软榻上。云袖跪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用浸了热水的帕子为她敷着冰冷的手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砸在沈沅的手背上,温热一片。

      “娘娘,您何苦……何苦要这般激怒殿下……若是殿下他真起了歹心……”

      “他不会。”沈沅目光落在窗外漆黑一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夜空,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至少,现在不会。”

      在查清真相之前,在弄清楚琼华院里那位“阿沅”的底细之前,他再愤怒,也不敢轻易动她。甚至,为了掩盖他可能“认错人”的惊天丑闻,他短期内还必须稳住她这个正牌太子妃。

      多么讽刺。

      三年的冷遇苛待,比不上一个身份疑点带来的“价值”。

      “可是……”云袖看着主子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心揪得生疼。

      沈沅却轻轻抽回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云袖所有劝慰的话都哽在喉间,只得红着眼睛,默默退了出去,细心地将殿门掩好。

      殿内终于只剩下沈沅一人。

      她缓缓起身,走到梳妆台前。昏黄的铜镜里,映出一张清丽却毫无血色的脸,眼底深处是无法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丝孤注一掷后的空茫。

      三年了。

      她守着这个秘密,扮演着这个“贤良”的角色,在这吃人的东宫里如履薄冰。

      今日,终于亲手将这层伪装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后果难料,前路或许是万丈深渊。

      但,她必须知道真相。必须知道,三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背后,究竟藏着怎样的魑魅魍魉。必须知道,是谁处心积虑,要让她“尸骨无存”,又费尽心机弄出这么一个赝品,送到太子身边。

      而萧景珩……他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仅仅是毫不知情的受害者?还是……

      心底某个被刻意压抑了许久的角落,泛起细密而尖锐的刺痛。她用力闭上眼,将那点不合时宜的、软弱的酸涩狠狠压下去。

      再睁开时,镜中人的眼神已重归一片冷寂的荒原。

      她无声地拉开妆奁最底层的暗格,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半旧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羊脂玉佩。玉佩光素无纹,唯有一角刻着一个极小、极不起眼的“沅”字。

      这是她坠崖时,身上唯一不曾被搜走、紧紧攥在手心里直至昏迷也不曾放开的旧物。

      冰凉的指尖摩挲着那温润的玉佩,她对着镜中自己虚无的倒影,低声自语,如同一声缥缈的叹息:

      “山雨……终是欲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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