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裂痕 ...
-
殿内烛火猛地一跳,映着萧景珩骤然失血的脸。他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紫檀木桌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空气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他死死盯着她,那双总是盛着讥诮和冰冷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难以置信、震骇,以及一种近乎破碎的混乱。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沈沅平静地回视,那双总是低垂掩藏情绪的眸子,此刻清亮得像淬了寒星的深潭,映出他此刻所有的狼狈与惊惶。她甚至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着,仿佛刚刚抛出的不是一枚足以炸毁整个东宫的石,而只是一句寻常的问安。
“你……胡说!”终于,他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仓促,“镇北侯之女沈沅,三年前于紫金山坠崖,尸骨无存……你不过是个……”
“不过是个顶着名号嫁入东宫、替陛下全了体面、也全了镇北侯府最后一丝颜面的替代品,是吗?”沈沅接过了他的话,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却像最锋利的针,精准地刺破他试图维持的假象,“殿下,您从未仔细查证过,不是吗?因为您厌恶这桩婚事,厌恶镇北侯,连带厌恶那个据说‘死得正好’的侯府独女。所以一个‘沈沅’被送进来,您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陛下和侯府找来的傀儡,是另一个需要您去厌恶的符号。”
她微微偏头,目光扫过地上那些被他撕碎的绢帛碎片,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您恨屋及乌,甚至懒得去分辨,这‘乌’究竟是不是原来那只。”
萧景珩的呼吸变得粗重,胸膛剧烈起伏。他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说谎的痕迹,找出那种他熟悉的、属于后宫女子争风吃醋的算计和虚张声势。
可是没有。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嘲讽。
那悲悯刺痛了他。
“证据?”他猛地抓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压抑着风暴,“你以为凭你红口白牙……”
“殿下,”沈沅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我右肩胛骨下,有一处旧疤,形似新月。是七岁时贪玩,爬侯府那棵老梨树摔下来,被枯枝划伤所留。此事,当年的老太医,侯府旧人,皆可作证。您若不信,此刻便可验看。”
她说着,竟真的抬手,缓缓解开宫装最上方的两颗盘扣,微微侧身,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肌肤和那隐约可见的、淡粉色的新月状疤痕边缘。
萧景珩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移开视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不需要验看了。
那个名字,那个疤痕……一些被刻意忽略的、尘封的细节疯狂地涌入脑海。
三年前,紫金山猎场,惊马坠崖……消息传来,只说找到了破碎的衣物和血迹,尸首无踪。父皇震怒,却很快压下消息,不久后便定下现任太子妃沈氏入主东宫。他当时沉浸在一种复杂的、对镇北侯府的恨意与快意中,从未深思过为何“尸骨无存”的侯府千金能突然出现,还如此顺理成章地嫁了进来。
他只当是父皇为了平衡朝局,找了个族中旁支女子顶替。
原来……
不是顶替。
那……
他倏然抬头,目光锐利如箭,射向沈沅:“那她是谁?!”
那个被他小心翼翼护在琼华院,那个他对着唤了“阿沅”,那个他以为找回了此生挚爱、失而复得的珍宝……
沈沅缓缓系回衣扣,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个近乎惊世骇俗的举动并非她所做。
“她是谁?”她重复着他的问题,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讥诮,“这难道不该是殿下您去查证的事情吗?您将她带回,深信不疑,予她万千宠爱……如今却来问我?”
她微微欠身,姿态恭顺,话语却字字如刀:“臣妾只是您眼中那个‘永远不是妻’的镇北侯之女,安敢妄议殿下心尖之上的人?”
“你!”萧景珩被她堵得胸口发闷,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巨大的恐慌和羞愤直冲头顶。他猛地抬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又无力地垂下。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这个他冷落了三年、讥讽了三年、从未正眼瞧过的太子妃。她站在那里,沉静如一株深夜的白玉兰,却仿佛在一夕之间,变得无比陌生,无比……莫测。
她真的是那个镇北侯娇纵任性、名声不堪的独女?
若她是,那三年隐忍为何?
若她不是,那疤痕与旧事又从何而来?
琼华院里的那个……那双怯生生望着他、依赖着他的眼睛……难道全是假的?
巨大的混乱几乎要将他撕裂。
沈沅却不再看他,她微微俯身,将拾起的、那些和离书的碎片,轻轻放在桌案一角。
“殿下若无其他吩咐,臣妾告退。”她语气疏淡,仿佛刚才那场足以颠覆一切的对话从未发生。
说完,不等他回应,她转身,一步步走向殿门。裙裾拂过光洁的地面,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萧景珩僵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缓缓合拢的殿门之后。
殿内死寂。
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以及桌案上,那堆刺目的、被她亲手拾回来的破碎绢帛。
窗外,夜风呜咽,吹得殿檐下的宫灯摇晃不定。
像极了他此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