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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日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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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阳光斜照进书房,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连樾今打算整理一下靠窗的那个书架,挪出空间给最近新购的一批书籍。
书架高层堆放着一些许久未动的旧物,他踮起脚,小心地搬下一个看起来有些分量的硬纸箱。
箱子表面蒙着一层薄灰,边角有些磨损,看来有些年头了。
他本想将箱子稳妥地放在书桌旁的矮柜上,不料手腕突然一滑,或许是箱子比预想中更沉,或许是手上沾了灰尘有些打滑,箱子脱手,“砰”地一声掉在地毯上。
箱盖震开,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大多是些不常用的文件,陈年的报表,还有几本厚重的金融类书籍。
而在这一堆略显杂乱的东西中间,一个看起来格外不同的笔记本静静躺在那儿。
那是一个硬壳笔记本,灰蓝色的封面,没有任何多余的花纹或标签,样式简单甚至有些古板,透着一股沉静的气息。
它掉出来时摊开着,内页朝上。
连樾今弯腰,准备将东西一一拾起。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摊开的纸页,伸出的手瞬间顿在了半空。
页面上,是熟悉的,属于裴逐川的笔迹,只是比起现在更加青涩,笔画间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利和些许不羁。
然而,真正让他动作凝固的,是那密密麻麻、铺满了整页纸的三个字——
连樾今。
一遍又一遍,横排竖排,间或夹杂着几个被涂改过的,略显扭曲的字形,但最终写下的,都是他的名字。
那反复书写的痕迹,透着一股执拗的,无处安放的情绪。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重,却带着绵长的余震。
连樾今缓缓蹲下身,小心地将那个笔记本捡了起来。
指尖触碰到略显粗糙的封皮,带着岁月的凉意。
他没有犹豫,就着它摊开的那一页,向后翻去。
一页,又一页。
不同的日期,清晰地标注在页首或页脚,时间跨度从十年前,他们还在读大学的时期开始。
记录的内容是零碎的,像随手记下的思绪片段,却每一笔都与他相关。
“9月12日。今天在图书馆三楼的走廊碰到他。他抱着书,和同学边走边说话,看到我,对我笑了一下,点了下头。心跳快得不像话,回到自习室半天都静不下来。”
“10月3日。听他们系的同学说,他好像很喜欢学校后门那家新开的甜品店的栗子蛋糕。下次……要不要去买一个尝尝?”
“3月15日。春日游园会。他穿了件浅蓝色的毛衣,站在樱花树下和老师说话。很好看,像雨后的天空,干净又明亮。可是我不敢上前去,只敢远远看着。”
“5月7日。听说了消息,他下学期的年底要去国外做交换生。一年。很远的地方。……挺好的机会……这一年,不知道他会不会中途回来,如果他走了,我该怎么办呢?”这一页的纸张有些微的褶皱,像是被什么液体滴落过,又干涸了。
“12月24日。圣诞晚会。他弹了钢琴。灯光打在他身上,像会发光。很多人围着他。我站在最外面。他明天就要走了,可是我没办法和他告别。”
……
那些他从未知晓的瞬间,那些被另一个人默默珍藏,妥帖安放在这灰蓝色硬壳下的心情,如同细密而无声的潮水,透过泛黄的纸页,带着十年光阴的重量,汹涌地向他扑来。
笔迹从最初的青涩,偶尔的潦草,逐渐变得沉稳内敛,一如他后来所认识的裴逐川。
然而,那字里行间所承载的感情,却仿佛从最初的那一刻起,就未曾改变过,从一而终,深刻而绵长,像一条沉默的地下河,在地下奔流了那么久,直到此刻,才因为一个意外的“事故”,得以重见天日。
连樾今一页页地翻看着,呼吸不自觉地放得很轻。
他看到了自己出国那一年,裴逐川寥寥数语的记录里透出的沉寂;看到了自己回国后,参加某些社交活动时,裴逐川偶尔提及的,看似客观的描述下隐藏的欣喜与悸动;甚至看到了在他们联姻前,裴逐川写下的一些关于家族动向,以及夹杂其中的,极其隐晦的关于“可能性”的思索。
最后,他的指尖停留在了最新的一页。这一页的墨迹看起来还很新,日期标注的正是他失忆前的那一天。
“今天他穿了我送的衬衫。深蓝色,很衬他。帮他整理袖口时,指尖都在发烫。他没发现袖扣是特意配的情侣款,暗纹是一样的。不敢告诉他,怕看到他为难或者疏离的表情。能这样以合法的身份,名正言顺地陪在他身边,看着他,照顾他,已经很好了。我不该奢求更多。”
字迹是成年后裴逐川一贯的沉稳有力,但内容却暴露了写下这些字句时,那颗心是如何的忐忑和卑微。
连樾今捏着日记本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用力的白色。
他清晰地想起了那天早上。他穿上那件裴逐川提前为他准备好的衬衫,裴逐川走过来,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自然地帮他整理有些歪斜的袖扣。
他的手指修长,动作轻柔,只是在那个早晨,停留的时间似乎比往常略长了那么几秒。
当时连樾今并未在意,只以为是袖扣有些不好扣。
原来,在那看似平静无波、甚至带着惯常温和的表情背后,藏着的是这样小心翼翼的喜悦。
所以,这场看似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联姻,并非他所以为的,仅仅是家族意愿与两人合适性格的结合?
这五年来,裴逐川对他细致入微的照顾,那些无处不在的体贴和包容,也并非他所以为的,仅限于责任和习惯的,温和但缺乏炽热的夫妻情分吗。
裴逐川的心里,原来从那么早开始,在他还懵懂未知的年纪,就已经悄悄地,固执地,住进了一个他。
并且,这份感情,并非随着婚姻而尘埃落定,转化为亲情,而是一直以这样一种沉默而又暗涌的方式,持续存在着,甚至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依旧会因为一枚小小的,未被察觉的情侣袖扣而心生波澜。
日记本沉甸甸地握在手里,像一块投入心湖的巨石,打破了长久以来的平静。
连樾今站在原地,午后的阳光将他笼罩,他却感觉有一股陌生的热流,从心脏的位置,缓缓流向四肢百骸。
他看着散落一地的文件,目光最终落回到那灰蓝色的封皮上。
许多过往被忽略的细节,此刻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裴逐川看他时,那总是深沉难辨的眼神;在他生病时,那彻夜不眠,守在床边的身影;在他偶尔提及过去趣事时,对方那看似随意,却总能接上话茬的反应……原来,都不是偶然。
他一直生活在一个人用沉默而漫长的爱意,为他精心构筑的世界里,却直到今天,才窥见了那冰山的一角。
他拿着那本灰蓝色的日记本,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纸页的微凉触感,走出书房。
客厅里,电视屏幕的光影无声地闪烁,变幻的光线映在裴逐川脸上。
他正坐在沙发里,身体微微前倾,手里无意识地按着遥控器,频道飞快地切换,从新闻到综艺再到纪录片,没有任何内容能停留超过三秒。
他的心神显然不在此处,眉头微蹙,像是在为什么事隐隐不安。
听到书房门打开和走近的脚步声,裴逐川几乎是立刻抬起头。
当他的视线触及连樾今,以及他手中那本无比眼熟的笔记本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瞳孔骤然收缩。
那表情,像是心底最深处,守护了多年的秘密堡垒被人毫无预兆地一举攻破,所有的防御土崩瓦解,只剩下赤裸裸的惊慌失措,甚至染上了一丝绝望的灰败。
他猛地从沙发上站起身,动作快得甚至带倒了靠枕,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却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他想解释,想掩饰,想夺回那个本子,但所有的念头在连樾今平静的目光下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的脸色由煞白慢慢又涌上一种羞惭的潮红,最终凝固成一种复杂的苍白。
所有十八岁少年试图伪装镇定的努力都消失了,他像是变回了那个在图书馆走廊偷看心上人,心思被当场撞破的青涩男生,笨拙而干涩地,从喉咙深处挤出三个字:“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