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映川》镜别天

6、恢复

　　连樾今走到他面前，距离很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慌乱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他没有生气，脸上也没有被欺瞒的质问，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柔和，看着裴逐川。

　　他抬起拿着日记本的手，轻轻晃了晃，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裴逐川耳中：“所以，从那么早开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日记本灰蓝色的封面，又回到裴逐川脸上，“就喜欢我了？”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某个锈蚀的锁孔。

　　裴逐川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连樾今，那双在失忆后总是显得直白慌乱，将所有情绪都写在表面的眼睛里，此刻正翻涌着极其复杂激烈的情绪——有被戳穿秘密的羞窘和慌乱，有害怕失去的恐惧，有记忆混乱带来的挣扎与痛苦，还有一丝……一丝被压抑了许久，属于那个成熟裴逐川的深沉如海的爱意和此刻无处遁形的无措。

　　各种情绪交织碰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猛地抬手按住额角，那里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刺入，太阳穴突突直跳，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脸上流露出承受巨大痛苦的神色。

　　脑海中，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撞着——

　　……图书馆走廊，那个穿着浅蓝色毛衣的少年对他微微一笑，心跳如鼓……

　　……婚礼上，他小心翼翼地将戒指套上对方纤细的手指，指尖冰凉……

　　……车祸瞬间，刺眼的灯光和巨大的撞击声……

　　……醒来时，看到连樾今担忧的脸，心中那份属于十八岁的，不敢置信的悸动和逃避……

　　……偷看他睡颜时的心满意足，碰到他指尖时的手足无措，看到他沐浴后身影时的面红耳赤……

　　……还有，日记本里，那持续了十年的、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小心翼翼珍藏的每一个瞬间……

　　十八岁单纯的暗恋悸动，与后来漫长岁月里沉淀的，深沉的甚至带着卑微的爱意，以及失忆后这段时间朝夕相处带来的、更加鲜活直观的吸引……所有这些属于不同时期的记忆和情感，此刻疯狂地交织融合，对撞。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痛苦的闷哼，身体晃了一下，几乎有些站立不稳。

　　连樾今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上前一步想要扶住他，但最终还是停住了脚步。

　　他没有催促，也没有再多问一句，只是静静地、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待着，目光始终落在裴逐川身上，带着一种无声的支撑。

　　时间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

　　裴逐川按住额角的手缓缓滑落，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那剧烈挣扎的痛苦神色如同潮水般从他脸上褪去。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再次看向连樾今。

　　那一瞬间，连樾今清晰地感觉到，眼前的人不一样了。

　　那份属于十八岁少年的、清澈见底又容易慌乱的青涩，如同被海潮带走般消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他所熟悉的，属于他丈夫裴逐川的沉稳和内敛，那深邃的眼眸如同幽静的潭水，不再轻易泄露情绪。

　　然而，此刻这沉稳之下，却涌动着他从未如此清晰目睹过的、汹涌而坦诚的情感，不再有丝毫的掩饰和隐藏。

　　记忆的拼图，在经历了剧烈的震荡后，终于在这一刻，“咔哒”一声，完整地归位于它应有的位置。

　　他看着连樾今，目光专注而深刻，仿佛穿越了十年的时光，将那个图书馆走廊上的少年与眼前这个拿着他日记本的人彻底重叠。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失忆期间所没有的，历经沧桑后的清晰和肯定，缓缓开口：“不是从那么早。”

　　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着最重要的誓言，然后，一字一句，无比郑重地，像是要将每一个字都刻进彼此的生命里：

　　“是一直。”

　　“从过去，到现在，”他的目光温柔而坚定，仿佛承载了所有的岁月重量，“再到以后，都只有你。”

　　他伸出手，动作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和躲闪，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近乎虔诚的珍重，轻轻握住了连樾今拿着日记本的那只手的手腕，然后向下，坚定而温暖地，将自己的手指嵌入对方的指缝，完成了一个紧密的，十指相扣的贴合。

　　连樾今感受着手背上和指缝间传来的不容置疑的温度和力量，那温度似乎顺着血脉一直熨帖到心里。

　　他没有挣脱，任由他握着。他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指尖轻柔地，带着一丝怜惜，轻轻拂过裴逐川额角那道已经淡去，却记录着这场风波的新疤痕，声音温和得如同往常，却又似乎多了些什么：“头疼吗？”

　　裴逐川摇了摇头，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连樾今的脸上，仿佛怎么看也看不够，仿佛要将他的模样从此深深地，永久地镌刻在灵魂的最深处。

　　他握着连樾今的手微微用力，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却又无比珍惜的力道，将人轻轻地、却又无比踏实地拉近自己，然后伸出双臂，紧紧地，紧密地将对方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不同于失忆期间任何一次意外的，令人羞涩的触碰。

　　它紧密而踏实，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失而复得后浸入骨髓的深深眷恋。

　　连樾今的脸颊贴着他温暖的胸膛，能听到里面传来有力而平稳的心跳声，一声一声，敲击在他的耳膜上，也像是在他原本平静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颗温柔的石子。

　　连樾今安静地靠在他怀里，脸颊贴着他温暖的胸膛，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有力而稍快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沉稳的鼓点，敲散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不确定的浮尘。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这个久违的带着全然不同意味的拥抱，鼻尖萦绕着裴逐川身上熟悉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混合着一丝淡淡的药油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开口，声音因为埋在他怀里而显得有些闷，却带着了然的笑意：“袖扣很配。”

　　裴逐川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他彻底揉入骨血。

　　低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如释重负的笑意，还有更深沉的爱意：“嗯。”

　　一个字，承载了太多未能宣之于口的情绪——被发现的羞赧，被理解的庆幸，以及那份小心翼翼的爱意终于得到回应的巨大喜悦。

　　窗外，夜色不知何时已悄然浓稠，墨蓝色的天幕上，几颗星子疏疏落落地点缀着，安静地俯瞰着人间。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角落的落地灯，暖黄色的光线像一层柔和的薄纱，笼罩着相拥的两人，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映在墙壁上，那影子紧密地交融在一起，轮廓模糊，再也分不清彼此。

　　裴逐川低下头，下巴轻轻蹭着连樾今柔软的发顶，发丝带来微痒的触感，带着洗发水淡淡的香气。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低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然和赧意：“吓到了吗？我这段时间的样子。”

　　想起自己失忆后那些笨拙慌乱的，如同毛头小子般的反应，他不禁有些耳热。

　　连樾今在他怀里轻轻摇了摇头，脸颊在他胸前的衣料上摩擦了一下，声音依旧有些闷，却带着清晰的揶揄：“还好。”

　　他顿了顿，仿佛认真思考了一下，才补充道，语气轻快，“比之前有趣。”

　　裴逐川低低地笑了一声，胸腔传来愉悦的，轻微的震动，连带着靠在他怀里的连樾今也能感受到那份欢愉。

　　他没有再追问“之前”是多久，是指失忆前那沉稳过头的自己，还是指更早那个只会偷偷写日记的自己？

　　也没有去分辨那“有趣”里是否包含了调侃或其他更复杂的意味。

　　有些事，无需刨根问底，彼此心照不宣，一个眼神，一句话，便已足够穿透所有迷雾，抵达对方心底。

　　失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虽然混乱，却也阴差阳错地吹散了经年累月的尘埃，让某些被深深掩埋的东西，重见天日。

　　“以后不会了。”

　　裴逐川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

　　这句话像是一个承诺，涵盖了太多——不会再有意隐瞒深藏的感情，不会再让她面对自己因意外而产生的陌生与不安，也不会再让那些忐忑和卑微的喜悦，只存在于独属于自己的日记里。

　　连樾今“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声音里带着全然的信任和接纳。

　　他放在裴逐川身侧的手，轻轻抬起，回抱住了他精壮的腰身。

　　这个细微的、主动的回应，让裴逐川的心像是被温暖的泉水浸泡，柔软得一塌糊涂。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了片刻，享受着这失而复得的亲密与安宁。

　　过了一会儿，连樾今才从他怀里微微退开一些，抬起头看他。

　　暖黄的光线在他浓丽的眉眼上流连，勾勒出格外柔和的线条，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此刻映着灯光，也映着他的影子，清澈见底，又似乎藏着万千星辉。

　　“明天想吃什么？”他问，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讨论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家常，却瞬间将两人拉回了充满烟火气的日常轨道。

　　裴逐川看着他被光线温柔描绘的眉眼，心底那片因为失忆而空缺了许久，甚至可能早在更久以前就因暗恋而隐隐空洞的地方，终于被一种饱胀而踏实的幸福感彻底填满。

　　他抬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蹭了蹭连樾今的眼尾，那处的皮肤细腻温热。

　　他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和满足：

　　“栗子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