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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回南天 ...

  •   我最后一次听到小云的消息,是高中同学聚会上说,他在大四那年休学了。
      “休学?”
      “对啊,他都拿到保研资格了居然还休学了。”
      “那他不读书,现在在干嘛啊?”
      我在圆桌某一头坐着,看着摆盘漂亮的菜,静静听。
      “据说是被有钱男人包养着,当三儿呢,有钱人玩得脏得很。”
      我静不下去了。
      “你说什么?”
      ……
      “我说,这座雪山这么高,你害怕吗。”
      我笑了笑,说:“不怕。”
      八千米高峰,栽了就栽了。

      我说我好喜欢小云,小云颤抖着声音说,你喝高了吧。
      “已经醒了,冷醒的。”
      “……”
      “小云啊……别哭啊,眼泪钻我脖子里去了,冰冰凉。”
      “……忍着,给我抱一会儿。”
      “亲一下不?”
      “就亲了?我都没同意。”
      我说:“那你哭啥。”
      “你很讨厌,我被你讨厌哭了。”
      “那好吧,不亲了。”我说。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后悔,为什么没有坚持到日出的时候亲,日出的时候大家都在亲,我俩却连在阳光照耀大地时看向彼此的勇气都没有。
      当时只敢悄悄摸摸袖子口连接袖子口,小手悄悄从袖口钻出来,钻到另一个人指缝里,掌心贴着掌心,传导最真实的体温。
      下泰山的时候他说他腿软,他说累,激动累的。
      于是我俩坐上了缆车,在缆车里我俩又悄咪咪亲了一嘴。
      明明快要累吐了,我俩回酒店一躺床上却开始耳语说悄悄话。
      “早餐都是我送的,喜欢你的那个也是我。”
      我说毕业后我才反应过来,你就是个撒谎精。
      “本来你不应该背处分的,我可以叫我小叔搞定的。”
      我说我不知道你是大少爷。
      他笑了:“我不想当大少爷。”
      如若当时我知道小云当少爷会受到那么多苦楚,我也不允许他当少爷。
      “陆驰天,我们下次还去爬山吧。”
      “啊……下次还去啊。”
      我感觉我的小腿肚抽了一下,隐隐作痛。
      “下次去爬珠穆朗玛峰,你……好好锻炼身体,要锻炼到非常好,我会每天监督你的……”
      “……珠穆朗玛峰,就8848那个???”
      他睡着了。打起了小呼噜。
      好乖啊小云。
      睫毛和小窗帘一样,每眨眼一次,我都感觉我被他关在了眼睛里。鼻子翘翘的,睡觉的时候嘴巴也会无意识的嘟起,好可爱。
      我的,亲了。
      中大的学费不算贵,但我从家乡到学校往来的路费占了很大头,南城是一线城市,消费水平又高,大学刚开学那段时间简直是一穷二白连电话费都交不起。
      “今天早上没有我的监督,自觉跑步没?”
      早上一起床就发现手机没了话费又没钱充,怕小云联系不上我,上完早课着急忙慌从枕套里摸出很早之前藏的十块钱,准备去营业厅充话费。然后他给我打电话,已经帮我充了话费。

      登山前向导让我们再一次检查自己的装备,我率先检查完,向导就悠悠走过来,眼睛瞟了瞟我背包。
      “这什么,你包里装这个不重啊?”他说。
      “很轻的。”
      “鼓这么大一个包啊……到时候因为这个有异常状况该丢的时候就丢了啊。”
      我说:“好的。”
      好的,我一定不会丢的。

      我一手握着手机放在耳边,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从枕套里找出来的十块钱,我自来没有觉得手中的十块钱会这么潮湿,这么皱,这么旧。
      “你说话啊陆驰天,跑步没有。”
      “跑了。”
      “那就好。手机费不用担心,我一口气给你充了一百,现在都可以网上缴费了。”
      我说:“小云,你不能这样的。”
      “你是我男朋友,我给你花点钱怎么了。”
      “……但你不能这样。”
      我说不上为什么不能这样,可我就是觉得自卑。我觉得我没有任何努力,我觉得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的爱我,可我就是没办法像他爱我那样轻松的爱他。
      也不是说累,不累,爱他不累。
      我就是觉得,要爱他的门槛太高了,他什么都有了。
      那通手机结束的下午,我开始了我最漫长的兼职生涯。
      兼职很累,但喜欢小云一点都不累。
      爱他真是我最最最荣幸的事。
      “给你寄了个快递,你收到没有。”
      “收到啦,我倒要拆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手机听筒里噼里啪啦的,小云在拆快递上的胶带,我在手机这头扣了扣衣服下摆线头散开露出来的洞。
      过了会儿,他喊我:“陆驰天。”
      “我在,东西应该没坏吧。”我咽了口口水说。
      “……这个太贵了。”
      小云说这个太贵了。
      “你不喜欢吗?”我小心翼翼问。
      “喜欢的,小天,你的钱从哪里来的呢。”
      我:“绝对是合情合理合法合乎道德赚到的钱。”
      “不要这么辛苦……这个,太贵了,我不要你这样……”
      “哎呀我的乖,别哭啊,我的天我的宝我的小云。这个不贵的,真的。你不是很久之前就想要这个牌子的积木了嘛,我帮你把城堡拼好了。”
      于那个年代,三千块的确奢侈,于小云来说只是一顿饭钱。
      他努力将看似平常的东西缩小化送到我手中,我要将他看似平常的东西扩大化给他。
      我们只是为了在对方面前看起来平等。

      从大一到现在已经十年,这其中我一直在锻炼,每年也在给自己制定计划登山。
      五千米的时候,跟随来的几个小年轻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提出要在这个大本营多休整一下,我看了看表,已经是第三十九天了。
      “哥们儿,你从哪里来的?”
      我说:“南方沿海那边。”
      “爬这山烧钱,你说你沿海一带的,我就理解了。”
      “南方人,有好多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厚的雪。”
      年轻人爽朗的笑了,说:“没那种人吧,现在交通这么发达。”
      是这样,但交通如此发达,为何还是有人翻不过这座雪山?

      “陆驰天,你去充水卡不?”
      “去,我和你一起去。来,拿上我的钱,我这次倒要跟着你一起去看看你究竟是如何每次都做到将我俩的水卡充混的。”
      舍友有点窘色。
      我说:“走,带我去见证一下你这个考上985的脑袋是如何充错水卡的。”
      舍友:“算了吧……”
      “招不招?”
      这种级别的学霸通常藏不住事:“我说,是你一个朋友叫我充的。”
      我朋友?
      我男朋友。
      “小云,穿秋衣秋裤没?”我打电话问他。
      他说他穿那玩意儿简直是闲得没事做。
      “你叫我舍友帮我多充一百块的水卡,你也简直闲的没屁吃。”
      他愣了愣,说,陆驰天你骂我。
      我安静一两秒:“我嘞个乖,我错了,我没有骂你。小云小云,你不要这样。”
      “我不要哪样,嗯?陆驰天你说,连你也要在我爱你的路上设阻?”
      “没有,我、我不需要这样的。小云你听我说,我是一个成年人,我上大学是很无聊的,我可以出去赚钱,我缺钱了也可以自己去兼职赚。我为你买礼物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你知道吗?”
      他小声说:“可我为你做的也都是我力所能及的……”
      是,是他力所能及的。
      他蒋述云想做什么不是他力所能及的?
      他想要地上的珍珠有人去采,想要天上的星星可以叫人去找人脉为宇宙某颗行星命名为“蒋述云”。
      那我呢?我就只是他人间的一个过路人,甩他一座积木假城堡,甩他一条劣质银项链,甩他一个便宜保温杯……我甩给他他还要费尽心思打发回来。
      他什么都不缺,于是给我的那些也像是施舍一样。
      我深呼吸一口气:“唉,算了。”
      “小天,陆驰天,对不起。是我没有考虑到你……我该尊重你的。”
      “……没关系,我爱你的。”
      “对不起,陆驰天,我只是想对你好,但我不知道你心痛。”
      “没关系,我不痛的,哭什么呢。”
      怎么不痛呢,自卑怎么会不痛呢。
      我身上一无所有,能送他的只有自卑,可这东西太让人心痛难耐,我还是不送了。
      “我好像什么都不能给你了,我的爱太贫穷。”他说。

      虽然早知道8848米很高,但我就是想试试。
      还是好高。
      前面已经有好几个年轻人留在了五千米的大本营里,剩下只有两个年轻人。
      年轻就是好,年纪大了还是吃力。
      每走一步,高原上的风啊,就像刀尖刺脸一样,只要手不去摸,化了的雪就像是刀子扎破皮肉,从血窟窿里流出来的血。
      小云,小云就在我的前面。

      我俩永远无法共情彼此身上的“贫穷”,但我俩之间,至始至终只有我对他是一无所知的。
      那是大三上半年。
      “小云,我妈在大路上摔了一跤有点严重,我现在请假回来,你离得近一点……”
      “我已经到医院了,你不用担心。”
      那会儿我已经无法追究他是从哪里得到这些消息的,我只好挂了电话匆匆忙忙冲向火车站。
      “脑血栓……”
      “你妈好久之前就说身体上不舒服,我叫她去医院看看,她说去医院又要好多钱,等孩子回来过完年了再去看。”我爸红了眼,匆匆忙忙别过头,“哪晓得……”
      把爸送回去后,小云带着我默默走回了他家。
      “小云,下雪了。”
      “嗯,下雪了,初雪。”
      我说这个雪也太小了,一点都没有“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的意境。
      小云:“那以后我们去北方举办婚礼吧,我也没有见过大雪。”
      “你没去过北方?”我非常不可思议道。
      “对啊,”他慵懒的笑了,“有钱也不能想干嘛就干嘛的,况且钱还不是我的。”
      “我之前就猜测你是个假少爷。”
      说完我俩都笑了。
      我知道我俩当时所有的笑容只是让自己变得看上去更乐观一点,我妈的情况已经没有回寰的余地,即便是小云请来了外地的专家会诊,即便是住上了ICU,也是徒劳无功。
      “小云,让我抱一下行吗。”
      “可以啊,我是你的,把我揉进你血肉都可以。”
      “咦惹,那样好血腥。”
      他说我浪漫过敏。
      “累坏了吧,今天坐一天的车,还折腾这么一阵子。”
      他抱着我脑袋,轻声在我耳边说。
      “但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喂,陆驰天,你想过那种事没有……”
      “啥?”
      “上/床。”
      哇。
      “干嘛这么看着我?”他说。
      我:“小脸儿通红的你,看着可爱。”
      “别打断话题,问你你想过没有。”
      我:“想过啊,看你意愿。”
      小云总是很乐意对我予取予求,我们当晚就试了。
      那个冬天我们总是宅在家里,做一些我们身为彼此爱侣该做的最平常的事,做完我们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仿佛冬眠的小动物。
      然后去到医院,去握着妈的手说一些话。
      “妈,你快点起来嘛,都快要过年了,我给你买了新衣服,还背着小云去给你找了新医生。”
      “妈你晓得不,我有喜欢的人了。”
      “你醒了我就告诉你。”
      我爸问我在学校里谈朋友没有,我说没有。
      他说多留心一下,早点找个女朋友早点领回家看看。
      我往嘴里塞了口饭,不说了。
      “小云是个好孩子。”
      我:“唔唔唔唔(我也觉得)。”
      年前,医院的医生叫我把我妈带回去,说带她回去过最后一个年。
      那时候天真,想着万一带回家里被烟火气熏一会儿又能活它个三两月呢。
      于是我就欣然背着我妈回家,谁也没有想到她到家第三天就走了。
      妈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我们现在还有最后一千米,准备冲顶!大家振作一点,检查氧气罐里的氧气是否充足……”
      我感觉向导是在声嘶力竭的对我们说,说俩字就要顿一下。
      振作,还有最后一千米我就可以看到小云了。
      我心中隐隐有些激动,就像那年,我们爬上泰山之巅,对着连绵不绝的青山遥敬一杯酒,在昏昏涨涨后,在冷热交替的清醒十分,我抱着他的腰说:
      “我好喜欢你啊,小云。”
      ——一样的悸动。

      年后返校后,我把自己每天的生活都安排得像压缩包一样。
      上课,去图书馆学习,晚饭后就去兼职,在十一点熄灯之前回到宿舍。
      年后小云的电话就不再容易接通了,那段时间我每天几乎都在期待他的一个电话能打断我满当当的生活。
      就像栽培鲜花,需要松土。
      “一个月才给我打个电话,小少爷还真是不得了。”我打趣说。
      “别这样叫我。”
      我在电话这边挠了挠鼻子:“噢。”
      “你们那边桃花开了吗,我们这边开了好多。”
      我说:“开了啊,这会儿还能从风里闻到花香呢。”
      “想我没有。”
      我单手摸了摸枕头下他之前给我的他一寸的登记照说:
      “没有。”
      “陆驰天,我想你了。”
      “好吧我也想你了。”
      他说,那我来找你好不好。
      我说:“别,一去一来太折腾了,七八个小时的火车,上次坐回家够呛。”
      他说他可以坐飞机。
      后来他还是来找我了,那天下着暴雨。
      我来到这个城市后才发现这座城市的天气脾气非常暴躁,上一秒春风和煦,下一秒就狂风暴雨。
      “陆驰天,出来接我一下,我没带伞。”
      “?”
      “我说我没带伞,我在你学校门口。”
      厉害。
      当时我在快餐店做服务员兼职,我随便拉了个店员说我有事要走一会儿,然后举着店里唯一一把备用大黑伞百米冲刺一样冲向学校。
      冲啊,老婆来了。
      老婆淋成了落汤鸡。
      “蒋、小、云!你要气死我是吧。”
      ——我接到他,他湿漉漉一条抱着我,我说你怎么又烫又冷。
      他搂着我脖子,凑我耳边说:“其实我发烧了。”
      蒋述云要气死我。
      他从前一天发烧,今早一早就坐火车悄无声息来找我。
      “烧坏脑子了怎么办?!”
      “那你就养我一个傻子吧……”
      混蛋啊混蛋。
      还好宿舍里两个室友走读了,还有个室友这两天家里有喜丧,不在宿舍。
      给小云换上我的衣服,又扶着他到我床上,最后找我出我不知道是哪时候买的布洛芬,反正看没过期,抠出来一颗倒了温水,捏着他的嘴巴给他喂下去。
      “嗯……”
      “衣服不舒服吧,将就一下,我就这两件长袖比较舒服了。”
      他捏着宽大的衣领,凑到鼻子前,眯着眼睛,就像瘾君子那样闻着令他着迷的上瘾物。
      “好喜欢……”
      我低声骂他疯子,随后钻进被窝和他接了一个让我满头大汗定力随时都要土崩瓦解的吻。
      不会传染的,我年轻,身体素质倍儿好。
      第二天我说我要带他去商场买衣服,他说我这衣服穿起来就已经很舒服了。
      我:“不要,你穿你自己的。”
      他:“……浪漫过敏。”
      我还是带他去了。
      “这个好看,就这个?”
      “不要,袖口设计我不喜欢。”
      ……
      “这个呢?”
      “不喜欢。”
      ……
      “这个?”
      “我穿不好看……诶,要不我们换个地方买吧,你平时在哪儿买衣服就带我去那儿买。”
      我气笑了:“合着你怕我给不起钱?”
      小云支支吾吾说,不是,我就是觉得,没必要你知道吧,一件衣服卖这么贵,的确没有必要,嗯。
      我搂了搂他的肩:“你男朋友现在有小五千的存款,给你买一套衣服不心疼。”
      我说我能给你我的最好的,我就给。
      他说那我给你我觉得适合你的,你也要收。
      我说一定。
      我俩异地这段时间都长进了不少,也都慢慢在学会思考彼此的处境——不都是想体面的爱人么,那就都把最好的给了,钱没了我还能赚,他觉得适合我的,那就是最好的。
      他在我这儿呆了两天,第三天早上,我把他送到火车站。
      “怎么还在发烧啊?”我摸着他的额头说。
      “没事,你手好冷,拿开。”
      小东西长进了敢不接受我爱的抚摸了。
      “不许摸就不许摸。”
      我们坐在候车室,手指悄悄纠缠在一起,他问我:
      “不知道我们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
      我说:“夏天,暑假。”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给别人讲。”
      “你说。”
      “我家破产了,被我小叔挥霍完了。我终于不是什么少爷,和你一样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回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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