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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杏花年华 ...
坐上去往高原的绿皮火车,车厢内泡面味、烟味大乱炖,像极了生化气体培养皿。
不记得这辆火车是从哪里出发的,我只知道它硬把我塞进它装满了疲劳的肚子里,用疲劳腐蚀我身体,最后停到极寒之地,把沾满了疲劳酸液的我从绿皮车里吐了出来。
不知道小云去了哪里。
最近一次打听到他的信息,朋友说他过的很好。
“怎么个好法?”我问。
“傍在人家金主身边。”朋友说。
“他不一直有钱嘛。”
朋友说,自己挣血汗钱还是按月钱包自动膨胀哪个你喜欢?
我挠了挠鼻头,说懂了。
小云去到了别人家里,成了别人家的小云。
火车呜呜的哭,膨胀的雾气是不遵循地心引力、只爱天空的泪滴。
高中那会儿我家里条件不太好,不喜欢吃早餐。
小云是我同桌,他走读,也拖拉,早上老喜欢卡点到校,到校他就把背包里热乎乎的早餐拿出来,眼睛目不转睛看着讲台上可喜欢记名字的早读领读,另一只手把不知道是面包还是包子(亦或者是包子面包的结合体)塞我手里。
他说:“吃。”
我问:“干嘛?”
“吃不完了。”
“你不还没吃吗?”
他举起英语书,脸蛋藏在书里,转过来对我笑:“我天天吃这个,腻了呀。”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说不用了吧。
他说:“那你下课丢了吧,反正你不吃。”
“那……那我还是吃吧。”
那会儿我不知道什么是三明治,但包子和面包的结合体我只吃过一天,只在他第一次为我带早餐的那天,之后每天不重样。
第二天他又给我带了,我还是很不好意思,但他用同样的方法来“威胁”,最终我还是屈服了。
第三天我就不接受了,他也没再威胁我,说这是别人给你的。
别人?别人是谁?
他说:“不要白不要,人家喜欢你,给你你不要。”
我当时愣了一下。有人喜欢我,谁?
他不说,就把早餐往我躲在桌下取暖的手里搡了搡。
我问他是哪个女孩,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云脸上有茫然的表情。
仿佛在看冬日里的大雪,茫然的看着大雪。
随后他笑了,说:“对啊,人家女孩子给的。你丢吧,但被她发现了可能不太好。”
我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女孩子难过,他这么说,我更过意不去,只好闷不做声一口一口吃下去。
直到高中毕业我都还以为那是个女孩子给的,我还一直战战兢兢怕女孩子来找我,以及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被喜欢。
“……下车喽!”
也有人说到家了。
我不知道我来这儿是干什么,就像我不知道小云去了哪里。
好多人都很喜欢这个地方,特别是沿海地区的人,一到这里就激动,上蹿下跳没一会儿,喘气声就和那风箱一样呼呼叫。
我也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我背着份量十足的包,从海边来。
因为在脑子里提前规划了太多遍,来到这里我多余的兴奋一点也没有。
他们说这里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受够了苦楚的芸芸众生都乐意追求那些无比圣洁的信仰,天、地,都是人的仰望。
我来这里的信仰,大抵是找到我的小云。
小云去了哪里?
我家穷,爹娘觉得我这个年纪在长身体,一个月的生活费就从原来的300涨到了400。
实话实说,四百块一个月也要饿好几顿才能过完一个月。
早餐不吃没什么的,学校早餐的死面馒头也不咋地。要说不饿其实也违心,而且凭着小云那一番话,当时有人给我送早餐丢掉了也不是滋味。
毕竟浪费粮食是可耻行为。
后来因为小云每天替别人给我送的早餐,吃得饱了我身高也抓住青春的尾巴蹿了一点。
高中那会儿我挺老实,但我不知道我这种老实人咋就还能被欺负——可能因为我长了点个子,看起来比较能引起不老实人的征服欲。
我鼻青脸肿回到家,爸妈说:“别人为啥上赶着打你不打其他人。”
我看着水泥墙上那块掉了墙皮的灰洞:“因为其他人不像我这么个软柿子。”
爸妈:“……那你在学校打架就没有同学帮你?”
我稍微挺直了脖子,说:“有……帮我的是我同桌,可猛了,一椅子甩过去,就这样——歘!给人脑袋开了瓢。”
没过两天,教导室的老师就找到小云了。
当时我听我们班长急哄哄找到我,就像找到执行审判前可以翻案的证据一样。
“蒋述云同学啊,这件事很麻烦,你也看到了,他们不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要把事情闹到教育局去……”
我一口气一溜烟儿跑到办公室,莽撞大喊“报告”。
办公室里的人都抬起头,老师们战战兢兢站成一排,鼻青脸肿缩头缩脚站成一排,他们的家长挤在一张沙发,只有小云和校长各自端坐在劣质皮沙发对立面,类似于业界精英谈判一样。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小云,小云见到我也很诧异。
老师说:“陆驰天你来干什么!”
我就来咋地。
“我小叔也不能解决这件事吗。”小云视线对准校长。
“这……”
那会儿我不知道蒋述云的小叔是谁,以我眼中的狭隘的生存环境,我觉得要是这些人把事情闹大,我和小云就彻底完了,我和小云头顶的天就会塌下来把小小的我们压死。
“老师!是我,我打的!”
小云很生气。从办公室出来以后一直很生气。
下了火车之后稍加休整第二天还要坐很久的车。
路途遥远,我不知道小云去了哪里,所以再远的路都是我该走的。
这里好多人三步一叩拜,叩拜天地,赐福人间。
一瞬间我心想,如若如此虔诚的叩拜天地,为世人祈福,也祈愿他能有个安身之地。
这样想,我也这样做了。
我背着我沉甸甸的包,捆了个围裙,三步一叩首,磕到头顶是灰,让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回到大地的怀抱。
我执意要背处分,我觉得那些被小云和我揍得鼻青脸肿的人就是报复式的想毁掉我们。
我可以被抹点黑,可我觉得小云不能。
他生气了,我哄了好久都哄不回来。
平时看他很喜欢搭积木,我预支了后半个月的生活费,花了将近两百给他买了个积木组。
出于疏忽,忘了把贴在包装盒犄角旮旯的价格贴纸用热水捂热了摘下来了。
他看到价格,更生气了。
我说:“小云我错了。”
他问我:“错哪儿了。”
“我不知道错哪了,但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我真的想……”他顿了顿,“想给你打成筛子。”
“不辛苦你我自己就能给自己打成筛子,滚得远远的,从此再也不出现在你眼里。”
小云沉默了一会儿。
“陆驰天你知不知道,你就是个傻|逼。”
这是他第一次骂人,我觉得这么一个接地气的骂人的词从他嘴里吐出来,好爽。
蒋述云说我以后要是敢消失就死定了。
我连连点头说小的不敢。
蒋述云还说我以后要是不吃早餐就完蛋了。
我还是点头说小的不敢。
270长头,我磕完了。
起初还有点紧张,后来就渐渐的,发现我的内心有宁静,有忏悔。
我宁静的接受我是来寻找小云的事实,我忏悔我怯懦的人生撬不起蒋述云这一朵轻飘飘的云。
之后我遇到了一位也是只身一人到这里来的旅人,这是他人生第九十九次来到这里。
他很高兴上天给他九十九次机会来到这里,他说要请我喝酒,请我聆听他的故事。
这位旅人家人全不在了,最先离开自己的是母亲,死于诞生他第一声婴儿哭啼;最后离开他的是妻子和孩子,死于去医院生产路上的塌方。
他说:“到最后我都不知道是男娃还是女娃。”
高原的酒真的很辣,辣到嗓子眼疼,辣得眼睛都忍不住汩汩地往外。
他说,我每来一次这里,回到家当晚就会做梦梦到他们。母亲说下辈子你再来还我命,妻子说下辈子你还我和孩子的命。
忏悔。
来这里的人都忏悔。
我人生中第一次喝酒是小云请的,是高三那个冬天,一个安静到针落可闻的晚自习,他戳了戳我胳膊,问我:陆驰天,想不想出去喝酒。
喝酒?
“我想喝,陪我喝。”
小云很少说出“我想”句式,所以他说了,我如同肩负了某种使命感一样,一定要帮他圆满。
我带他顺利翻墙,最后在距离学校八百米外的清吧落座。
那是我第一次来酒吧,我看着花花绿绿的酒水单,随便点了一个。
“你喝长岛冰茶?”小云诧异道。
“嗯。”
“那就和他一样的。”小云对酒保说。
长岛冰茶里面有茶字,我觉得应该是一款比较接地气的酒。
嗯,接地气。
“咱俩……好哥们儿,好一辈子!”
小云嫌弃的推了推我的胳膊:“谁和你在灯红酒绿的地方当好哥们儿。”
“你啊,你……是我最好的……”
“喝醉了你?”
我说:“没醉,祝你十八岁生日快乐。”
他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有超能力,我其实是上天派来给你送惊喜的天使!”
“男天使?”
我点点头:“对,嗝,就是男天使。你可以对我许愿,我都可以帮你圆的。”
那会儿我的确喝得有些飘飘然了,不过小云也很配合我,当真双手合十,虔诚的对着我这个“男天使”许了愿。
“第一个愿望,我希望陆驰天平安顺遂。”
他怕愿不够许,还专门用平安顺遂这四个字。
“第二个愿望,希望我获得自由。”
他没说什么时候获得自由,或早或晚都可以。
“第三个愿望……希望我们长命百岁。”
没有蜡烛,他吹了吹我的脸。
挚友的生日怎么能不记住呢?好吧,有的挚友的生日确实记不住,特别是成年之后,记住某个人的生日,某些人意义非凡的纪念日——这件事好比让我高三某次月考之前记住我从小学到高中学的所有诗。
而意义非凡的人,好像他的一切都可以毫无负担的记住。
贫困补助签字表,我要签三遍。第一遍就一个表格,全班签署,第二遍需要贫困补助的提供个人信息签一遍,第三遍就是上面的审核下来了再签一遍。
从他在全班表格上签第一次自己的身份证号码,我只需要在签名的时候装作随意翻阅的那几秒,就可以将他的出生年月日记个几十年。
还有他给我送早餐的那天,我也记了好久。
以至于我来到这座高原,由于忙着赶路而没有吃早餐时,我仍能够回味起那份独一无二的三明治的味道。
可能是因为这里海拔高,空气稀薄,容易产生类似于缺氧的幻觉,会非常容易在举手投足间感觉自己跻身回忆。
“晚自习……我不想回去上了。”
“好,不回去上了。站好,陆驰天,我打车。”
“……我还不想回宿舍。”
“没打算把你送回宿舍。”
我眯着眼睛看他:“你这样说话好危险的,感觉你要对我图谋不轨。”
“不是一辈子好哥们儿,谁敢对你图谋不轨。”
我说:“其实我不想的。”
其实我真的不想的。
爹娘说,我们不期望你考成什么样子,你考上了就送,考不上就不读,早点成家立业让我们抱上孙子也是好的。
我哪能考上啊,我怎么让他们早点抱上孙子啊。
如果不考虑让生我养我的爹娘抱上孙子的话,其实我真的不想的。
“小云……我俩拍张照片吧。”我说。
“好啊。”
在仿佛可以通向乌托邦的出租车上,我和小云有了第一张人生合照。
“小云你长得真得劲,就是这个光线不太好。”
我脑袋晕晕乎乎靠在他硬邦邦的肩膀上,双手捧着手机,看着只有一个巴掌大的屏幕的我俩的合照。
“小天你长得也很带感。”
他的呼吸好热,扑在我耳边,整个脑袋都跟着有点热乎乎的,特别是后脑勺,还有些麻麻的,就像理发师剃我后脑勺的发茬一样,忍不住缩脖子。
那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我抬头时他低头,我俩的鼻尖就擦着鼻尖过去了。
“……你多吃点啊,肩膀没肉膈应我脑袋,一点也不方便我靠着睡。”
他叫我闭嘴。
那是我第一次去小云家,我第一次见到这么……这么像城堡一样的房子。
我问:“我在你家会迷路吗?”
“那你就跟紧我。”
“你今晚睡这里,诺,我房间在这儿,就在你旁边,有事进来就好,没锁门。”
有被他勾引到。但那晚还是没去打扰他,我冲了淋浴往床上一摔就睡死了,第二天一早还是他捏着我的鼻子把我憋醒的。
“你睡得像小猪一样,叫不醒。”
又是不一样的早餐,小云家里有不少于五个阿姨,阿姨会把早餐端到桌上来,小云会亲自把早餐端我面前。
自那天开始我才真正接受小云家境殷实这个概念。
小云的日子从出生开始就过得相当滋润,几个阿姨在偌大的房子里围着他转,他什么好的都有。
他什么好的都有……独独对我用来哄好他的积木包装不拆,独独把我送给他当十八岁生日礼物的围巾放在橱窗柜里用玻璃罩子保存良好,独独将我给他写的小作文、我送他的糖全部用一面橱窗柜放好。
最是寒碜的东西被暴露在我觉得算是最奢侈的地方,就像蚌壳被珍珠捧了起来。
我觉得好不可思议。
也莫名其妙自卑起来。
高原的路不平整,很颠簸,我将背包抱在怀里,大家都将行李抱在怀里,胳膊肘挤着胳膊肘,一个不小心就会把旁边人的行李碰一下。
有礼貌的道个歉,过一会儿就开始刺探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说他来爬雪山,我说我来雪山上见故友。
“和我一起考中大吧。”
“……你今天这么早来学校就为了和我说这个?”
我一副“你在开什么玩笑”的表情看着小云。
小云认真:“我就想让你陪我考,考上了给你一万。”
一万?!
“……我考。”
其实不用他开价,他说他想,我就会陪着他考,即便是我考不上,即便是截止高三第一次月考我只碰到了二本线边缘。
小云挺聪明,我不如他聪明,但他常常也会用笨蛋的视角,来对我灌输聪明人脑袋里的知识。
我俩高考在同一考点,进考场前我俩还在教学楼一楼中庭复习知识点。
“靠,我考上了!”
“恭喜你。”小云发语音说。
随后他给我发了一万。个十百千……结结实实的一万。
我不收,他说:“替我去我梦寐以求的学校看看。”
我考上了中大,他没有。
那会儿我挺难受的,我说:“我一个人去那行,你放假陪我去看看呗。”
那一万块我终究是没拿,他带着我整了一场毕业旅行。
“……你能爬完?”
站在泰山山脚,我问小云。
“爬。”
好,爬就爬。
别看小云弱不经风,其实可有劲儿了,爬到售票口都没叫唤,全程就问我,还行不。
是男人都不会说自己不行。
但累了,我俩其中一个会心照不宣走在另一个前面,伸出手,让他牵住。
我俩是这样计划的,到达泰山之巅一定要开一瓶香槟喝了,然后在那儿等第二天的日出。
“好喝!再来!”
“……少喝点吧陆驰天,你都喝了三杯了。”
“没事儿,我可以。”
……男人说可以有的时候也不可以。
山上晚上风大,我来的时候光图凉快了,直到夜间温度降下来,我才觉得冷。
那会儿我酒都被风吹醒了,所以他将同一件大棉袄披在我们两人身上的时候我才对他体温的感知尤为清晰。
“过来点,都冷得发抖了。”小云说。
他真的好温暖,我忍不住伸手揽住他的腰。
有点猥琐变态男的感觉在了。
他被揽住腰的那会儿,先是僵硬一下,但也没挣扎。
“……别乱摸。”
“我好喜欢你啊,小云……”
开饭【美味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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