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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春雨如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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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对小云一无所知,可小云只要想,他可以知道我身上的一切。
我的家境、我的家人、我的生活、我的朋友。
就这么说,陆驰天这人穿什么布料的内裤他蒋述云想知道就可以知道。他手中的人脉、金钱,能把我身上的一切都挖出来,所以当他开始喜欢我,到最后好好的爱我,也确实都是他力所能及且超力所能及的事。
我不知道他也可以过得很难很难,我不知道他缺什么但我从来没有好好的补偿过他。
我爱他就像是在攀登这座雪山,在登顶前只有大雾,只有摸着光秃秃的雪攀上顶,在太阳升起的那刻我才能看见山顶上的贫瘠。
他进站的时候还在对我招手说:“下次过来你要请我喝酒。”
“下次你来的时候记得带伞,就算是晴天。”
我看见他的眉眼弯了弯。
时间一晃就到了夏天,不过那个夏天我忙得脚不沾地,这考试那考试杂七杂八堆积在一起,我每天还要坚持兼职。
那段时间我几乎忘了每天期待他的电话拨来,几乎忘了我们在夏天以前约定的要去他所在的城市找他。
暑假打工,白天打工,晚上打工,开学前还在打工。
白天烈日下给人家送外卖,那会儿我路过哈根达斯,看到来来往往的人从里面进进出出,我就停好车,好奇的去看了看。
“这个35?”
这么点大的雪糕三十五?
“是的,您要哪个口味。”
“我就看看,谢谢。”
真是,这么贵,干脆抢去了。
下次给小云买点尝尝……不过,他应该吃过吧。
上次他说他家破产了,看他如释重负的表情我还挺不是滋味的,不知道他现在住在哪里,上次来他走之前叫我不用担心。你叫我不担心我就不担心啊。
我当即就决定去火车站买车票,抓住夏天的尾巴去看小云。
我骑着电动车,把电驴子停在火车站外面,我兴奋的买了票——至此,我终于能理解小云当时为什么发了烧还要来找我,因为激动,因为一想到对方在看到自己的那一刻眼里有意外和惊喜,就觉得很柔软。
我至今都还记得从南城到里城需要138的车票,需要八个小时时间。
人们拥挤着涌入车站,拥挤着涌进车厢,找到自己的座位,怀揣着激动的情绪,不论是去到新地方,还是回到老故乡。
人们和我一样。
车厢里有各种各样的泡面味,也有呛鼻的烟味,难闻的要死。
可我还是开心,有四个月没有见到我的小云啦哈哈哈哈哈。
我要回去给他买哈根达斯,我要回去亲他,我要回去和他好好上床,把我上次没有做的补回来……
“帅哥,你电话响了诶。”
我旁边的美女提醒我,我说谢谢啊。
“陌生号码?”我看着手机喃喃道。
“歪?”
“陆驰天,小天。”
“小云?”
我诧异的看了眼号码:“你换手机了?”
“你今天早餐了吗?”
“我吃了啊,这习惯还不是你惯的。”我说。
其实我是有点忐忑的,我怕他不知道又从那条人脉中打听到了我的动向,这样一来就没有惊喜感了。
他又问我:“你今天还在打工吗?”
“在、在打工呢,可忙了现在。”
“以后还是多花点钱在自己身上,我上次看到你衣服帽子上破了个大洞,棉花都飘出来了。”
“噢噢,我知道,我把那个洞补好了,入冬那阵子不冷,穿一段时间我就买新的。”
“陆驰天,你答应我,以后对你自己好点,可不可以?”
他今天说的话都好奇怪,特别奇怪。
我还是试探着答应:“好的。”
随后我听到他在电话那头深吸一口气。
“我们分手吧。”
“那我还是对你好。”
“我说我们分手。”
“我一定对你好,比我自己还好,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你真的不用这样,陆驰天,以后还要记得吃早餐,知道吗。”
“……我对你好。”
“多大人了还哭,你别哭。把衣服扔了吧,我给你打钱,到冬天了去买件好的。”
“……我对你……比我好……”
“以后也不要来找我,我搬家了。”
“……我对你好……”
“就这样吧,我们就断掉吧,我不喜欢你了。你太贫穷了。”
“……嘟嘟嘟。”
这就是理由了。
没人教过我要会纠缠,也没人教我要问清楚他为什么要和我分手,有人教我不要去和那些有钱人玩弯弯绕绕,伤的是你自己。
他的理由就是他不喜欢我了还有我太穷了。这就是理由。
“祝贺陆驰天珠穆朗玛峰登顶成功8848.86m”
向导叫我举着横幅拍照。
我乖乖举着横幅拍了。
最后登顶的只有我和另外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年轻人,向导帮我拍完,转身就帮那个年轻人拍了。
我看了眼他们,少年人最是灿烂。
我张开双手,试图从阳光中窃取和共享他们年岁中的光芒。
我低头看了看陪了我一路的包,其实还挺重的。
小云,天上全是小云。
我要见我地上的小云,我跪在硬邦邦的雪顶上,十个指头不灵活地挑开背包袋子——
我要见我地上的小云。
“哥们儿,你带一路,就为了带这么一个裱起来的照片啊?”
年轻人在氧气罩里瓮声瓮气说。
我笑了笑,指指向导摄像头:“看那里。”
他看过去了,我趁机揭开氧气面罩,用力捧起那张遗照,对准遗照人物的嘴唇吻了上去。
“诶!诶诶诶!!!你干什么——”
向导和年轻人深一脚浅一脚冲过来,与此同时,我觉得我的肺马上就要炸开了。
他们抢走我怀中的遗照,丢在一边,我试图挣扎着去给相框拍拍雪,他们用力摁住我,一面将氧气罩盖在我脸上。
“呼吸!”
我从登山防晒眼睛后看到了向导怒气的眼睛。
好好好,呼吸。
小云,我找到了我的小云。
“下山,突发情况,检查氧气,立刻下山!”
我笑着,一伸手,碰到了小云的脸颊。
他笑得好开心,就像他高一时候第一次为我带早餐那个早晨,他转过来对我笑,也是在阳光下,笑得像花儿一样,呷呢的说:“我吃腻了呀。”
一样的好看。
“据说是被有钱男人包养着,当三儿呢,有钱人玩得脏得很。”
“你说什么?”
“蒋述云现在在当三……”
“诶诶诶,别动手啊,动什么手——”
“陆驰天你冷静一点!”
冷静?我冷静不了。
高中同学毕业聚会,我都不知道的东西,他们一个二个就都传开了。
收手后我去隔壁药店给男同学买了瓶云南白药,然后不知去哪儿,索性就坐在饭店前的台阶上抽烟。
“我觉得这件事情我们大家都有误解。”一位女同学出来说,“因为你想啊,我们大家都是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小道消息,就突然听见人说,但没有任何实际证据。”
她过来,我掐灭烟。
女同学平心静气告诉我,要想知道实情,只有你能窥见。
对啊,只有我能窥见。
“他现在搬家了,电话号码也换了,打哪个都打不通。”
“那要不交给时间呢,我相信蒋述云不是那样的人,我也相信你陆驰天不是等不起的人。”
等……好,我等。
这女同学还挺好,给我出了个绝佳招数。就是有点费时间。
大概等了两年,在我刚刚升职的那天晚上,在聚会上,来了个陌生的电话。
这几年我碰到陌生电话都很敏感,但我做采购部门的,每天陌生电话多得要死,又给我整脱敏了。
觥筹交错的时刻,手机响起,我以为是客户,还非常有风度的拍拍同事的肩,说:“来活儿了,我去阳台上接个电话。”
一边往外走,一边习惯性的塞根烟到嘴里,在点燃烟的同时,我摁下接听:
“喂你好。”
“……”
“你好?”
“陆驰天,你别来找我……”
“你……小云。”
“你这辈子都不要来找我,我求你了……”
“你喝酒了是不是。”
“对,我喝了,喝的……长岛冰茶。”
“喝了多少?”
“……嗝,四杯。”
酒量真好。
“你在哪里,身边有没有熟悉的朋友。”我抽了一口烟说。
“没有,这个世界……没有我熟悉的人。之前有,只不过我把人给甩了,我好讨厌——”
“小云,好了昂,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哪里,我叫车去接你回家好不好?”
“我在……The Victorian……”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详细地址。”
他小声说:“详细地址……美国加尼福尼亚洲洛杉矶圣莫尼卡……”
“好了停停停。蒋述云,你去了国外?”
风好安静的,他也在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那一会儿我以为是他已经醉酒撂桌上了。
小云说:“我在我哥这里,我没有被包养,我乱说的,我骗你的。”
……他移民了。
那晚他和我说了很多,他说他的确色身不由己,他爸妈在他三岁就双双出了车祸去世了。
小叔代为打理公司,刚开始父母的公司接盘还不错,小叔叫他先好好读书,他也就没再操心公司上的事了。
上了高中后,小云完全和公司脱节,他专心学习,在高考结束后才知道,公司快要被玩完了。
小叔对他的经济管控很严,直到最后回到公司没能被他力挽狂澜,他甚至还要倒贴钱。
“……我好像没有你看起来那么体面了。”小云说。
“那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陆驰天,我走不了了,你来找我好不好……”
我说好。
“移民这么贵啊……”
晚上我躺在床上,手机的光在黑暗中有些刺眼。
可小云要我去找他,那就辛苦一点,多赚一点钱,早点去找他。
他连着和我煲了好几天的电话粥,每天和我分享他的生活。
不过最后我们还是没有复合。他说,陆驰天,我就不爱你啦,爱你太费心力了。
妈呀,他说的每个汉字组合在一起都这么伤人。
我在电话这头摸了摸湿润的眼角:“我没想你爱我。”
渐渐的,我就没再给他打电话了,可我仍旧在努力赚钱。
他不愿爱我我爱他行吧。
我在职场上叱咤风云,又遇到了我的伯乐领导,职业道路我平步青云。后来又离职自己搞了个公司,公司前两年不太乐观,后来因为互联网行业发展,公司吃了时代红利发达了。
不过我还是没能找回他。
“喂,小云。”
我这次学机灵,找他之前我给他打个电话,至少确保他人在哪里,我惧怕给他惊喜,我都二十八岁了,能不沉稳一点么。
“是陆驰天先生吗?”
下山后我向导团队迅速联系医护人员把我送去医院,他们还挺负责。
我躺在白花花的病床上打点滴,医生问我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摇摇脑袋,他说我命真大。
命确实大。
在二十八岁那天的通话结束后,我去了三次小云所谓在“美国”的家。
那会儿他过得可气派了,我抽烟,他也会抽烟了,他抽两根蜡,三根香。
烟比我这个小,对肺伤害小,我原谅他抽了。
命确实大,我命确实比小云的命大,但凭什么我的命要比他的命大。
“我是蒋述云的哥哥,你好。”
我不太好。
蒋述云的哥哥一直在国外,很早就独立了,知道国内父母留给弟弟的公司出了问题他马上就赶回国,力挽狂澜三个月,公司早被小叔转卖,小叔也犯了点事被判了刑。
他事无巨细的讲述有关于我对蒋述云不了解的一切,最后说,小云被他小叔打过。
小叔简直是病态了。给家里安监控,叫家里阿姨翻看小云房间里的东西,发现小云的日记,然后叫人撕掉,之后晚上喝醉后打他一顿。
“我就来替你父母管教你,谁叫你喜欢男的?!”
吃饭的时候蒋述云哥哥还帮我夹菜到碗里,我当时受宠若惊,我也连忙给他夹回去,还颇有种其乐融融的感觉。
只有在饭后,他把我送到家门口,我替他关上门时,我才软软一条跌在地上。
小云,蒋述云。
蒋述云死了,病死的。
他哥把那本被撕碎了又用透明胶粘回去的日记本递给我,我花了一个晚上才看完。
你有所不知,他那本巨巨巨厚。
从高中第一次遇见我,到我下课替他遮挡阳光,再到他第一次给我送早餐,全都记录在内。
从听说我表白,到承认自己破产是个穷逼,再到最后为了瞒天过海瞒住他得了不治之症的事,他也记录在内。
从知道我刚毕业过得不好,到他忍不住挽留我,再到最后准备偷偷来我所在的城市那天病情加重,他记录在内。
就连最后弥留之际,他用歪歪扭扭的字写,陆驰天,我爱你一点也不疼。
“他不告诉你这些,是怕你花巨额为他找医生。”他哥哥说。
“说伤你心的话最疼,生病最疼,治不好最疼,不想你难受最疼,想你最疼。”
小云的哥哥说,小叔大学知道他和你谈恋爱,打他的时候后脑勺撞墙上了。当时他住过院,不过他逃出来了,因为他说他第二天要来找你。
然后他回去的前一天家里就破产了。
然后他到家的那天就发现自己有病治不好了。
我猜蒋述云哥哥也会在我出门后空空的抹泪。
后来我想,我和小云约定的,我们一起去爬珠峰。
……
“祝贺陆驰天珠穆朗玛峰登顶成功8848.86m”
祝贺陆驰天带着蒋述云勇攀世界上最高的山峰。
我曾经想过他是不是真的因为我穷不爱我了,我也想问问究竟是为什么不爱我了,我也曾相信过是真的有人替代我了。
大三的时候他来找我那天,就发着烧来找我那天,他回到自己的城市实在受不了,到医院一检查就发现自己病了。
对不起,你走的那天我该带你去医院看看的,我……哎呦,掉什么眼泪哟。
我躺在白花花的病床上,看着点滴一滴滴钻进我血管里,我在想,小云当时一定一定想过如果有办法,他也会扯开这根针,义无反顾的跑来找我。
可他不想让我难过,因为疼。
他走的时候该有多痛啊,哥哥当时回美国了,医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就在一个平静的夜晚就走了。
他那时候该有多疼啊。
他说爱我不疼,那疾病一定让他很疼很疼,疼到可以忽略爱给他带来的痛苦。
负责任的向导来了,和年轻人一起来的,一个提着果篮,另一个抱着小云。
“你命真大。”向导说。
“你应该在找这个。”年轻人说。
小云的睫毛仿佛栅栏,每眨眼一次,我都感觉我被他关在了眼睛里。
我好像被他一辈子关在了他眼里。
照片里他鼻子翘翘的,嘴角微微翘起来,还是好可爱。
我笑着告诉他:“谢谢你把他带回来。”
向导叫我别笑了,笑和哭一样难看。
小云去了哪里?
小云,在陆驰天的天空里。
——全文完——
小云去了哪里/文也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