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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大人 ...
多日不见的阳光犹如一把锈蚀的钝刀,缓慢阴柔地割开了永夜峰上凝固般的浓雾。
光线勉强渗入坑底,映照出空气中浮动着的污浊尘埃,以及弥漫不散的腐烂的气味。
头顶上方,生锈的铁网在预期之外的时间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缓缓打开。
所有被囚禁的“活物”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齐齐仰起布满污垢与伤疤的脸。
一条条浸染成乌紫色的麻绳从高处垂下,沈菀的面前也有一条,她甚至从绳子上看到了凝结着深褐色的血痂、碎肉甚至脱落的指甲,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令人作呕的光泽。
“爬上来,开始新的狩猎。或者留下来,等死。”教头尖戾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沈菀默立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望着眼前那条微微晃动的麻绳。
她伸出手,机械地握住,麻绳上粗糙的纤维立刻刺入她掌心溃烂的伤口,却没有带来预期的疼痛。
反复的感染与愈合早已摧毁了她部分的神经,只剩下一种麻木的触感,如同触摸别人的皮肉。
她想起那个人说过的话:“再重的伤,只要结了痂、落了疤,就不会再疼。脆弱的血肉上会长出一层盔甲,以后哪怕再受伤,也不会觉得痛了。”
她正在变成他所说的那样。
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甲,正从她的伤口深处生长出来,裹住她曾经还会颤抖的灵魂。
攀爬中,脚下虚空处不断传来凄厉的哭喊与嘶嚎。新一轮的‘活物’正被无情地抛入天坑。不知道有几个人能像她一样,学会牲畜的匍匐、挣扎、啃食泥污,才获得爬出深渊的机会。
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她知道底下正发生什么:又一场以生死为代价的筛选,又一轮残酷的驯化。
她终于抵达天坑沿部。眩目的阳光如利刃刺入双眼,她伏在地面许久,视线才艰难地聚焦。
随后,他们这些浑身污浊的“幸存者”被驱赶到寒蝉的初阶校场。
每人面前,扔着一把生锈的短刀。
沈菀望着那把刀,忽然清楚地意识到:她正在如赵淮渊所期望的那样,一步步被改造成另一种存在——更麻木,更坚韧,也更像野兽。
她活下来了,可她的一部分,已经永远死在了坑底。
寒衣阁主站在高处,大红色锦袍上的银线刺绣在阳光下像条流动的冰河。
“恭喜各位有机会进入第一轮测试,”她红唇微扬,带着对蝼蚁的轻蔑,“现在,拿起你们的刀,杀死旁边的人。”
沈菀的血液瞬间凝固,脖颈机械的望向身侧。
身侧跪着一个约莫十二岁的男孩,正睁着一双过于大的眼睛望着她。那双眼盛满了纯粹的惊恐,像是落入陷阱的幼兽,明亮得刺目。
寒衣阁主轻抚腰间银铃,轻飘飘的命令道:“三息之内,不动手者,必死。”
一息。
右前方传来一声闷响,是利刃没入血肉的钝声,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年毫不犹豫地捅穿了邻伴的喉咙,温热的血甚至溅到她手背上。
二息。
身旁的男孩颤抖着举起刀,眼泪汹涌而下,在他脏污的脸上冲出泥泞的沟壑,那双眼里除了恐惧,此刻更烧起一簇鲜明的恨意。
三息。
沈菀的刀比意识更快,直取心窝,是最利落、也是她唯一能给出的、最仁慈的死法。
男孩倒在她面前,轻得像片落叶。
“救我...”他最后的遗言拂过她耳畔。
沈菀转身离开,意外的发现她心跳得很稳,就连握刀的手也没有抖。
“不错。”寒衣阁主睥睨着她,用镶满珠翠的绣鞋抬起她的下巴,“你比我想象的更有潜力,或许能成为永夜峰上第二把完美的刀。”
沈菀麻木道:“第二把?”
寒衣阁主笑的风情万种:“哈哈哈,小东西还挺敏锐,对,就是第二把。”
沈菀胆子一向很大,她与这个畸形的时代一道沉沦,却仍旧保持着独立于这个时代之外的底气:“第一把是谁?”
她其实并不在乎是谁,只是想知道对方是否还活着,前路是否还有希望,若答案都是否定,那她不介意提起手中的刀,迅速的割断寒衣阁主这个变态女人的喉咙。
即便不能同归于尽,也愿意就此奔赴黄泉。
寒衣阁主读懂了沈菀眼中的杀戮,越发起了戏弄的心思:“悄悄告诉你也无妨,第一把最完美的刀,就是带你回永夜峰的那位,啊哈哈哈。”
沈菀垂下眼帘,敛去了所有拼命的念头,这答案她并不意外。
余光里,她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训练场边缘,笔直而修长,与山巅的雾气几乎要融为一体,是赵淮渊。
他手里没有任何武器,依旧能安安稳稳的站在那,正用一种奇异的目光注视着她。
**
这些日子赵淮渊忽然失去了杀人的欲望,他像是一只失去睡眠的夜枭,贪婪的窥视着沈菀在永夜峰上的一举一动。
为什么她可以适应的如此快?
闺阁里养大的娇花不是应该哭喊着祈求他的庇佑吗?
不得不承认他有点失望,可学会用刀去杀人的沈菀又如此特别,像一朵冶丽的花,即便淬着毒,让他也忍不住的想要得到更多。
“接下来三个月,你们只学三件事——”
寒衣阁主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刺入空气,“如何更快、更残忍、更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
她轻轻击掌。
一队身形魁梧的教头应声推来几只铁笼。笼中蜷缩着数个衣衫褴褛的‘活物’。
寒衣阁主鲜艳的红唇微微扬起,勾勒出一抹近乎温柔的残酷。
“这些都是送给你们练手的。”她轻飘飘地嘱咐,仿佛在交代一件风雅之事,“别有心理负担,他们都是朝廷重犯,不过下手可要快点儿,这般鲜活有趣的猎物……在咱们永夜峰,可是难得的稀罕物件。”
沈菀接过教头扔来的新刀,刀柄上刻着冰凉的数字‘七十三’。
从此相府的二小姐成了寒蝉组织代号七十三的刺客。
永夜峰的校场很多,等级森严,但处处都挂满风灯,风灯内的烛火一旦被点亮,灯罩上就会散发出油润的、宛如美人肌肤一样的光泽。
灯罩是什么材料制成的沈菀心里有数,上辈子她在摄政王府见过这样的风灯,如今想来,竟是这永夜峰上传下来的手艺。
不过这在永夜峰不算什么特殊手艺,就连她每日脚踩的骨白色砖块,都是用死尸的骸骨被碾碎后铺就。
听起来非常渗人,可踩上去却又没什么感觉。
每天晨起后她都要在这些碎骨上练习格杀的技能,直到双脚磨出血泡,再将血泡磨破,长出厚厚的茧。
正午的太阳最毒辣时,教头会将他们这些‘活物’送进幽魂林,打着让他们避暑的旗号,吩咐他们用淬过毒的弓弩去射杀林中散落的‘猎物’。
十只暗箭,对应十只‘猎物’的十处致命伤,射偏一次,他们背上就会多一道惩戒的鞭痕。
沈菀在日复一日的猎杀和背叛中学会了残忍,学会用藏在身体上的刀片割开对手的喉咙,学会对一个注定要死的人去微笑,甚至是甜言蜜语。
她的身体在狩猎中也越发轻盈,全身的凶性似乎彻底被激活,凉薄的脾性再加上弑杀成瘾做派。
她知道自己没救了。
一个月后的校考很快到来,沈菀又一次在屠杀中遇到认识的人,永福巷刘御史家的小姐——二人在京都的席面上同划过舟、饮过酒。
小姑娘被沈菀认出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妄图活下来的期冀,却在下一秒被沈菀的刀贯穿胸膛。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女孩咽气前死死抓住她的衣襟。
沈菀掰开那双逐渐冰冷的手,轻声回答:“没什么不好,你解脱了,而我却要生不如死的活下去。”
那天夜里,沈菀在营房的角落蜷缩成一团,久久无法摆脱女孩死前那双绝望的眼睛。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铁栏杆的阴影,她听见门轴转动的细微声响,却懒得抬头,无非又是哪个倒霉鬼被教头拖出去‘加训’。
被加训的‘活物’往往回来后被蹂躏的不成人形,不是腿根淤青深重,就是手腕勒痕发紫,连站都站不直。有时还能闻到一股腥臊气混着泪水的咸涩,让人闻着恶心。
“七十三号。”
被突兀唤出的数字让沈菀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她抬头,看见赵淮渊逆光站在门口,半边脸隐在阴影中,嘴角挂着那抹令她作呕的温柔笑意。
“大人。”沈菀机械地跪地行礼,声音平淡无波。
这是寒蝉的规矩,见到组织内等级比她高的教头,要跪下。
她的膝盖砸在冷硬的地面上,额头触地,姿态恭顺得挑不出一丝错处。
赵淮渊眸中的热切一瞬间冷却,他说不清楚为什么,就是讨厌现在沈菀这副冷漠的态度,与之相比,他更喜欢那个成日捏着算盘和账本去费尽心思算计他的姑娘。
赵淮渊的靴尖在她面前停留了片刻,最终只是轻叹一声:“跟我来。”
他带她来到断魂崖边的一处独立院落。
比起集体营房的肮脏拥挤,这里简直称得上奢华,青石铺地,精细家具,甚至有一扇绣着玉兰花的屏风。
沈菀站在门外,脏污的靴子甚至不敢踏上光洁的地面。
更准确的说,她不想进入赵淮渊的领地。
赵淮渊的声音听着如上辈子一样,透着没什么耐心的疯感:“走进来,或者我掰断你的腿,拖着你进来。”
沈菀垂眸,缓步走入。
赵淮渊满意了,在案前坐下,指指对面的蒲团,示意沈菀坐在他对面:“从今天起,每晚这个时辰,我亲自教你。”
沈菀垂首跪坐在蒲团上,目光落在自己满是伤痕的手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赵淮渊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发呆和走神,或者说,对于世间的所有上位者来讲,永远懒得花时间去琢磨下位者在想什么。
赵淮渊推来一盏热茶,茶香清冽,是沈菀久违的味道:“喝吧。”
他的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子,又显得不像他:“你瘦了。”
沈菀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像只乖顺的幼犬,不吭声,静静的凝视着面前的空杯子。
味道是她记忆中的碧螺春,但此刻尝来,多了一番讽刺的意味。
或许她现在该试一试,能不能一刀割断他的喉咙,可失败后的代价她又似乎无法承受。
从小到大,她心里总有一本清晰的账册,为一个人渣搭上自己的命,并不不划算。
沈菀明目张胆的走神和掩盖不住的杀气让赵淮渊心头滋生出愠怒,很快又被笑意掩盖,他抽出腰间软剑,剑身在月光下如一泓秋水。
“杀人不是靠蛮力。”他手腕轻抖,剑尖在空中划出诡异的弧线,“要像初春蛰伏的毒蛇一样,纵然饥肠辘辘,也要寻找一击毙命的时机。”
这话沈菀听进去了,她似乎也在等待他口中描述的时机。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赵淮渊耐心地纠正她的握刀姿势,讲解人体最脆弱的穴位。
沈菀像个最听话的学生,全盘接受他传授的每一招阴毒招式,甚至在他演示时适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很好。”夜色已深,赵淮渊满意的收剑,“明晚继续。”
沈菀跪地行礼,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而后起身,像簇没有感情的蒲公英种子,轻飘飘的就要离开。
赵淮渊瞧她丝毫没有留恋的意思,终于撕破了伪装:“为何不求我,你不是最擅长哄人吗?我这里的居住环境要比校场的营房强上千百倍。”
沈菀垂眸扫过脚下柔软的地毯,根本未作犹豫,拎着手里的刀就出了门。
赵淮渊见到她如此冷漠,直接推翻了桌面上已经冷透的第二盏茶。
昔年尚在相国府的凝香居,沈菀曾笑眯眯的对他道:“奚奴,我们这样的人家登门拜访,吃主家一杯茶是礼貌,吃主家第二盏茶是交情,若是肯吃主家第三盏茶那才是情分。”
她今日只吃了一盏。
赵淮渊冷笑:“主子,您都跌进泥潭里了,怎么还是如此的难以调教。”
这样亲近又疏离的夜晚持续了整整一个月。
白天,沈菀在训练场上被教头们折磨得遍体鳞伤。夜晚,她在赵淮渊的住处学习更精妙的杀人技巧。
她学得很快,甚至开始在某些训练项目上超越其他训练过很久的‘活物’。
寒衣阁主看她的轻蔑眼神渐渐带上审视,偶尔会让她参与一些简单的屠杀任务,大多是处理组织永夜峰上的叛徒或失败者。
困居永夜峰第七十五日,深夜。
赵淮渊没有如常教她杀人的手段,而是带来了一盒精致的点心。
“尝尝,京城福满楼的桂花糕。”他打开描金食盒,甜香气味随之溢满房间,“我记得你爱吃这个。”
沈菀看着那碟晶莹剔透的糕点,突然想起前世某个秋日,赵淮渊也不知道抄了谁的家后,顺道去了趟福满楼,而后满手是血的提着食盒来找她。
那时她只是有些害怕他,觉得他是个疯子,但他给的点心依旧是甜的,如今,她只觉得对面的人令她厌恶,就连他送的点心一道透着恶心。
“谢大人赏赐。”她机械地拿起一块放入口中。
桂花香在舌尖绽放,却再也不能在她心中激起一丝涟漪,而后借着擦嘴的动作,全都吐了出来。
赵淮渊袖中的手蓦的收紧,良久,装作没看见一样栖身靠近,伸手抚上她的眼角:“菀菀,你很久没笑了。”
沈菀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头:“大人,我在对您笑。”
“少敷衍我,我命令你对着我笑。”赵淮渊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手指掐住沈菀的下巴,“就像…就像在雪谷里那样,再不济也要像在沈园那样。”
沈菀顺从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宛如提线木偶般的笑容。
赵淮渊却像被烫到般松开手,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看出来了,这个笑容和她在训练场上杀完人后对教头们露出的笑容一模一样。
冷漠、阴森透着不可名状的嘲讽。
“你恨我。”这不是疑问句。
赵淮渊就是从怪物巢穴里养大的怪物,他了解每一只从这里爬出的怪物们的想法。
沈菀继续保持那个微笑:“属下不敢。”
赵淮渊突然暴起,一掌扫落案上所有物件,瓷器碎裂的声音中他掐住沈菀的脖子将她按在墙上,呼吸粗重:“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笑!沈菀,这里不是京都,我劝你乖一点,忤逆我只会让你生不如死!”
沈菀不想挣扎,因为挣扎也是徒劳,只是用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看着他,脸上依旧维持着虚假又冷漠的笑。
“大人要杀了我吗,那请您快一些,营房马上要熄灯了。”
赵淮渊心头一惊,从前那个最是贪生怕死的姑娘似乎不在畏惧死亡,他心慌乱的厉害,彷佛一瞬间失去了对心爱的猎物的掌控。
没能从沈菀的脸上窥得想要的答案,赵淮渊终是松了手。
“滚出去。”
他背过身,声音里带着沈菀从未听过的颤抖。
“是。”沈菀整理好被弄乱的衣领,恭敬行礼后退出房间。
身后传来赵淮渊发疯似的咆哮和歇斯底里的撞击。
回营房的路上,沈菀拿出藏在袖中的匕首,那是刚才赵淮渊发怒时,她从对方的兵器架上顺走的。
银色的匕首很短,但锋刃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将匕首藏进贴身的衣服,嘴角浮现出一丝真实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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