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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遵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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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梦姝觉得自己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框里的蝴蝶,徒有华美的翅膀,却动弹不得
自那日惊心动魄的“造反宣言”脱口而出,整个林府陷入了一种微妙的沉寂。
预想中的狂风暴雨并未降临。四皇子李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最终沉淀为一片她完全无法解读的幽邃。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那玄色蟒袍的下摆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带着他那群如同融入阴影的侍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她的小院。
仿佛那场足以诛灭九族的对话,只是一场荒诞的幻觉。
然而,林梦姝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不同了。府里的空气变得粘稠沉重。
下人们,尤其是那些伺候她的婢女,看她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恭顺,而是混杂着一种看疯子的怜悯。
她们的动作更加轻悄,连呼吸都刻意屏住,仿佛她所在的房间已化为雷池禁地。
连她名义上的父亲,工部尚书林清源,也只是来过一次,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上灭顶之灾。
她被无形地隔绝了。
那身象征着她即将踏入深渊的大红嫁衣,依旧静静地躺在衣箱里,无声地散发着不祥的压迫感。
李翊的反应,或者说没有反应,让林梦姝更困惑。
是暴怒前的极致隐忍?还是他根本不屑于将她那句“疯话”放在心上,只当是困兽无力的嘶鸣?
这种悬在头顶、不知何时落下的铡刀,比直接斩下更令人煎熬。
当然因为没事做,林梦姝也只有思考一下自己的处境,以及李翊到底是什么心态了。
她在硬邦邦的雕花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小说里关于李翊的只言片语:隐忍、阴鸷、心机深沉、手段狠绝,以及最终兵败身死、宗族覆灭的结局。而她的结局,想想就不舒服。
就在这种度日如年的煎熬中,时间慢慢地爬到了几天后清晨。
天光熹微,林梦姝便被轻轻唤醒。今日进来的只有两个婢女,依旧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但眼神里似乎多了一点别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恐惧。
“姑娘醒了?”圆脸的婢女春桃轻声细语,手里捧着的不是嫁衣,而是一套崭新的、质地柔软的湖蓝色家常衣裙,颜色清雅,绣着疏落的兰草纹样。“殿下吩咐了,让姑娘好生歇息,不必拘束。”另一个婢女夏荷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是热气腾腾的清粥小菜和几样精致的点心。
林梦姝愣住了。这,这是什么情况?不逼婚了?还是暴风雨前的麻痹?
“殿下,他放过我了?”她试探着问,嗓子还有些干涩。
春桃一边服侍她起身,一边低声回答:“回姑娘,殿下天未亮就进宫去了。”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好像是,为了大婚的事,去向陛下请旨。”
大婚?请旨?林梦姝的心猛地一沉。果然,该来的还是要来。
只是这“不必拘束”和送来的家常衣物点心,又是什么意思?李翊这个人,心思深沉得像无底洞,她完全猜不透。
她像个提线木偶般被伺候着梳洗、更衣。湖蓝色的衣裙上身,意外地合体舒适,料子触手生凉,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驱散了几分心头的烦闷。看着铜镜里不再苍白惊惶、被柔和颜色衬出几分清丽的脸,林梦姝有一瞬间的恍惚。可惜,命运弄人。
她食不知味地用了些清粥。春桃和夏荷安静地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以及,院门外侍卫们换岗时甲胄摩擦的细微声响,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林梦姝试图从春桃夏荷口中套点话,但两人口风极紧,除了“殿下吩咐姑娘安心”之外,再不肯多透露半句。她只能枯坐在窗边,望着那加固过的窗棂发呆,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各种可能性。
李翊进宫请旨,会是什么旨?是确定婚期?还是,她心头猛地一跳,想起原著里,四皇子似乎就是在婚前不久,向皇帝请求过外放封地?难道,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是侍卫们整齐划一的行礼声:“参见殿下!”
他回来了!
又是李翊。
不过经过了几天的沉淀,还有在府里好吃好喝过于舒适,林梦姝已经不怎么怕李翊了。
不就是个男人吗?
两只眼睛,三条腿,和别的男的也没有区别。
何况她这个王妃,一直活到了李翊谋反失败呢。
林梦姝的心情微妙地起了变化。
而且有个美男子在枕边,也很养眼。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清晰,踩在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像踏在她的心弦上。很快,那道颀长的玄色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口。
李翊回来了。
依旧是那身象征身份的玄色蟒袍,金线盘绕的四爪巨蟒在晨光下反射着内敛而威严的光泽。他的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依旧是那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只是,当他踏入小院,目光扫过林梦姝所在的窗口时,林梦姝敏锐地捕捉到,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沉淀着一丝极淡的,倦意?
林梦姝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他没有立刻走向她的房间,而是在院中那株刚抽出嫩芽的石榴树下停驻了片刻。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冷白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微微仰头,看着天空,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一瞬,随即又缓缓放松。
那个姿态,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疏离感。仿佛这满院的春色,这朱门高墙,甚至这即将加诸于身的婚事,都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
片刻后,李翊收回目光,转向她的房间,径直走了过来。他没有敲门,门外的侍卫早已无声地退开。
房门被推开,玄色的身影带着一股室外的清冽气息和一种无形的威压走了进来。
林梦姝下意识地从窗边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
不过和上次见面不一样,这次林梦姝是纯粹欣赏李翊的容貌
宽肩窄腰,要肌肉有肌肉,要胸肌有胸肌,那张脸更是帅得令人流鼻血
林梦姝给他打了个10分。
她若有所思迎上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
李翊的目光在她身上那套湖蓝色衣裙上停留了一瞬,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他的视线重新落回她的脸上。那目光依旧深沉,带着审视,但昨日那种冰锥般的锐利似乎收敛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疲惫的平静?
甚至,林梦姝觉得自己可能眼花了,那深潭底部,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安抚的意味?
“看来这衣裳还算合身。”李翊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如同被砂纸打磨过的冷玉。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林梦姝道:“听起来,是殿下给我挑的?”
李翊目光变沉,上下打量她一眼,嗯了一声。
林梦姝唇角微勾:“那我要谢恩才是。”
“不必客气,应该的。”
李翊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回应。他走到桌边,目光扫过桌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早膳。“不合胃口?”他问。
“没有,只是不太饿。”林梦姝探究地看着他,四皇子对她很关心,这是尽未婚夫的责任?
李翊没再追问,只是对侍立一旁、大气不敢出的春桃夏荷吩咐道:“撤了,换些新鲜果子来。另外,点一炉安神的梅香。”他的语气自然而随意,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务事。
“是,殿下。”春桃夏荷如蒙大赦,连忙手脚麻利地收拾碗碟退下。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再次变得凝滞。
林梦姝感觉自己没看错,李翊的确在释放友好。
她看向李翊。他正背对着她,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冷硬,或许只是因为有些尴尬。
这就有意思了。
“殿下,”林梦姝终于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问题,“进宫面圣,是为了,”
李翊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林梦姝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深处那一丝倦意似乎更深了。他走到桌边,随意地拿起一个空置的茶杯,在指间无意识地转动着,光滑的瓷面反射着微光。
“请旨离京。”他吐出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落地。
林梦姝的心猛地一跳!和她猜测的一样!原著里,四皇子就是在成婚前,以“大婚之后,愿携王妃远离京都繁华,就藩江都,为陛下守御东南”为由,向皇帝请求外放封地。这既是一种远离权力中心漩涡的自保姿态,也是他内心深处对这座冰冷皇城无声的反抗。只是,皇帝没有答应!
“陛下准了吗?”林梦姝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希冀。如果能离开京都,远离这个风暴中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李翊转动茶杯的手指微微一顿。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林梦姝脸上。那眼神很复杂,有审视,有探究,似乎还有一丝了然?仿佛早已看穿她心中那点微弱的期盼。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淡、极冷、毫无温度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自嘲,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
“陛下厚爱,”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赐下亲王府旁新修的‘枕霞苑’,作为你我新婚之礼。言道京都繁华,新婚燕尔,岂可远行?江都湿冷,非养人之地。”
林梦姝有点懂了。
赐宅?就在亲王府旁边?这哪里是厚爱?
分明是就近看管!将这对“心怀叵测”的新婚夫妇,牢牢地圈禁在天子脚下,眼皮子底下!
皇帝,果然疑心深重!他根本不相信李翊的“避世”请求,更不会放虎归山!
不过这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李翊本来就没法善终
林梦姝为了李翊和自己的未来默哀。
李翊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脸上,将她变得可惜的神色尽收眼底。他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出一点青白,随即又缓缓松开。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声音依旧平淡:“不必忧心。”
林梦姝抬头看向他。
李翊侧对着她,阳光勾勒出他挺拔却透着孤绝的轮廓。“那枕霞苑,据闻景致尚可。”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是陈述还是安慰,“至少,比这尚书府的后院,宽敞些。”
说完这句意味不明的话,他不再停留,放下茶杯,转身便朝门外走去。玄色的袍角掠过门槛,留下一室清冷的余韵和呆立原地的林梦姝。
他,这是在安慰她?还是在陈述一个更残酷的事实——从一个稍小的牢笼,换到一个更大、更华美的牢笼?
林梦姝开始有点和李翊同病相怜了
她该怎么办?坐以待毙?还是,再挣扎一次?
“在想什么?”李翊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种低沉平缓的调子,听不出情绪。
林梦姝总不能说,你以后要死了,打了个哈哈,“我在想天气这么热,你还过来。”
李翊的眼神变得有些温柔,他从怀里拿出一个不大的、用素色锦缎包裹的方盒子。
林梦姝下意识地站起身,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走上前,将那个素色锦缎盒子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桌上。
“给你的。”他的声音很平淡。
林梦姝愣住了,看看盒子,又看看他。给她?什么东西?
李翊没有解释,只是用眼神示意她打开。
林梦姝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微凉的锦缎。她解开上面系着的同色丝带,掀开盒盖。
一股清甜诱人的香气瞬间扑鼻而来。
盒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块精致的糕点。不是宫里御膳房那种花团锦簇、用料奢华的点心,而是,朴素的枣泥馅饼?
表皮烤得金黄酥脆,隐隐能看到里面深红油亮的枣泥馅,散发着温暖甜蜜的焦糖香气。旁边还点缀着几颗饱满的糖渍梅子。
这,这是?
她不解地抬头看向李翊。
“街角铺子买的,”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回来时路过。听闻尚可入口。”他顿了顿,目光从点心移到林梦姝依旧带着惊愕和困惑的脸上,补充了一句,“比宫里的蜜饯少些规矩。”
宫里的蜜饯。林梦姝想起皇帝赐宅时那所谓的“恩典”。李翊这话是在回应皇帝那虚伪的“厚爱”?
还是在告诉她,这盒朴素的、带着市井烟火气的枣泥饼,比那御赐的、象征着权力的“枕霞苑”,更真实,更值得品尝?
这算是一种无声的安慰?一种微妙的共情?
林梦姝的心,被这盒突如其来的、带着温度的糕点,轻轻撞了一下。心底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她看着李翊,他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眉宇间那股沉重,似乎因为说出了这句话,而稍稍化开了一些。
他,似乎也并不甘心被囚禁。
“尝尝?”李翊看着她,难得地,主动问了一句。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
林梦姝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似乎蕴藏着一丝微弱星火的眸子,又低头看了看那盒散发着朴实甜香的枣泥饼。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混杂着苦涩、茫然,还有一丝,奇异的暖流。
伸手不打笑脸人,林梦姝伸出手,拿起一块还带着微温的枣泥饼,咬了一口。
酥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内里温软油润的枣泥馅瞬间涌出,浓郁的枣香混合着甜蜜的焦糖味,瞬间充满了口腔。那是一种朴实的、踏实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甜,温暖而熨帖,奇异地抚慰了她惊惶不安的心绪。
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林梦姝抬起头,对上李翊平静注视的目光。
“好吃。”
她拿起一块点心,捧起来,放到李翊唇边。
两个丫鬟有点吃惊地看着。
李翊却飞快地扫了她们一眼。
林梦姝瞬间和他心有灵犀,对两个侍女说:“你们看,殿下来了这么久,也不切些果子。”
两个丫鬟马上飞奔出门了。
林梦姝依旧抬起手,看向李翊:“吃不吃?”
然后李翊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一口,自己拿下来了。
“谢谢。”
林梦姝又笑:“你自己买的好点心,还用谢我。”
李翊叹了口气,“昨日吓着你了,向你赔罪”
林梦姝假假道:“其实也还好啦”
李翊道:“我自幼在军中成长,身边跟的都是粗人,他们虽然相貌骇人,但都是为国征战一等一的高手,日后也会保护你,”
林梦姝道:“原来如此啊,你人真不错。”
李翊:“我不会说什么动听的话,但我会照顾你。”
林梦姝听着一愣。
窗外,阳光正好,在室内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枣香甜蜜。
命运的铡刀依旧悬在头顶,但这一刻,在这间被无形禁锢的房间里,在这位心思深沉难测、同样身不由己的“未婚夫”面前,林梦姝感受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复杂的安心。
* * *
几个时辰前
殿门无声开启,内侍总管躬着身子,悄步进来,行至榻前数步远的地方停下,低声道:“陛下,四皇子殿下奉诏觐见。”
皇帝的目光从贵妃身上收回,淡淡地“嗯”了一声。贵妃动作美目流转,瞥了一眼门口方向,随即又专注于手中的古琴
脚步声响起,沉稳,清晰,不疾不徐。
李翊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穿着觐见常服,金线在柔和的光线下流淌着内敛的光华。他目不斜视,步履从容地穿过殿内,在距离御榻约十步之遥处停下,一丝不苟地撩袍,屈膝,行礼。
“儿臣李翊,叩见父皇,贵妃娘娘。”声音清冷平稳,不高不低,如同玉石相击,听不出任何波澜。
皇帝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的头顶。玄色的亲王冠冕一丝不苟,露出的后颈线条冷硬。
这个儿子,一向是诸多皇子中最让他看不透的一个。才华是有的,甚至称得上出众,但性子孤拐,桀骜不驯,眼神深处总藏着股不服管束的野性,像一匹难以驯服的烈马。
他曾试图打磨,换来的却是更深的沉默和隐忍的对抗。久而久之,皇帝也失了耐心,只将他视为一个不安分的隐患,冷落在一旁。
今日,他破天荒地主动递了牌子求见,竟是为了大婚之后离京就藩?
皇帝心中冷笑。江都?东南富庶之地,鱼米之乡,更是前朝旧都,水陆要冲。说是守御,其心可诛!无非是想远离京都,积蓄力量罢了。这点心思,在他面前如何藏得住?
“起来吧。”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惯常的威严。
“谢父皇。”李翊依言起身,垂手侍立。他微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蟒袍下摆的金线云纹上,姿态恭谨,无可挑剔。
皇帝仔细打量着这个许久未曾认真端详过的儿子。依旧是那张俊美却过分冷硬的脸,眉眼深邃,鼻梁挺直,薄唇紧抿。但,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那股子萦绕在他身上、如同出鞘利剑般扎人的桀骜之气,竟然,淡了?不,不是淡了,是,沉了下去。
沉得极深,深不见底。那双总是隐含挑衅或阴郁的眸子,此刻平静得像两潭死水,不起半点波澜。没有预想中的不甘,没有因请求可能被拒而提前流露的愤懑,甚至连一丝紧张都没有。只有一种近乎枯井般的沉寂,一种,看破红尘般的平静?
这反常的平静,让阅人无数的皇帝心头猛地一跳,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惊诧和,不解。这不像他认识的李翊。那个曾经会因为一句斥责而握紧拳头、眼神阴鸷的李翊,去哪儿了?
一场赐婚?还是这些年的冷落,终于彻底磨平了他的棱角?
皇帝心中疑窦丛生,面上却不动声色,缓缓开口:“你递的折子,朕看过了。”
李翊依旧垂着眼,声音平稳无波:“儿臣惶恐。大婚在即,本不应以此事烦扰父皇。只是,儿臣自知性情疏懒,不惯京都繁华喧嚣,亦恐行差踏错,有负圣恩。江都虽远,然气候温润,民风淳朴。儿臣愿携新妇远离纷扰,于彼处安守本分,静思己过,亦可为父皇略尽藩屏之责,守一方水土安宁。恳请父皇,恩准。”
他的语调从头到尾都维持在一个平直的调子上,如同在背诵一段早已准备好的、与自己无关的文书,听不出丝毫恳切的情绪。
皇帝的手指在温润的玉佩上摩挲着,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李翊平静的表象,刺探他内心真实的图谋。这番话,滴水不漏,姿态放得极低,理由也冠冕堂皇。
若是放在以前,李翊绝不可能说出“静思己过”、“安守本分”这种近乎自我贬低的话来。这更印证了皇帝心中的异样感。
“江都,”皇帝沉吟着,声音拖长,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湿气重了些,恐不利于你王妃将养。”他目光瞥向一旁安静抚琴的贵妃,语气似乎带上了几分家常的随意,“爱妃你说呢?”
贵妃抬起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在李翊身上轻轻一掠,又看向皇帝,嫣然一笑,声音娇柔婉转:“陛下说的是呢。京都物华天宝,名医汇聚,四皇子殿下新婚燕尔,自然是在京中更稳妥些。那江都虽好,到底偏远,万一王妃水土不服,或是想念京都繁华,岂不委屈了新人?”
她的话看似体贴,实则句句都在堵死李翊离京的路。将王妃的“安危”和“喜好”抬出来,更是将拒绝的理由包装得温情脉脉。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目光重新锁定李翊:“贵妃所言甚是。你即将成家,更需稳重。京都乃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正是你历练学习之处。远离中枢,何以知天下事?何以体察民情?”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离京之事,不必再提。”
宣判落下。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皇帝紧盯着李翊的脸,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他想看到愤怒,看到不甘,看到哪怕一丝被戳穿图谋的慌乱,或者被强行留下的屈辱。
然而,没有。
什么都没有。
李翊的脸上,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那死水般的平静,纹丝未破。仿佛皇帝拒绝的,只是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琐事。
“儿臣,遵旨。”声音依旧平稳清冷,听不出任何失望、愤怒或者,情绪。
皇帝心中的惊诧与不解瞬间攀升到了顶点!这反应太不对劲了!这不是他那个桀骜的儿子!
这种平静,这种近乎认命的顺从,反而比激烈的反抗更让皇帝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在这个儿子身上,彻底改变了,或者,死去了。
“嗯。”皇帝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面上依旧威严,“大婚诸事,自有礼部与内府操持。你安心备婚便是。”他挥了挥手,像是要挥开某种无形的滞涩感,“你府邸狭旧了些。正好,亲王府东边新修整好的‘枕霞苑’,朕瞧着景致不错,就赐予你,权当新婚之礼。也方便你照料新妇。”
赐宅!就近监视!
李翊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那放在身侧的手指,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骤然蜷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但仅仅是一瞬,快得连近在咫尺的皇帝都未曾看清。下一秒,他已恢复了那无懈可击的恭顺姿态。
他缓缓抬起头。这是自进殿以来,他第一次真正地、正面地迎向皇帝的目光。
“儿臣遵旨”李翊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哑了几分,却依旧平稳得可怕,
没有再多的言语,没有谢恩的激动,甚至没有一丝得到“恩赐”的喜悦。只有这空洞的四个字,和那平静到令人心悸的目光。
皇帝心头那股莫名的不安感骤然加剧。他看着李翊行礼、告退、转身。
那玄色的背影挺直依旧,行走间下摆纹丝不乱,却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绝,仿佛与这至高无上的皇权,已经彻底割裂开来。
直到李翊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那沉稳的脚步声彻底远去,皇帝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手指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那枚羊脂白玉佩,眉心紧锁。
“陛下?”贵妃柔声轻唤,带着一丝疑惑。
皇帝猛地回神,看着殿门口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带着深深的困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
“他,何时变成了这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