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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惊喜不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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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梦姝觉得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团被水泡过的棉花,又沉又涨,眼皮更是重逾千斤,对抗着她试图睁开的微弱意志。
黑暗黏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她最后的记忆碎片,是博物馆那场名为“丹青遗韵”的古画特展。灯光幽暗,她站在那幅据说是周朝佚名的《将军卸甲图》前,画中将军立于残阳烽火之下,眼神疲惫苍凉,背景是血色浸染的天空和折断的旌旗。那画面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吸力,仿佛要将她的魂魄都拖进那古旧的绢帛里去。
然后,一阵强烈的眩晕感毫无预兆地海啸般袭来,视野骤然被一片诡异的、旋转的猩红吞噬,紧接着就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是梦。博物馆空调的凉意、人群细碎的私语、保安制服上反光条的微弱反光,所有现代世界的感官细节都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完全陌生的包裹感。
身下是硬邦邦的触感,硌着骨头,但铺陈的织物似乎又极尽柔软细密,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被阳光暴晒过的陈旧草木气息。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甜香,腻得有些发闷,像是几十种花朵被强行榨干了汁液,混合着某种清冽的药味——或许是安神香?
耳朵里捕捉到的声音也变了调,不再是城市模糊的底噪,而是极远处隐约的、单调的虫鸣,还有近在咫尺的、布料摩擦发出的窸窣声,以及一种压抑的、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姑娘?姑娘醒了?”
一个刻意放得又轻又柔、带着明显小心翼翼试探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林梦姝混沌的意识
林梦姝猛地吸了一口气,如同溺水者终于浮出水面,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沉重的眼皮终于被她用尽力气掀开了一条缝隙。
光线并不刺眼,是柔和而朦胧的暖黄色。眼前的一切如同浸在水里,影影绰绰,缓慢地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上方的承尘。深色的、质地厚重的木头,视线艰难地向下移动,越过垂挂下来的、同样绣着精致图案的帐幔流苏,落在床边。
床边站着人。
不止一个。
是几个穿着打扮完全陌生的年轻女子。统一的、样式奇特的衣裙,颜色素淡,像是某种制服,她们全都微微低着头,屏着呼吸,目光低垂。
刚才那个出声的,是站在最前面、离床最近的一个圆脸小丫头,此刻正紧张地偷瞄着她的反应。
林梦姝的脑子“嗡”的一声,彻底炸了。
她不是在做梦。也不是什么沉浸式剧本杀。
她,林梦姝,堂堂H大优秀(待业)研究生,刚刚经历了毕业即被亲爹升官带来的相亲狂潮逼得落荒而逃、跑去上海散心,然后,在博物馆看了一幅破画,就,穿了?!
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
身上盖着的锦被滑落了一些,露出底下穿着的衣物——不是她昏倒前那身舒适的T恤。那是一件质地柔软、触感微凉光滑的,亵衣?中衣?样式古怪,交领,宽袖,素白的颜色。但这绝不是重点!
她的视线被床边不远处一个巨大的、敞开的木制衣箱牢牢吸住。
那里面,正被两个婢女小心翼翼地捧出来的,是一件,嫁衣!
刺目的、仿佛能灼伤视网膜的大红色,金线银线在布料上疯狂游走,云纹,缠枝莲,还有,林梦姝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那嫁衣的前襟、后背、甚至宽大的袖口边缘,用最璀璨的金线,盘踞着一种狰狞而威严的生物——蟒!四爪!
冰冷的恐惧感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没顶,让她窒息。博物馆里那幅《将军卸甲图》带来的苍凉悲怆感,与眼前这刺目的大红嫁衣、那象征着无上尊贵与致命危险的蟒纹,诡异地重叠在一起,在她混乱的脑海里掀起惊涛骇浪。
将军,卸甲,烽火,血色残阳,
一个名字,一个身份,一段她曾经熬了三个通宵、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欲罢不能看完的狗血权谋小说情节,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水滴,轰然炸开!
《凤阙囚凰》!
四皇子!李翊!
那个小说里心机深沉、手段狠戾、为了帝位不择手段,最终落得个满门抄斩下场的,炮灰反派!
而她林梦姝,现在这个身体的身份,是工部尚书林清源的嫡女!那个在小说被一道赐婚圣旨,塞给四皇子李翊做正妃的倒霉蛋!一个纯粹为了剧情需要工具人背景板!她的全部作用,就是在四皇子谋反事发后,作为“逆贼家眷”,被押上刑场,凄惨地领一盒价值九族的全家桶便当!
“不——!”
“姑娘!” “姑娘您怎么了?” “快!快按住姑娘!别惊了神!”
床边那几个婢女瞬间活了过来,惊慌失措地围拢过来。
那个圆脸的婢女反应最快,一把按住林梦姝因为惊惧而颤抖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姑娘!姑娘您别吓奴婢!可是魇着了?今日是您大喜的日子,万不可,”
“滚滚滚!” 巨大的求生欲在这一刻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林梦姝狠狠甩开了圆脸婢女的手。让那婢女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身后另一个婢女身上,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呼。
“什么大喜日子?是送死。” 林梦姝猛地掀开身上那床象征着“富贵荣华”的锦被,赤着脚就跳下了那张硬邦邦的雕花大床。冰冷的、打磨光滑的木地板触感从脚心直窜上来,激得她浑身一哆嗦,却也让她混乱的大脑瞬间清醒了一分。
逃!
必须立刻逃出去!现在!马上!赶在花轿上门之前!赶在踏上那条通往刑场的黄泉路之前!
嫁?嫁个屁!给那个很快就要造反、不知道怎么就要全家升天的炮灰当王妃?这哪是婚姻,这是阎王爷亲自签发的直达九泉特快车票!
目光如电,瞬间扫过这间古色古香、处处透着压抑和束缚的闺房。
她甚至顾不上看一眼房内其他人惊恐万状的表情,也顾不上自己只穿着单薄中衣模样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离开这里!
林梦姝用尽全身力气跑出门,外面清冽的空气混杂着草木的气息猛地灌了进来,她心头一喜
然而,她脸上的狂喜就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水,凝固了
小小的院落里,阳光刚刚铺洒开一层淡金。本该是宁静的清晨景象,此刻却弥漫着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
小院的月洞门处,还有回廊的转角阴影里,不知何时,已然悄无声息地伫立着数道身影。
清一色的玄色劲装,如同融入阴影的雕塑。腰间佩着制式统一的长刀,刀柄在晨光下反射出冷硬的乌光。他们的站姿挺拔,双手垂在身侧,指尖微微内扣,带着一种随时可以拔刀出鞘的紧绷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又精准地锁定了门口那个刚刚探出头的少女。
阳光落在他们冰冷的肩甲上,跳跃着,却驱不散那一片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风停了,虫鸣消失了,连身后房间里婢女们压抑的抽泣声也瞬间被冻结。
整个世界只剩下林梦姝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
完了。
林梦姝的心沉到了冰窟窿底,那本小说里关于“林氏女”结局的寥寥数语——“废为庶人,赐白绫”或者“与逆贼同罪,弃市”——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印在她的意识里,带来尖锐的灼痛。
就在这死寂中,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高,甚至可以说有些低沉平缓,这声音里听不出明显的喜怒,却轻易地刺穿了凝固的空气,精准地钉在僵在门口的林梦姝身上。
“王妃,”那声音顿了顿,似乎带着一丝玩味,“这是想去哪?”
林梦姝的身体猛地一颤,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僵硬,循着声音的来源,一点点扭过头去。
目光艰难地越过小院中那些玄色劲装的侍卫,投向连接前院的月洞门廊下。
一道颀长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
玄色。又是玄色。
但他身上的玄色,与侍卫们的劲装截然不同。那是质地极其厚重的锦缎,在初升的阳光下流淌着深沉内敛的暗光。
袍服上,以最上等的金线,精心绣制着张牙舞爪的四爪巨蟒。蟒纹盘踞在衣襟、袖口、袍角,随着他极其细微的呼吸,那些金线仿佛活了过来,在玄色的底料上缓缓游弋,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威压和,一种冰冷的华丽。
他的身形挺拔,肩背线条利落而蕴藏着力量。腰间束着同色的玉带,扣着一枚温润却毫无暖意的墨玉。再往上,
林梦姝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那是一张年轻的脸,轮廓分明如同最冷硬的玉石精心雕琢而成,在玄色蟒袍的映衬下,鼻梁高挺,肩膀宽敞,似乎能随手将人禁锢。最令人心头发寒的,是那双眼睛。
眼窝微深,眼瞳是极深的墨色,此刻正静静地落在林梦姝身上。
那眼神,林梦姝找不到一个贴切的词来形容。没有新婚丈夫该有的期待或喜悦,没有对未婚妻失仪行径的愤怒或责备。那里面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邃,近乎非人的探究。
像猎鹰审视着爪下徒劳挣扎的猎物,又像棋手看着一枚刚刚跳出棋盘的、意料之外的棋子。
四皇子!李翊!
小说里那个阴鸷狠绝、最终兵败身死的反派BOSS!
她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
廊下的李翊,似乎很满意于她此刻的反应。
那冰冷的、带着探究的目光在她惨白如纸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极其缓慢地、优雅地抬起右手,随意地掸了掸宽大蟒袍袖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像是一个无声的信号。院子里那些玄衣侍卫,头颅微不可察地垂得更低了,周身的气息更加收敛,仿佛要将自己彻底融入阴影之中。
李翊的目光重新落回林梦姝身上,那嘴唇终于微微动了一下,勾起一个极其浅淡、却毫无温度的弧度。
“听闻林尚书之女,”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那种特有的清冷质感,在死寂的院落里清晰地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玉盘上,“温婉贤淑,贞静守礼,乃闺阁典范。” 他顿了顿,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锁定林梦姝惊惶失措的眼睛,语气里的玩味终于清晰了一分,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涌动,“今日一见,看来,传言有误?”
这轻飘飘的疑问句,却比任何疾言厉色的斥责都更具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鞭子,狠狠抽在林梦姝紧绷的神经上。
温婉贤淑?贞静守礼?闺阁典范?
去他妈的典范!命都快没了还典范!
林梦姝的脑子在求生的本能中疯狂地运转
否认?哭诉?装傻?解释自己出门是因为梦游?每一种方案都在对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眼睛下,显得苍白可笑且,死路一条。
怎么办?!怎么办?!
李翊动了。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那玄色蟒袍的下摆微微一荡。他迈开了步子,极其从容,不疾不徐地朝着林梦姝所在的窗口走来。黑色的锦靴踩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那每一步落下,都如同沉重的鼓点,狠狠敲在林梦姝的心尖上。那无形的压力,随着他距离的缩短增加。
阳光落在他肩头的蟒首上,金线反射出刺目的光,那巨蟒冰冷的竖瞳仿佛正死死盯着她。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就在那玄色的身影离她仅有几步之遥,一个荒谬绝伦、她自己都完全没经过大脑思考的念头,裂开来!
“殿,殿下!”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臣女,臣女不是要跑!” 女子声音在空旷的小院里回荡,带着一种虚张声势,“臣女是,是去为殿下准备新婚惊喜的!”
死寂。
比刚才更彻底的死寂。
连风都似乎停滞了。
院子里所有的玄衣侍卫,依旧保持着石雕般的姿势,但林梦姝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离她最近的那个侍卫,覆盖在刀柄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而已经走到离林梦姝仅三步之遥的李翊,脚步,顿住了。
他停了下来。
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极快、难以捕捉的涟漪。
那是一种纯粹的、出乎意料的,兴味?如同一个百无聊赖的看客,突然在枯燥的戏码里发现了一点意想不到的转折。
他微微偏了偏头,动作优雅得如同某种大型的、危险的食肉动物
冰冷的视线在林梦姝那张写满孤注一掷的脸上,逡巡了一圈。然后,那唇再次动了。
“哦?”
那一个单音节的疑问词,像是一把悬在林梦姝头顶的、淬了冰的利刃。
他向前又踏了一小步。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林梦姝几乎能感受到从那玄色蟒袍上散发出来的、混合着冷冽熏香的寒意,扑面而来,让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激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比如?” 李翊微微倾身,带着一种迫人的压力,牢牢钉在林梦姝的眼睛深处,仿佛要穿透她混乱的思绪。那语气平淡依旧,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王妃打算,给本王一个怎样的惊喜?”
阳光斜斜地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林梦姝眼中骤然收缩的瞳孔。
她的大脑在对方逼视下彻底过载,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荒谬念头,嘴巴完全不受控制,将那个足以将她彻底焚毁的答案,吐了出来:
“比如,怎么帮您造个漂亮的反?!”
话音落下的刹那,林梦姝自己都懵了。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力量彻底拉长、扭曲、凝固。
小院里,死一样的寂静
那些玄衣侍卫,如同被施了定身咒。离窗口最近的那一个,覆盖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因为瞬间的过度用力而绷紧、发白,那是一种本能的、即将拔刀出鞘的肌肉反应,却又被某种更强大的意志死死压制住,凝固在一个极其危险的临界点上。
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抽离了。
完了。彻底完了。
她绝望地闭上眼,等待着下一秒冰冷的刀锋或是绳索加身。九族消消乐全家桶,这就要开席了吗?还是热乎的,
预想中的雷霆之怒、血溅五步并没有到来。
死寂,依旧在蔓延。
林梦姝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赴死般的绝望,重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了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
李翊依旧站在离她三步之遥的地方。他没有动,没有怒,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
只是那双眼睛。
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此刻正牢牢地锁着她。那里面,先前那纯粹的探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难辨的幽光。
林梦姝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砧板上的鱼,连指尖都冰冷麻木。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
终于,李翊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了一个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
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终于俯视到了蝼蚁在绝境中挣扎出的、一点意想不到的、滑稽的趣味。
他并未再看林梦姝,目光缓缓移开
低沉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让林梦姝浑身发毛的平静:
“看来本王的王妃,果然是,”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品味着这个词,“惊喜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