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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他的新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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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霞苑的轮廓在图纸上逐渐清晰,内府监的官员捧着烫金的册子,恭谨地询问着王妃的喜好:亭台是起歇山顶还是卷棚顶?池塘是引活水还是砌石池?花木是喜牡丹芍药还是翠竹寒梅?林梦姝坐在林府那间愈发显得逼仄的“闺房”里,只觉得那些精巧的布局、雅致的名字,都像一层层华美的金箔,正被细致地贴在一座巨大牢笼的铁栅栏上。
李翊那日放下那盒朴素的枣泥饼后,便再未踏足林府。只是隔三差五,春桃夏荷总会“恰好”带回一些东西:有时是一匣子带着墨香的新书,有时是一盆开得正好的素心兰,有时是几样街市上时兴的小玩意儿——一个会翻跟头的泥猴,或是一包五颜六色的彩绳。东西都不贵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市井的鲜活气息,与这府邸里日益凝重的氛围格格不入。
林梦姝明白,这或许是李翊另一种形式的“不必拘束”。他在用他的方式,试图在这无形的囚禁中,给她划出一方小小的、不那么窒闷的空间。那盒枣泥饼的甜暖似乎还在舌尖残留,让她对这位“未婚夫”的观感愈发复杂难辨。阴鸷狠绝的反派?还是同样身陷囹圄、挣扎求存的困兽?
然而,婚期的临近步步紧逼,反而因这暂时的平静而显得更加沉重。林梦姝的心像是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炙烤,却又无处宣泄。
“姑娘,今儿天气好,不如去伽蓝寺上柱香吧?”春桃一边替她梳理着长发,一边小心翼翼地提议,“听说伽蓝寺后院的荷花开了,接天莲叶的,可好看了。去散散心,求个心安也好。”
伽蓝寺?京都香火最盛、也最清幽的寺庙之一。远离尘嚣,梵音袅袅,或许,佛祖座前,真能寻得片刻宁静?哪怕只是暂时的逃避。
林梦姝心动了。与其困在这四方的天井里胡思乱想,不如出去透口气。她点了点头:“好。”
出府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林清源大约是觉得女儿最近“安分”了许多,又或许是四皇子府那边递了话,只略作叮嘱,便允了。只是随行的除了春桃夏荷,还有两名沉默如铁塔的玄衣侍卫,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无声地提醒着她此刻的身份——未来的四皇子妃,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重点看护对象”。
伽蓝寺果然不负盛名。古木参天,浓荫匝地,将盛夏的燥热隔绝在外。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燃烧后的特殊气味,混合着草木的清香,闻之令人心神微宁。悠扬的梵呗诵经声从大雄宝殿深处传来,带着一种奇特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林梦姝随着人流,在宝相庄严的佛像前虔诚地跪拜下去。蒲团柔软,膝盖触地,她闭上眼,双手合十,额头抵在冰凉的手背上。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最终只化作无声的祈求:
佛祖在上,信女林梦姝,不,或许这身体原主另有其名,但此刻,占据这躯壳的是我。求您,若真有神佛,请给我一条生路。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能活着,安安稳稳地活着。别牵连无辜,别走上那断头台,
她不知该向哪位神佛祈求,也不知这穿越而来的魂魄,是否还在神佛的注视之下。只是这片刻的宁静与寄托,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
默祷良久,她深吸一口气,缓缓睁开眼,准备起身。
就在她抬头的刹那——
一张放大的、过分清晰的脸,猝不及防地撞入她的视线!
玄色的亲王常服衣襟,金线暗绣的云纹在殿内幽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再往上,是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高挺的鼻梁,以及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居高临下俯视着她的墨瞳!
四皇子李翊!
他就跪在她旁边的蒲团上!距离近得林梦姝甚至能看清他眼睫低垂时在冷白皮肤上投下的淡淡阴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冷梅暗香的独特气息!
“啊——!”
林梦姝最怕被惊吓,她浑身的汗毛在千分之一秒内集体倒竖!
整个人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向后一仰,脚下蒲团一滑,眼看就要狼狈不堪地摔倒在地!
惊呼声卡在喉咙里,就在她后脑勺即将与冰冷坚硬的金砖亲密接触的瞬间,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快如闪电般伸了过来,稳稳地托住了她的后腰。那手掌隔着夏日轻薄的衣料,传来清晰而温热的触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将她倾斜的身体瞬间稳住,重新扶正。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林梦姝惊魂未定,一只手还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对方玄色衣袖的袖口。她瞪圆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李翊,那张俊美却毫无表情的脸上,眼里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狼狈模样。
“佛门清静地,”李翊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尾音,清晰地敲在林梦姝嗡嗡作响的耳膜上。
他并未收回托在她后腰的手,只是微微垂眸,目光落在她死死抓住自己衣袖的手指上,唇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勾了一下,那弧度极淡,却带着一种近乎恶劣的玩味。
“王妃上次在本王面前,连‘造反’二字都敢宣之于口,气魄惊人。”他顿了顿,语气里的调侃意味清晰起来,像细碎的冰屑洒落,“怎么今日在这慈眉善目的佛祖面前,反倒胆子小得像只受惊的兔子?”
那“兔子”二字,被他用一种近乎咏叹的调子轻轻吐出,落在林梦姝耳中,简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她羞愤!
她猛地甩开抓着他衣袖的手,像被烫到一样,同时腰肢一扭,挣脱了他依旧虚扶在后腰的手掌。
“谁胆子小了!”林梦姝试图找回一点气势
“是殿下你走路都没声音的吗?跟个,跟个,”她一时词穷,才吐出两个字,“,影子!突然出现在人家身后,换谁不被吓到?!”
林梦姝倒不是怕李翊,却怕背后无声无息的接近,让她感觉很不自在。
李翊看着眼前炸毛的小女子。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襦裙,显得肌肤莹白,眉眼干净。此刻因为惊吓,脸颊飞起两抹生动的红晕,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两汪水,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带着毫不掩饰的控诉。
这副鲜活生动的模样,与他记忆中那些世家贵女千篇一律的温婉恭顺截然不同。也与他那日喊出“造反”时,那绝望中带着孤勇判若两人。
有趣。
李翊眼底那丝玩味更深了些。他缓缓直起身,理了理被林梦姝抓出褶皱的袖口,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从未发生。
“哦?”他微微挑眉,语气平淡,“王妃的意思是,本王惊扰了你礼佛?”
“呃”林梦姝一噎。这话怎么接?说是,显得她无理取闹;说不是,又咽不下这口气。
“我只是被吓了一跳!”她别过脸,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殿外透进来的、异常明亮的光线吸引。外面似乎有个很大的荷塘?
李翊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殿外,并未继续方才的话题,只淡淡道:“此处人多气闷,王妃若礼佛已毕,不如移步后院?伽蓝寺的‘映日荷’,倒也算京都一景。”
他的邀请来得突兀,语气也听不出多少诚意,更像是一种陈述。但此刻的林梦姝,急需离开这让她不安全感的大殿,
她没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李翊也不多言,转身便朝殿外走去。玄色的身影在缭绕的香火烟气中穿行,步履从容,仿佛真只是来赏荷的闲散王爷。林梦姝深吸一口气,努力忽略掉周围香客投来的或好奇或敬畏的目光,带着春桃夏荷,隔着几步的距离,跟了上去。那两名玄衣侍卫,则如同真正的影子,无声地融入了殿外的树荫里。
穿过一道圆形的月洞门,喧嚣的香火气和鼎沸的人声仿佛被瞬间隔绝。眼前豁然开朗。
好大一片荷塘!
荷叶田田,碧绿如洗,层层叠叠铺满了整个水面,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几乎与远处湛蓝的天空相接。果然是“接天莲叶无穷碧”。
时值夏日,正是荷花盛放之期。粉的、白的、间或一两株稀有的淡紫色荷花,亭亭玉立,从翠玉般的荷叶间探出头来,在灼热的阳光下舒展着娇嫩的花瓣,如同误入凡尘的仙子,清丽脱俗,风姿摇曳。微风拂过,荷叶翻卷,碧波荡漾,送来阵阵清雅的荷香,沁人心脾,瞬间涤荡了方才的惊吓与烦闷。
塘边植有几株高大的垂柳,丝绦轻拂,在岸边投下大片的浓荫。李翊正负手立于其中一株柳树下,玄色的身影在碧叶粉荷的映衬下,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冷硬威压,倒显出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风雅来。阳光透过柳叶的缝隙,在他冷白的侧脸上洒下细碎的光斑,让他过分冷硬的轮廓也柔和了些许。
林梦姝走到他身侧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不由自主地被眼前壮阔又清丽的荷塘景色吸引,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荷香的空气,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松弛下来。春桃夏荷识趣地退到更远处的柳荫下。
两人一时无话,只静静看着满塘风荷摇曳。只有蝉鸣在头顶的柳荫里不知疲倦地嘶叫着,更衬得此间宁静。
“这荷花真好看。”林梦姝忍不住轻声赞叹,打破了沉默。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真正感受到古代自然风物的壮美,暂时忘却了压在心头的巨石。
“嗯。”李翊应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远处的荷塘上,声音平淡,“比御花园里那些精心伺候的,多了几分野趣生机。”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又似乎只是单纯的评价。林梦姝心头微动,侧头看向他。阳光勾勒着他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唇线,那侧影在浓绿柳荫与潋滟波光的映衬下,竟显出几分落寞的孤清。
她忽然想起那“枕霞苑”,想起那黄金牢笼。
“殿下。”林梦姝犹豫了一下,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带着一丝试探和微弱的希冀,“这京都的夏天太热了。”
她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些,“听说江南的秋天,气候温润,景致也好。若是大婚能定在秋日,”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李翊的神色,“会不会更适宜些?”
话一出口,林梦姝就觉得这借口找得实在拙劣。婚期怎能由她更改?更遑论是皇帝金口玉言定下的。她只是想,如果能拖一拖或许会有转机?或许李翊能有什么办法?虽然这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的烛火。
李翊闻言,终于缓缓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落在林梦姝脸上,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清晰的疑惑?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言论。
这疑惑的目光让林梦姝心头一种不祥的预感升起。
“王妃,”李翊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地传入林梦姝耳中,带着一种让她瞬间手脚冰凉的平静,“圣旨赐婚,明旨所定,婚期便是今岁秋日,九月十六。”
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林梦姝骤然变得错愕眼睛,那疑惑更深了,甚至带上了一丝探究,“那日在你府上,本王不过是,提前去看看新娘。”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磁性,却比任何质问都更具穿透力:
“你为何会连自己的婚期,都记不清了?”
轰——!
林梦姝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
秋日?!九月十六?!圣旨早就定了?!
那李翊那天闯进她房间真的只是提前看看新娘?!根本不是她以为的“抢亲”?!
完了!穿越者的身份!这最大的秘密!难道要在这里,因为一个最愚蠢的疏忽,被这个心思深沉的皇子当场戳穿?!
怎么圆?怎么解释?说自己得了离魂症?说自己故意装傻?还是,
她眼神不敢对上李翊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那日殿下来之前,我大概是中了暑热,在房间晕、晕过去一阵,”
她语无伦次,“醒来后脑子就有些昏沉沉的,好多事记不大真切了…连日子都有些糊涂,”她越说声音越小,显而易见的底气不足。
空气仿佛凝固了。蝉鸣声似乎也在这瞬间停滞。
李翊依旧保持着微微倾身的姿势,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一瞬不瞬地盯着林梦姝慌乱躲闪的眼睛。
林梦姝感觉自己像是被钉在砧板上的鱼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仿佛被拉长到了极致。
就在林梦姝快要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心理压力,李翊终于缓缓直起了身体。
那迫人的压力似乎也随之撤去了一分。
他移开了目光,重新投向那接天的莲叶与映日的荷花,仿佛刚才那场足以致命的试探从未发生。只是那平静无波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警告的意味:
“王妃既然身子不适,日后便需多加调养,安心静待婚期。”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至于那日,你所谓的‘噩梦’之言,”
林梦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无论你从何处听闻,因何缘由说出口,”李翊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都忘掉它。永远,不要再提。”
“那个位置,”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本王,不会再争。”
不会再争?!
林梦姝看向李翊!他说什么?他放弃夺嫡了?!那个小说里隐忍多年、最终掀起腥风血雨、兵败身死的四皇子,亲口说他放弃了?!
怎么可能?!是谎言还是他真的改变了?
李翊并未解释,只是那紧抿的唇,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笑容转瞬即逝,快得像是林梦姝的错觉。
他重新转回头,望着满池风荷,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宣言只是林梦姝的幻听:
“夏日的荷花,开得正好。王妃既觉暑热,不如多看两眼,静心宁神。”
林梦姝呆呆地站在原地。李翊的话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了滔天巨浪。放弃?他真的会放弃吗?那小说里的结局,还会发生吗?她的命运,是否也随之改变?
她看着李翊在柳荫下挺拔却透着孤绝的侧影,那玄色的衣袍仿佛要融入这片碧水蓝天之中。
可那句“无论你从何处听闻”,却又像一根冰冷的刺,悬在她的心头。他知道什么?他猜到了什么?
林梦姝张了张嘴,最终也只是顺着他的话,低低地、重复了一遍那日的借口:
“殿下说的是。那日就是做了个荒诞的噩梦,当不得真的。”
话音落下,林梦姝清晰地感觉到,李翊的目光似乎又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
柳荫浓密,蝉声聒噪。
李翊望着那无边的碧叶红荷,唇角那抹似有若无、似笑非笑的弧度,在斑驳的光影下,显得愈发高深莫测,让人无从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