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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思溯回 ...


  •   清晨的皇宫静极,雪压着松枝,殿顶的雪在晨光中微微发亮。

      偶有铜铃轻响,惊起檐下积雪,簌簌落在青砖上。

      西暖阁正厅中,炭火暖融,驱散严冬的寒意。

      太傅顾珩之今日讲授的是《论语·为政》篇。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顾太傅声音温和清明,阐释着以德治国、天下归心的道理。

      祁鹤净端坐着,认真听太傅讲课。然而,“德”字却像一枚投入湖中的石子,在湖面上荡起一圈圈涟漪。

      他想到了“仁德”,继而想到了评判人“仁德”的孔子,却又忽然想到了昨日娄素娴考察他的课业,讨论了关于“公冶长”的事。

      祁鹤净就这样看着顾太傅,太傅正讲着:“故为君者,当修己身,以德服人,则臣民自然归附,无需严刑峻法......”

      听着听着娄素娴昨日的话竟与太傅讲的话莫名重合了,让他渐渐听不清太傅讲话。

      顾太傅发觉太子走了神,便轻声唤他回神:“殿下可有在听?殿下?”

      祁鹤净失焦的双眸慢慢聚集对上顾太傅的眼眸,立即回了神,他稚嫩的脸上带着些疑惑不解地问道:“弟子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太傅。”

      顾珩之微微一顿,和蔼颔首:“殿下请讲。”

      “太傅,孔子之所以认定公冶长无罪,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是不是不仅仅因为相信他的品行,更因为......孔子看到了公冶长‘懂鸟语’这项罕有的天赋,反而因此获罪。他‘怀璧其罪’,是一位因自身优势而受苦的君子?孔子怜惜的是他的才能还是他的不幸?”

      顾太傅看着一脸疑惑的祁鹤净有些讶然。

      他顾珩之讲授经义多年,对蒙童的理解深浅自有把握。

      此刻听到太子不仅记住了字面意思,竟还能想到“怀璧其罪”这一层,不由得微微一震,眼中流露出赞赏。

      “太子殿下竟能想到此处?”他微微颔首,眼中带着些许骄傲:“善!大善!殿下所言正是此节精妙所在!孔子圣明,洞悉世事,岂会只见其冤屈,不见其冤屈之根源?能见人所未见,思人所未思,殿下近日进益非凡啊!”

      得到当世大儒的肯定,祁鹤净心中先是一阵小小的雀跃。

      但随即,昨夜娄素娴那平和却冰冷的话语,再次回响耳边。那被肯定的观点,正源自于他内心抵触厌恨之人。

      祁鹤净抿了抿唇,手指下意识抠着书页边缘,内心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忍不住,带着一种试探和近乎告解的心情,将娄素娴的话更深入地复述出来,声音比刚才更轻,底气也渐渐没了。

      “那......太傅,这算不算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不是说......一个人如果过于显露自己的优势或珍宝,反而会引来灾祸?甚至......甚至是最亲近的人,也未必真的希望你拥有它,或者......会想着如何利用它呢?”

      说完这段话,心中更是惧怕知晓答案。

      但是又期待太傅驳回娄素娴的观点。

      顾珩之听闻此话彻底愣住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六岁、本该还属于纯真的孩童,却问出如此深刻而近乎残酷的问题。

      顾珩之看向太子的眼神从震惊渐渐到心疼,竟祁鹤净抛去太子的头衔也是他膝下的学生。

      生在皇宫中再天真烂漫的孩童又怎会不知宫中的残酷。

      他不着痕迹地叹息。

      沉默片刻,顾珩之的神色变得极为认真。他没有因为太子年纪小就敷衍,而是慎重地思考了一下,缓缓答道:“太子此问,已入木三分。古语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确有道理。显露锋芒,确需讲究时机与分寸。至于至亲之人......”

      他微微叹息一声,语气变得深沉:“世间情感,至纯至粹者固然有之,但人心复杂,又在利益交织之地,即便是骨肉血亲,有时也难逃世情磋磨。期望、嫉妒、利用......种种心思,或许并存。孔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君子待人真诚而不偏私,小人则因利而聚。太子需要学会的,正是这辨别之心。”

      他的观点和阐释,竟与昨夜皇后所说,惊人地相似!

      顾珩之看着祁鹤净有些震惊和苍白的脸,心中便有些疑惑,温声问道:“殿下年纪尚幼,却能思虑至此,实在令老臣惊讶。不知......是有何人引导殿下思考的这些问题?”

      祁鹤净眼神突然飘忽,变得有些支支吾吾,咬了咬唇,垂首闷声回答:“是......是母亲昨日考校功课时说的。”

      顾珩之听到此话不免有些讶然。

      在他印象里,皇后娄氏家世显赫,她端庄持重。

      令他没想到的是经义学问上竟能有一则典故,引导太子思考到如此深刻乃至沉重的层面?

      不由得对娄素娴生出几分讶异与改观。

      课堂一时寂静,只听得见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良久,祁鹤净忽然抬起头,眼中带着最后一丝希翼与挣扎。

      他望向太傅,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底一夜、让他依旧不想接受的问题:“太傅,那世上......最疼爱孩子的父母,对孩子的喜爱,总该是最真心的吧?没有......利用,对吗?”

      他的声音带着不经意察觉的颤抖,还有孩童特有的、渴望绝对肯定的脆弱。

      顾行之看向祁鹤净那双清澈却又带着些许惧意的双眸,心中忍不住哀叹一声,心中百感交集。

      他深知皇宫是个什么地方,更知帝王家是什么样的一种存在方式。

      哪怕皇上只有太子殿下一个儿子,太子殿下也终究会经历该经历的残酷。

      他心中百感交集。

      顾珩之知道他不能欺骗太子,但又不忍于将一个血淋淋的现实全然剥开在一个六岁孩童面前。

      他沉吟片刻,还是选择一种尽可能委婉却真实的说法:“父母之爱,自是天地间最无私的情感之一。然则......殿下,您生于皇家,地位非凡。皇上与皇贵妃娘娘对您的爱,深厚无比,这期望有时......或许会显得沉重,甚至以严格的方式呈现。而在这宫阙深处,感情......或许是最珍贵的,却也需谨慎看待、细细分辨之物。它并非恒定不变。有时......它会流动,会因时因势而呈现出不同的模样。”

      祁鹤净看到顾太傅如此欲言又止又磕磕巴巴的讲着这些话,在祁鹤净感觉来看太傅倒像是在宽慰他。

      而顾太傅也并未否认......感情会流动,需谨慎分辨......他的心情如同巨石压胸有些让他觉着呼吸有点紧。

      顾珩之的话又想这冬日里的寒风,彻底吹灭了祁鹤净眼中最后一点希望的星火。

      这一刻,昨日那恶毒皇后所有看似“离间”的言语,在顾太傅这里仿佛都得到了隐晦的印证。

      祁鹤净整个人便彻底蔫了,往日里略有的鲜活气儿全没了。

      他还是不愿相信母妃对他的爱是流动的。

      祁鹤净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垂首,他看着书本上那些墨色的字迹。

      它们曾经代表着圣贤的道理与人生哲言,此刻却仿佛变成了一个个看不清且复杂的漩涡。

      西暖阁内,暖意犹在,却仿佛有看不见的风雪,正在一颗幼小的心灵里肆虐。

      教课结束后祁鹤净如往常送顾太傅出西暖阁,让宫人备马车送顾太傅回去。

      丞相府娄岱的司阍押炭车进了皇宫,卫铮拦住,司阍曲意逢迎说是户部尚书因天气寒冷怕宫中娘娘们的炭不够用特地备的,这早就和皇上说过此事了。

      卫铮带着下属仔细检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任何问题便放了行。

      司阍点头哈腰道谢,又命人将炭运到后宫。

      先送翊坤宫、景仁宫等,每到一处皆说统一话术,无异常。

      至坤宁宫,仍高声报话术,竹影携小太监出迎,假意查炭:“今年炭更紧实。” 趁小太监搬炭、值守宫女分心,司阍趁机靠近借着竹影挑的话题间隙低声说道:“回娘娘,冬日用度已备齐。” 随即告辞。

      竹影回到清心殿,趁云雾取书签时,对娄素娴轻语:“话已传,无人察觉。” 娄素娴颔首。

      司阍回府禀娄岱:“主子,炭送到,话小的也带到了,并未引起怀疑。” 娄岱核账本,只记 “分送冬炭”,无破绽。

      承乾宫养心殿内卫铮将右丞相府户部尚书娄岱的司阍带着炭进宫运往后宫此事禀报给祁承胤,祁承胤是知晓此事的,在前几日他就命娄岱准备后宫需要的东西。

      除了此事暂时无其他,祁承胤摆手让卫铮退下,让他继续盯着右丞相府和娄素娴。

      卫铮应了声后转身轻步离开。

      祁承胤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雪势渐密,落得愈发厚重 —— 天地间尽是白茫茫一片,唯有那朱色宫墙刺目鲜明,除此之外,再难辨清其他景致,连远处的宫檐都被雪掩得模糊。

      怕是雪灾也快到了吧。

      他并非不知雪灾肆虐会苦了百姓,念及此,祁承胤心头也掠过一丝不忍。

      可转念想到,这漫天风雪亦是削弱娄家势力的良机 —— 娄家手握重权,素来难驯,此前几次交锋都未能占得先机,如今雪灾当前,娄家若要赈灾,便需动用族中财力、调动手中人脉,他正好可借 “督办赈灾” 之名,一步步钳制其势力。

      这般难得的机会,他断没有错过的道理。

      指尖在冰凉的窗沿上轻轻摩挲,那抹笑意藏在唇角,随风雪起落间,渐渐染了几分冷硬的算计。

      坤宁宫中,坐在清心殿内软榻上的娄素娴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吩咐云雾去西暖阁喊太子一同来用午膳。

      云雾应声后便向西暖阁走去。

      云雾轻步踏入西暖阁时,正见祁鹤净伏在书桌前,小身子坐得笔直,握着紫毫笔的手一笔一画写得认真。

      云雾微微福身:“殿下,晌午了。娘娘唤您去偏厅一同用午膳。正巧,今日娘娘新得了一些江南进宫的蜜橘,想着殿下兴许会喜欢,您吃了饭正好尝尝鲜。”

      祁鹤净手上的动作一顿。他本想下意识开口拒绝,但皇后娄氏的邀请,又岂是他能轻易推拒的?

      况且......昨日那些对他而言冰冷残酷的话语,虽让他心存不安且恐惧;但好像带着一种诡异的魔力,让他忍不住想去探寻更多,去验证或推翻。

      片刻,他放下手中的毫笔微微颔首,起身,侍立在一旁的宫女给他披上披风并系了个活结,又给他戴上帷帽防风雪飘在脸上。

      做好一切后祁鹤净跟着云雾一同前往偏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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