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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慈帷之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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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鹤净跟着云雾走进仪元殿偏厅,瞧见满桌佳肴,本不饿的他肚子竟不争气的咕咕叫,他脸一红手忙捂着肚子。娄素娴便早早等候在此了,见到祁鹤净便含笑朝他招手,“鹤净,快来。”
祁鹤净脚步下意识顿了顿,眼神躲闪,匆匆朝娄素娴行了宫礼后入座。 “这些都是御膳房按方子做的,鸽子汤里加了黄芪,姜蓉鸭能驱寒。”
娄素娴盛了碗汤递到他面前,指尖碰到碗沿时,还特意试了试温度,“你体内寒气未散,多吃些补补身子。”青瓷碗里的鸽子汤浮着金黄油花,姜蓉鸭裹着琥珀色酱汁,连素炒时蔬都码得整齐,热气氤氲间,还飘着淡淡的药材香。
他本是不愿与皇后同食的,可昨日皇后娄氏所言与今早太傅叹说的话相同,并一直在脑中打转。
竟让他第一次没有想转身跑开的执念,乖乖走到桌边坐下。
祁鹤净接过汤碗,刚想说自己不饿,肚子却不争气地 “咕咕” 叫了起来,他顿时涨红了脸,垂着头不敢看皇后。闷声谢过娄素娴。
手中的汤散发的香味在他鼻尖萦绕着汤香,想起母妃总说皇后 “恶毒至极”,可眼前这碗温热的汤、满桌为他去体寒合口味的菜,又让他心里犯了嘀咕 —— 若皇后真如母妃所言那般坏,为何会特意让御膳房为他准备吃食?
为何还记着他体寒未散?
他用小勺舀了口汤,暖意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却没驱散心头的纠结。
抬眼时,正见娄素娴夹了块鸭肉放进他碟中,眼底没了往日的冷意,倒有几分柔和。
祁鹤净攥着小勺的手紧了紧,心里的疑问像泡在汤里的药材,渐渐浮了上来:母妃说的话,当真全是对的吗?
娄素娴虽然在夹菜吃饭,却没有刻意去看祁鹤净,就算是这样她还是能感觉得到祁鹤净的反应和内心的想法。小孩子的心思最好猜了。
娄素娴像是想起什么家常闲话般,随口道:“方才等你来的间隙,本宫看了本杂记,里头说了个有趣的故事,关于民间‘熬鹰’的。”
祁鹤净嘴里咀嚼着食物抬起湿漉漉的大眼睛看向她。只听娄素娴语气平和,还带着几分轻松:“说那厉害的猎手捕到苍鹰,不会立刻用它狩猎。而是......先‘熬鹰’。”
听到这祁鹤净眼里倒是多了几分好奇,静静地看着娄素娴,只听她说道:“这‘熬’,并非打骂,而是不让它睡觉,消磨它的野性。同时呢,又亲自喂它食水,让它习惯从这人手中获取生存所需。时间长了,再桀骜的鹰,也会认主,对喂食之人产生依赖和顺从。”
她停顿住,舀了一小碗鸽子汤,轻轻放在祁鹤净手边,继续道:“这猎人手段高明之处在于,他既剥夺了鹰的自由,又掌控了它的生存。鹰服从他,并非出于敬爱,而是出于一种被驯化后的本能,一种对生存来源的不得已的依附。”
祁鹤净盯着碗里清澈的汤,仿佛能映出自己茫然的脸。
娄素娴的余光还在看着祁鹤净,话锋一转,目光温和地落在他身上:“其实啊,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尤其是至亲之间,有时也难免如此。只是这‘熬’的法子,更加无形,更加......以爱之名。”
她漫不经心夹了一筷子菜到祁鹤净的碗中,“譬如,有的母亲自身心绪不宁,便时常将孩子揽入怀中,诉说自己境遇如何艰难,如何如履薄冰,如何唯有指望孩子将来有出息方能扬眉吐气......她不断地向孩子传递焦虑、不安和期待。”
声音轻柔得像在描述一个常见的现象,“孩子天生孺慕母亲,感受到这份沉重的情绪,便会下意识地将母亲的忧惧背负在自己身上,觉得让母亲快乐、安心是自己最大的责任。”
祁鹤净低着头吃着碗里的饭,耳朵却忍不住在听娄素娴讲话。
一边听她讲一边回想母妃与自己相处时是怎样的,而娄素娴所言跟他与他母妃相处时情况相差无几。
娄素娴继续道:“这故事里的猎人是喂食,所由是手臂承肉。他所安的,是鹰的依赖和驯服,最终得到一头可供驱使的猎鹰。你看,他甚至不需要使用任何暴力,只需控制最基本的生存需求,便能达到目的。”
语气停顿时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所以,看似是母子连心,情意深重,何尝不是一种精神上的‘熬鹰’?”
祁鹤净的眉头紧紧拧在一起,捏着汤匙的指尖都泛了白。
她用了尖锐的比喻,语气却依旧平淡,“母亲用爱与需要作为锁链,无形中剥夺了孩子心灵的自由飞翔,让他永远活在必须让母亲满意的枷锁里。这孩子看似被爱包围,实则......可能从未真正拥有过属于自己的意志。”
祁鹤净呼吸有些微微急促起来,他回想起母妃每一次的眼泪和哭泣,那确实让他感到窒息般的压力与必须努力的紧迫感。
娄素娴适时地给他夹了一块鸽子肉,语气平常温和:“多吃些,平日读书就辛苦。本宫说这些并非指责谁。天下母亲,哪有不为孩子谋划的,只是方式大有不同罢了。”
“有的母亲,计深远,如园丁育松,剪除旁枝败叶,是为了让主干更能经受风雨,直耸云霄。而,有的母亲,计眼前,亦计自身,如......制鹞之人。”说着她秀眉微微上挑又用了个新的比喻,“精心修饰羽毛,系上银铃,训练它飞高扑击,既是为了鹞子本身雄健,更是为了它搏击长空后,能为自己带来丰厚的猎物和旁人的赞许。这鹞子飞得再高,那根线,却始终牢牢攥在制鹞人手中。”
她看向祁鹤净时的眼眸明亮清澈又带着温柔,仿佛只是在跟他一同探讨字面故事的话题:“鹤净,你说,若这鹞子有朝一日成了百鸟之王,那制鹞人是会欣然剪断丝线,任其翱翔九天?还是会将线攥得更紧,指引亦或者操控它去啄取自己最想要的猎物呢?比如......无上的权柄?”
问题轻飘飘地问出,却重若千钧,砸在祁鹤净的心上。
母妃不就常常说,指望他将来能让她扬眉吐气,让娄家更加显赫吗?
娄素娴收回目光不再多言,唤人端来漱口水,漱了口后用帕子优雅地轻拭嘴唇上的油渍,仿佛刚才只是分享了两则趣闻。
面上噙着浅淡笑意,语气依旧温和:“本宫已吃饱了,你不必着急,慢慢用便是。等你吃完,本宫再命小厮送你回西暖阁。” 说罢,她起身理了理衣摆,未再多言,缓步离开了偏殿。
祁鹤净握着小勺的手便顿了顿,下意识抬眼望向那扇半掩的门,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下,才慢慢收回目光。他再也吃不下了。
娄氏的每一个比喻都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打开他心中那些困惑的锁。
那些母妃带来的温暖与压力交织的复杂感受,第一次被如此清晰、如此残酷地解读出来。
爱,可以使滋养,也可以是驯化与掌控。
目的,可以是为了让他高飞,也可以是为了她手中的线不断。
逻辑严密地让他找不出任何一点可以反驳的理由。
娄素娴的分析,剥开了‘母爱’温情脉脉的外衣,露出了内里可能存在的权力逻辑和操控内核。
一顿午膳,让祁鹤净食不知味,内心更加复杂和不安。
他虽然还不是很懂很多大道理,但是他内心有一种令他不安地指引,指引着他走向另一条路,一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走的路。
回到西暖阁的正厅中,春竹走上前给祁鹤净解披风引他坐在暖炉旁,将披风挂好后,站在一旁的茶几前沏茶,她察觉到祁鹤净有些心不在焉,垂首沉思。
春竹将茶缓缓倒入青瓷杯中,轻声问道:“殿下......可是有何烦心事?”
祁鹤净回过神看向春竹,又故作若无其事的拿起桌上的热茶饮了一口,“嘶”被烫的他手一抖,茶水洒了些出来。春竹立刻从衣兜里拿出帕子给祁鹤净擦手,关心地说道:“殿下您当心些,可有烫伤了?”说着关切地轻轻握起他的手仔细端详。
祁鹤净看见春竹这样着急关切地模样心中不免一暖,带着稚嫩的声音低声地说:“无碍。”
春竹轻柔试探地问:“殿下,您从娘娘那儿回来就似有心事,可是身子还不爽利?亦或者......是其他让您烦心的事?”
说着又轻声道:“是,奴婢不该多嘴,奴婢只是担心殿下您把事儿藏心里容易得心病。若是......您愿意跟春竹说,春竹定当全力为殿下排忧解难。”
祁鹤净听闻此话内心有所动摇,春竹性情温和,手脚麻利,八面玲珑心心思细腻,嘴也不碎;对他照顾也无微不至。此刻听到她关切地询问,摇了摇头,低声道:“没有......母亲只是关心我的功课,还讲了几个故事。”
春竹知道太子殿下终究是个六岁孩童,内心需要被人关切,柔声道:“殿下,奴婢虽愚钝,但或许能听您说说,就算解决不了忧,说出来总能轻松些。”
祁鹤净看向春竹,他内心深知母妃曾数次嘱咐他,要隐忍,莫要轻易轻信他人。
可现在他连母妃是否真心疼爱他而非另有目的都不清楚。
他清澈明亮的眼眸倒映出春竹的影子,他抿了抿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春竹......你说,母妃她、她是真的爱我为我好吗?”
春竹心中一动,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不解:“殿下何出此言?皇贵妃娘娘对您的疼爱,宫里谁人不知?殿下是听了何人的谗言?”
祁鹤净像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将今日娄氏那番关于“依赖”、“操控”等言论,含糊地、带着困惑和痛苦地复述了一些,他并没有直白表达是谁说的,只说是自己“胡思乱想”的,“......如果爱一个人,不是应该希望他自由自在地飞吗?为什么会......会怕他飞走?为什么会一直告诉他,你只有我,我也只有你......这算是一种......捆绑吗?”
他表达的磕磕绊绊,但春竹大概能听得出来他想表达的意思。
春竹安静地听着,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心疼和理解的神色。
她心中清明如镜,知道皇后娘娘的‘教导’已经开始发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