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火》薄裘

45、秋钟

　　数日端和城外再度响彻那曲梅花三弄，然而这次却是为了送别，聆听此声的嘉宜众官也少了三成。最后一弦清音从宋阑指端滑出，他轻叹两声拂衣而起，向微笑倾听的朱衣青年一拱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为兄这便去了。”说着大袖一挥，自顾自回转城内。他这等风雅之士还为今日送别换上了高冠博带，此时临风而行，当真萧萧飒飒风度不凡，不知情的定会以为他才是慨然将行的那位。
　　朱服青年对着知府大人渐行渐远的背影拱手为礼，斯斯文文的道：“小弟恭送宋兄。”话音未落，却见宋大人一个趔趄，原来不小心踩到拖地的博带上，险险被绊倒，禁不住垂首一笑，头上颤颤乌纱被朝阳匝出闪闪碎芒。

　　一行人快马加鞭，翌日清早回到两府交界时，钦差行馆尚沐浴在一片浮荡雾霭中，影影绰绰的只能觑见个轮廓。众人一见之下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这十数天虽然甚为惬意，然而这干人里又岂真有傻子，虽不明为何钦差副使非有这趟嘉宜之行,却均知个中必有缘故，何况这段日子亦不平静，端和州内风云突变，各人都加了十二万分小心，此刻回到驻地悬起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殷浮筠扬鞭道：“待到了府前各自下马，收敛些声息，莫要惊扰世子。”众人称是正欲策马前行，最侧方姜思齐却蓦地挽住缰绳，随之露出凝神之色。
　　殷浮筠一眼撞过去，道：“姜大人何事？”姜思齐唇边露出一点笑意，尚未开口，阵阵马蹄声已踏破清晓，转眼间数匹骏马已箭也似射入众人视野。打头之人一袭天蓝劲装，披氅迎风猎猎如帜，正是世子池凤翎。诸人未料到世子亲自相迎，不禁精神大振面露欢容，急忙下马整冠相待。
　　这短短辰光内池凤翎已策马奔到近前，一声长笑中已纵身跃下鞍粱，大踏步来到殷浮筠马前，抱拳见礼朗声道：“殷大人辛苦！”他明亮之极的眸子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嗓音又提高几分，“诸位辛苦，池凤翎在此谢过！”说罢抱拳环谢。众人连忙还礼，欢声笑语一时惊起林间鸟雀。
　　殷浮筠甩蹬离鞍与池世子见礼，“世子何需相迎？委实折杀下官。”池凤翎笑道：“君等劳顿多日，我便出门迎一迎也不行？”说着拉起殷浮筠一道向行馆走去，一路上打听宋青楼近况，听到送行时他自己把自己绊了一跤，不由抚掌大笑。
　　殷浮筠见他只顾说些闲话，并不急问此行如何，心道明明生死攸关，难为此人倒是沉得住气，果是皇室中难得豪气宽广之人，目光朝旁边掠去，但见随世子同来的李一正围着姜思齐手舞足蹈说着话。他眉飞色舞比比划划，姜思齐默然倾听，偶尔才出言警告他小声些，语气殊为严厉，但眉宇间却有这段时光里却不曾现出的自在随意。
　　殷浮筠收回目光，耳旁听到池凤翎爽朗的笑声，默默摊开手掌让风从指间穿过，恍然发觉原来已是夏末时节，风过起微凉。
　　池凤翎亲自陪众人用过早点，见诸人都面色疲倦，便命各人今日不必当值好好休息。姜思齐本想私下与池凤翎交代些事情，但耐不住李纨绔在一旁不住挤眉弄眼，便任由他拉着去了。池凤翎同殷浮筠说着话，瞥了一眼姜思齐，见他被李一缠得眉头直皱，唇角不知不觉勾起几分。

　　两府大营甚为枯燥，池凤翎又严厉约束诸人不得外出滋事，因此在姜思齐离开的日子李一这位大爷可谓度日如年，每日要么欺负刑斌，要么抱着大被在床上发春梦，好容易盼得姜思齐回来，扯着他事无巨细一通胡扯，恨不得连自己一天拉几泼屎也要告知才好。
　　姜思齐藏了无数心事，对他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半个字也没听进去。李一知他性子却也不恼，叽里咕噜说了一个多时辰总算交代完，又开始问他此趟嘉宜如何如何。可任他软磨硬泡姜思齐就是不答，垂着眼睛出神。
　　其实李一对公务又哪有半分兴趣？不过是穷极无聊抓着这唯一可说话的人不放罢了。如此折腾了大半上午，憋了许久的闷气也消得差不多，摸着肚皮便拽着姜思齐同去觅食。姜思齐甩开他的手，皱了眉便想教训这头猪，话到嘴边却又想换词，总算及时刹住，怔怔的不说话。李一见他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气好不奇怪，上前大剌剌推他一把，“小姜，你怎么啦？”
　　姜思齐清了清嗓子，忽道：“李一，你老实说，我容貌如何？”李一万没想到他突然会天外飞仙来这么一剑，眼珠子差点冒出眼眶，“啥？”姜思齐面上一热，硬起头皮道：“我问你我生得如何？”
　　李一几乎撅倒，“你说你长得怎么样？”见姜思齐点头，伸手直抠自己耳朵眼，“我没听错？”姜思齐本就略觉窘迫，见他作怪更加不耐，一脚飞上他屁股喝道：“快说！”
　　李一被他踢得蹦高三尺，哧着气道：“小姜你真是有毛病！好，我说！你可别揍我！”翘起右手大拇指道：“若宣美人长得这样，”咂摸咂摸嘴觉得不够，又把左手也伸过来一并对拢拇指，“宣美人长得是这样！”说着叩起左手，留出右手拇指，想想又加上一根食指，在他面前晃晃，“小爷差一点，长得这样。而你呀你呀，”边说边将小指缩入掌心，其余四指收回只留个小指尖，冲姜思齐重重比划，“你就这样！”
　　他嘴上大胆，眼睛骨碌乱转寻思退路，唯恐姜思齐恼羞成怒起来将自己臭揍一顿，却见他毫无恼色，反倒随着自己的话不住点头，“ 嗯，嗯，果然如此，我眼神没毛病。”抬眼见李一正瞪圆眼睛盯住自己满脸诧异，又奇道：“你赖着宣瑚生不放，是因为他生得好？”
　　李一呸了一声，“他要长得跟夜叉似的老子还惦记个啥劲！”又呸了一声，“老子又不是癞蛤蟆，赖个鬼！相思，相思你懂不！”说到这里终于醒过味来，激灵灵直打冷战，“小姜你这趟出门可是染了什么毛病？这都什么稀奇古怪的？”姜思齐恍若不闻，拧着眉头苦苦思索半晌，又道：“那我可是言语温柔，十分小意？”
　　李一闻言，差点把心肝肺一起喷出来，“温柔个屁！就你那黑脸人见人怕，鬼见鬼愁！实话跟你讲，这趟出行除了世子爷和殷大人，从上到下就没有不怕你的知道不，一拧眉毛把人胆子都唬掉！还温柔，你温柔老子我就是文曲星投胎，你看看老子屁股上你给盖了多少脚印了！”说着气势汹汹将屁股向后一撅，只等再印一个。
　　其实他这番话也不尽是无的放矢。杨季昭统兵多年，便是做泥雕时也是翻手云覆手雨的朝廷大员，虽非有意摄人，然而自身威势难以尽掩，重踏仕途以来料事如神运筹帷幄，除了几个相熟之人，他人见之均心怀畏惧。这也委实再平常不过，只是他自己不曾留意罢了，此时由李一点醒，付着手踱了一圈方才站定，重重点了两下头，“你说得不错，果然，果然。”李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呆的接口：“果然啥？”
　　姜思齐嗯了一声，语气十分笃定：“事出反常必为妖，内里定有玄机。”说着冷哼一声，见李一瞠目结舌，道：“总之是阴谋诡计就是。”琢磨一圈兵家战策，总是推不出个所以然，见李大爷还张着大嘴瞧自己，点头道：“看什么，我们同去猪……同去用饭。”

　　这边李大少拉着姜思齐扯七扯八，直到午后世子着人来找，才恋恋不舍的放人，手还不停的冲他招啊招，“小姜你早点回来，我要闷死啦！”
　　姜思齐一路劳顿，本已甚为疲倦，可被李一搅缠的得不着空休息，竟也不觉得烦，一路向世子居处而去，心里暗想：李一虽然是顽劣不堪，然而本质不坏年纪又轻，若是用心打磨或许成才也未可知，想到此处心底一黯：怎地又想起如何打磨别人？一干西北将还不够成才？太子被我打磨得还不够多？到头来又如何？杨季昭啊杨季昭，你当真是愚不可及。
　　他心摇神动间，不知不觉已到了书房外。里面池凤翎已换过服饰，腰间玉带光润晶然，正如眼中灿灿笑意，见了姜思齐道：“姜大人此行辛苦。”
　　姜思齐收拢心神，拱手见礼，“下官不敢冒功，此番成事全赖殷大人，下官并无半寸功劳。”说着谈起这段嘉宜之行。他知殷浮筠已与池凤翎详谈过，因此只是寥寥数语带过。
　　池凤翎道：“适才殷大人所言，如今情势凶险，虽宋阑肯为援手，可他多年不管事，远远及不上刘子开对两府大营如臂使指，怕能调的不过是些差役而已。若是刘子开发觉事情败露，一条心黑到底，事情殊为难料，目下自是速速转回京城向陛下禀明详情为上。不知姜先生以为如何？”
　　姜思齐将手书小心折好，递还给于赫，“世子也觉得该速速回去才对？”
　　池凤翎点头，“殷大人说得原也不错，只是刘子开这厮老奸巨猾，这我们回去禀报朝廷派人彻查，这一来一回怎么也要数月，怕他又有后手，且明知此人是元凶巨恶，就此放任又让人不甘心。”说罢恨恨不已。
　　姜思齐缓缓摇头，“我怕不甘心的另有其人。”池凤翎也已想到此节，点头道：“正是如此。刘子开想来如今已瞧出端倪，自不会这般轻易就放手去。”
　　于赫一直跟随在自家少主身旁，虽然笃定刘子开必定不敢拿钦差如何，不过琢磨这话心里也不由咯噔一声，却见姜思齐一扬眉道：“下官这边得了人证，恐怕更是要紧。”
　　池凤翎道：“是那韩任光？殷侍郎已告知我了。”姜思齐正要开口，忽地下人送上秦总兵的帖子，却是秦粱以下两府大营众武官请池凤翎并随行众人同去二十余里外的穿天峰狩猎，姜思齐的名字亦赫然其上。
　　池凤翎轻笑一声，“来得好及时。”将帖子甩在桌上，心知行馆周围必然布满密探，连殷浮筠等人几时回来都一清二楚。于赫瞥瞥嘴，“不管怎么定是不怀好意，依属下看，他们算计他们的，咱们只推了不去就行。”姜思齐自得了信便缄默不语，此时闻言摇头，“于侍卫此言差矣。”说着屈指在请帖上一弹，笑道：“诚心相邀，又岂有不去之理？”

　　穿天峰顾名思义极为陡峭险峻，只是这份陡峭颇有特异处，乃是从平缓半山腰处骤然破出一线山峰直钻天际，犹如被巨斧生生削去大半，独留这尖狭的残石片蔚为奇观。至于半山腰之下则地势低缓山林茂密，林谷间野兔麋鹿时而出没，正是狩猎最佳处。
　　池凤翎勒紧缰绳，蹭掉渗出的汗水，极目远眺，但见远处群峦叠起，掩映的翠色或苍或新，耳旁山风清爽如洗，一派碧空云净潋滟秋光，不禁放声长笑，半晌转头冲秦粱道：“多谢秦总兵盛情相邀。”
　　秦粱亦策马逐猎许久，苍白的脸上倒多了些血色，闻言微微一笑，支鞭朝他马鞍旁累累猎物一指，“世子好身手，果然自古英雄出少年。下官一无所获，好生惭愧。”这一上午所获极丰，池凤翎虽知这趟出游必有玄机，然而天高气爽跃马扬鞭，委实襟怀舒畅，道：“秦总兵不过是不与我争罢了。谁不知秦总兵浴血疆场，声名都是一刀一抢拼出来的。”
　　秦粱捻须一笑，在马上欠了欠身，“世子过奖，愧不敢当。”目光掠过扫见薛挺马上挂着的红狐狸，道：“薛将军当真勇武。”
　　薛挺满脸堆笑，道：“不过是手气好，手气好。”又没口子恭维池凤翎，见池世子不应，脸偏过去对自个儿瞧也不瞧，显然颇为不愉，心里明镜似的：上次可把这位小王爷得罪狠了，可事已至此，却是回不了头，只盼今儿个顺顺当当的，别出什么茬子才好。他心中念头转动，满面笑意丁点不减，又瞧到姜思齐挎了张铁胎弓，弓身漆黑如墨，瞧上去沉甸甸的极有分量，薛挺亦是行家，见状犯了狐疑：这弓怕是加过重了，莫非拿出来显摆做个花样子？又见其马上空空如也，笑容愈发可掬，道：“姜大人这弓不下三石吧？”
　　姜思齐笑了笑，“却没有三石之数，不过两石半。”薛挺一挑大拇指，赞道：“自古名将方开得了三石弓，两石半已是极了得，姜大人文武双全，果然名不虚传。”
　　姜思齐只道：“不敢当，谢薛总兵谬赞。”从前杨季昭随身弓箭足有四石半，除他之外几无人能开满，眼下这副身板虽经过熬炼不复文弱之躯，终究底子太薄，勉力为之也仅用得三石弓，然而薛挺说得也不错，唐时神臂军也不过弓开两石而已，更何况如今风气侬糜，哪复唐时勇武？三石已堪称惊世骇俗。
　　二人你来我往，秦粱在旁静静聆听，眼神从铁弓上缓缓而过，突地朗声道；“前面风鹤林，世子可欲一试？”他话一出口，两府众将自薛挺以下人人愕然，薛挺亦是面呈异色，池凤翎瞧在眼里，笑道：“风鹤林这名字倒风雅得紧，可有什么典故不成？”
　　秦粱一扬鞭指向前方，“此林名自风声鹤唳而来，传说林中有巨蛇，头如簸箕身长丈余，飞沫见血封喉，最最凶恶不过。是以林中稍有动静，人便疑巨蛇潜行，亡命而逃，其实不过风声而已。”
　　池凤翎笑吟吟的道：“如此凶险，秦总兵又说可行？”
　　秦粱笑道：“巨蛇云云不过是故老传说，迄今也无人亲见，可风鹤林内确是遍地珍奇走兽不假。便是寻常的野鸡野兔，也比别处大了一倍有余，狩猎委实再好不过。”池凤翎剑眉一挑正要开口，薛挺已忙忙的截住话头，“总兵大人，秋猎游兴自是要紧，不过风鹤林凶名在外，世子千金之躯，如何去得了那处险地？”
　　池凤翎见两人争执，笑道：“哪里就这般厉害？如何去不得了？咱们这就看看去，就算见不着巨蛇，猎上几头豹子也好。”于赫与欧阳两人在他身侧，听了这话同时发急，待要开口相劝，却见池凤翎一提缰绳，直冲向风鹤林方向。这下来得太快阻拦不及，两人无奈，只得招呼左右带领其他侍卫紧随其后。秦粱见状轻笑一声，扬鞭在马股上一击，青骢马撒着欢恢恢直鸣飞驰而去，直如箭光，顷刻之间原本熙熙攘攘的山脚只剩一干面面相觑的两府兵将。
　　薛挺久镇两府，深知风鹤林凶险，见此情景心里连价叫苦，若在光天化日之下两府大营地界真折了世子，也不知多少颗人头要落地，这姓秦的痨病鬼不知在搞什么名堂，自己不想活了还要拖累别人！
　　他来不及多想，向左右瞪一眼，“呆什么，还不快追！世子有失唯尔等试问！”说罢抢先拍马紧追，一路切齿不已，虽是深恨秦粱鲁莽，因之前冬衣之事攒起的疑虑却也消弥泰半。

　　池凤翎撇下众人一马当先，在疏旷的林木中穿行。
　　阳光从枝桠间泼洒下来，金线似的，晃得人睁不开眼，风扑着草叶哗啦啦作响，林木清冽的气息被一层一层的翻荡起来，蹄声哒哒哒的敲击着山谷，仿佛这诺大山峦唯有他一人一马在努力唤醒。
　　可他总知道这孤寂是假象，地上铺开的也并非只影。
　　他勒住丝缰回头望去，咫尺之外有人身背着铁弓相随，一路不离不弃。姜思齐提马来到近前，见池世子乌亮亮的眼珠盯过来，笑道：“世子好快。”
　　池凤翎抹把汗，见姜思齐马上空空，笑道：“怎地今日你这神箭手半头猎物也没打到，想藏拙不成？”姜思齐道：“倒不是藏拙，下官委实对这狩猎之事兴趣缺缺。”
　　池凤翎一笑正要开口，忽闻马蹄生风，已远远望见秦粱与一干侍卫，更远处影影绰绰的，想来两府将士也将要赶至，他扯过马头朗声道：“不管他搞什么鬼，我们先走！”说着驱马飞驰。姜思齐一夹马腹随之跟上。两人纵蹄飞缰，顷刻间已至风鹤林。

作者有话说

　　话说这卷快到头了，也意味要恢复正常更新速度了。
总这么更新太辜负我年更遥的名声了……（这到底是谁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