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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曲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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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间端和州内情势越演越烈。府内高官尚且如常,底下一干胥吏已势同水火。多年埋下的纠葛冲突也随之一股脑翻将上来,若非有上官严令喝止怕是血光早现。这般纷纷扰扰中姜思齐却难得忙里偷闲。论理他本该忙个不停,可因有殷侍郎斡旋其中,事事整饬得无比妥当,倒令他有机会在旁袖手旁观。左右这些对他都是些不入眼的庶务,韩侯两人在他眼里皆是过眼浮云,若非如今手上无人可以信用,便是再来一百个助纣为虐的侯韩也早成齑粉。
而今他置身事外俯瞰这一盘乱棋亦觉甚有趣味。殷大人步步为营引君入瓮,偏面上一片云淡风轻,外人看来却是真心仰慕宋知府诗文才远道拜访;而宋阑明明是按对方画好的棋路落子打谱,却只当自己高明绝伦玩弄他人指掌中;侯韩二人恨不得生啖彼此皮肉,日夜筹划不休,却均将摆布这一切的宋知府看做蒙在鼓里的草包。
如此乱局姜思齐看得越透,便越觉得可笑。
笑人亦复笑己,不自知,终成患。
这晚他合拢书卷时已近三更,方欲起身合拢木窗,忽听院外阵阵马蹄响起人声大作,随即便是一排排钢刀出鞘的金戈之响。门口有人高声喝道:“尔等好胆,竟敢冲撞钦差行馆!”此时万籁俱静,姜思齐耳力又极好,听了个清清楚楚,眉头一皱:何人竟如此胆大?
有人答了数声,声音却低弱许多,只隐隐听到“殷大人”“宋大人”几字,他披起外袍来到从院内来到大门前,但见门口亮如白昼,明晃晃的火光照出人影憧憧。数十人手执火把堵在门前,身旁的马匹鬃毛上全是亮晶晶的汗水,稍远处更多的骑手森然端坐马上,人人腰上背了些刀棍之类的武器。门口一干侍卫横眉立目钢刀出鞘。这些侍卫均出身京中虎啸营,真真是天子近臣,不少还是亲贵子弟,不去惹事官府已要烧香拜佛,何曾想到有日会被一干连官兵都不是的人冒犯?各个怒不可遏,磨刀霍霍,只待令下便要厮杀一番。
这些日子殷浮筠时时不在府内,姜思齐便是统管诸事之人,见状轻咳一声。当值侍卫首领见到是他,钢刀回鞘上前道:“姜大人,这不知是哪里来的一干贼子,狗胆包天竟敢冲撞行馆,且让卑职将他们以忤逆大罪拿入天牢!”他一番话说得当头那汉子微微色变,不自禁后退半步。姜思齐借着火光看得清清楚楚,沉声道:“你们是何人?竟敢到此生事?”
打头的汉子又退几步,低了头规规矩矩的道:“禀告这位大人,小人等是宋大人府上的家丁。因宋大人今夜未曾归家,何夫人特派小的来行馆打听明白。”姜思齐心底一哂,明知是诳语也不拆穿,佯怒道:“荒唐!宋大人该在都府衙内,又怎会找到行馆来?你等行事这般唐突,若非看在宋大人面上早将尔等拿下,还不速去!”他满脸怒容吓了诸人一跳。这干人等骤然失了家主,急怒之下遍寻宋阑踪迹求其为之做主,却一时寻不到竟头脑发昏跑到行馆。他们虽然勇悍终究没有功名,被盔明甲亮的侍卫喝骂已堪堪清醒,又遭姜思齐斥责更是胆寒,见他一双眸子在众人身上来反复梭巡,待落到刀棍等物上神色微厉,不由一个激灵,这才醒起朝廷严禁民间私藏刀械,自己竟是撞到了朝廷命官手上,登时后悔不迭,硬起头皮道:“多谢这位大人告知,咱们这就回了宋夫人去。”生怕众侍卫反悔,匆匆上马一股风的去了。
姜思齐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吩咐几名得力侍卫去打听情势,又知殷浮筠还未回府,眉头一蹙,心道必是侯韩两家有一人先动了手,然而殷浮筠与宋阑又去了哪里?
他起了心事再也睡不着,不欲被众人看出痕迹,独自来到后花园。此刻月静庭空,风下花影微乱,愈映出石桌上黑白相间森森分明,赫然便是那日未曾下完的一盘残棋。
姜思齐立在石桌旁凝视棋盘许久,忽地伸出双手分别拈起黑子与白子,左手执黑直袭边路,右手执白步步紧逼,黑白子此起彼落毫无间歇,直如两人激烈对弈一般,正是续了那日与殷浮筠之局。双方绞杀缠斗良久,白子虽然看似占尽上风,然而黑子不急不慢从容布阵,终于将白子生生困死。
他布下最后一子,沉默少顷,忽冷声开口道:“既已来了,何不现身?”与此同时右手已捏起两颗白子,扬手向院中那梧桐扬出。那两颗白子一先一后径直树干而去,本必会擦过树干,孰料到得树旁陡然一转,右兜左,左旋右,竟成两道弧光直逼树后!
眼看两子将在树后相撞,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际蓦地人影一闪,有人已从树后跃出,双手在两侧一划,已将两枚棋子抄在手中。此人身材修长,头上一顶大大斗笠,被月色照出一片清光。
姜思齐袖手而立,沉声道:“阁下何人?”斗笠客扬起手,嗖嗖两记破空之声,白子直直没入棋盘之中,半点金火未溅,竟生了根一般扎入交错分步的黑白子内。这手武功惊世骇俗,姜思齐前生今世也仅见识过一次,微微发怔,讶道:“张为器?”这下委实大出意料。
斗笠客嘿然一笑,“如此称呼也未尝不可。”他驻足树下,身形被树荫遮住大半,更遑论斗笠下的面孔。
姜思齐心中一动:我又不识得此人,他为何还要这般遮掩?他无暇深思,任这疑问一闪而过,道:“想不到在此地与阁下一会。”
张为器笑道:“怎地不说幸会?”姜思齐哼了一声,“足下朝廷钦犯,幸会却不必了。”
张为器悠悠然道:“原来如此。我还当因刺伤了宣总兵这才惹得姜大人不快。”言下颇带调笑之意。
姜思齐听他言语轻佻怫然不悦,亦不屑与其纠缠,沉声道:“不知尊驾深夜来访有何指教?”张为器呵呵的道:“自然是来帮姜先生一个大忙。”说罢向树后一招手,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居然牵出一个人来。月色下那人白发苍髯,双目紧闭,赫然便是曾见过知府幕僚韩任光。
姜思齐稍吃一惊,道:“原来是你捉了韩任光。”霎那间心念电转,从韩府中捉人于此人自是区区小事,只是不知他为何出手,又为何送到自己手上?他心念如潮,只凝立不语,对绝世高手近在咫尺竟似视若无睹。
张为器见他负手而立,虽其貌平平,月华之下却自有一段沉着挺拔的气度,心下一叹,将韩任光向前一推。也不知他使出什么手法,那韩任光明明是一副人事不知的模样,却刚好落在姜思齐眼前站定。
此人武功绝顶,姜思齐已见怪不怪,道:“阁下这是何意?”张为器拍了拍手,洒然道:“就算我不出手,大人你三两天内也会忍不住动手。既然如此又何必麻烦,在下不才就替姜大人走了这一遭,”说到此地低低一笑,“如此说来姜大人算不算欠我一个人情?”
姜思齐目光一深,昂然道:“多谢。只是阁下这份盛情姜某却不能承。我所需之物自会取之,不需劳他人之手。尊驾大可自便。”
张为器本做说笑之语,却不料他这样直截了当的顶了回来,哑然半晌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笑出声,“千金一诺从无迂曲,果然如是。”笑声中充满枯涩辛酸。
姜思齐见他失态恐其暴起,凝神戒备,却听他冷哼一声,“可惜由不得你。这个人情姜大人承也得承,不承也得承!”也不待姜思齐回答,他早腾身而起如一片柳叶飘入梧桐冠里,枝桠轻响间已没了影踪。
姜思齐情知追不上他也不花那个力气,垂头凝望梧桐清影默默出神。这张为器行迹诡秘,似友似敌,不知到底是何打算?又为何偏偏现身端和州?他从头到尾将诸事梳理一遍,却总也找不出头绪,有些气闷,摇摇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机行事不迟,遂将一腔心事埋下,提起那木雕似的韩任光回转屋内。
这番动静不小,幸得此时夜深,这里又是后院,倒也无人发觉戒备森严的钦差行馆内又多出一人。
直到翌日午后殷浮筠才回到行馆。原来昨日宋大人邀他去本地一处有名禅院游玩。这间千年古刹在半山上,有名家手迹无数,一一观赏后天色已晚,下山不便就在禅院客房内宿了一夜。第二天宋阑又兴致不减,拉着殷浮筠又到附近几眼山泉转了一圈这才放他回来。姜思齐听了点头道:“怕是宋知府有心为之。”当下将韩府失了家主之事悉数告之。殷浮筠听到韩府家丁冲到行馆来锁人,只微微一笑,啜了口热茶,“胆子不小。”说着秀眉略蹙,“却不知韩任光在哪?难道真是宋知府拿了他?”姜思齐道:“这个……下官倒知道。”殷浮筠奇道:“你知道?人在哪里?”
姜思齐嗯了一声,慢慢的道:“这个,这个,他在下官床底下。”
殷浮筠正在饮茶,闻得此言猛地一口茶水呛进喉中,剧咳不止。姜思齐看不下去,在他后背用力拍击数下,这才帮他把这口气缓过。殷浮筠呛得双颊晕红,一双清眸朦朦胧胧如含水烟,指着姜思齐道:“你,你说笑么?”姜思齐知他文人体弱,怕真呛出什么毛病来,迅速将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因张为器一节牵涉巨大,自隐过不提,只说来人头戴斗笠,面容等等一概不清。殷浮筠听毕目露奇异之色,“你真将韩任光藏到床下?”见姜思齐点头,笑道:“你胆子不小。”姜思齐口中不语,心下略不在意。从前他在死人堆里都睡过,如今不过屋里塞个生死不知的老先生又有什么打紧?
殷浮筠又追问斗笠客之事,姜思齐只给他来个一问三不知。末了殷浮筠道:“难道宋知府派去的人?他手下又怎会有这等高手?”说着又将头一摇,自语道:“不会,宋知府怎能将人送到我们这里?”思忖半晌全无头绪,向姜思齐道:“且等等看,只怕不出今日就有消息。”说着又是粲然一笑,“姜大人这样的稳重人,以后莫要口出惊人之语。”
姜思齐打个哈哈,目光转到一旁;分明是你自己胆子小,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两人相对而坐相距甚近,他睫毛低垂目光敛动的神情一分不错的落入殷浮筠眼底,令他端着茶盅的手轻轻一抖,些微茶滴泼上手背。他浑然不觉,已瞧得怔了。
此时正值午后,窗外细雨丝丝,触乱一池碧水。藕香晓递染风习习,直令人迤逦心绪。
殷浮筠眼望寂无声息的雨水,心里宛如塞满了一团大大的棉花,涨却空,满而轻。他目光深深浅浅变幻许久,唇角稍稍一动,“我……”他才吐出此字,忽见对面男子神色立变,起身喜道:“来了!”神色不由一僵。
姜思齐面做惊喜,心里实大大松了口气。他虽目光不曾与殷侍郎相接,亦觉察斗室之中气氛异常紧绷,乍听他吐出这个我字,浑身寒毛登时一根根竖将起来,直觉大事不妙,至于其中缘故他也说不清,只知绝不能让面前这秀美绝伦的青年继续讲下去,突闻门外脚步声起,当真如闻天籁,抢先起身截断殷浮筠的未尽之语。
话音未落门口已快步走进一人,正是昨晚出去打探消息的侍卫。那侍卫向两人见过礼,回道昨夜韩府外突然添出不少护院,人人挎刀擎棍警戒到了十分。偏巧今日上午正赶上侯府大少爷出殡,那侯家本在城南,不知为何出丧的队伍会绕到城西韩氏府前徘徊不去,更是哭声震耳,纸钱撒得铺天盖地。韩家本在极力戒备中,两下相见一个忍耐不住,也不知谁先动的手,总之是起了刀兵,因一早结下死仇,这番都是血肉相搏不留后手。待宋知府闻得消息时双方均已死伤惨重。宋阑勃然大怒,点了一千府兵将两家统统拿下,因之前一场血战,这下却没费什么力气,轻轻巧巧手到擒来。如今侯韩两家主要人士均已下狱,连侯平波也在其中,只剩一个韩任光不知所踪。
姜思齐听罢命那侍卫退下,向殷浮筠抱拳笑道:“幸有殷大人,如今诸事已成。”他眼观鼻鼻观心,姿态端方之至,全不见殷浮筠眼底一黯,又或许,见到也只如不见。
然而这一黯也不过瞬息间事,殷浮筠轻轻擦去手背上的水滴,眉头因痛楚略略一跳,“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姜思齐点了点头,踯躅着道:“下官还要一个不情之请。”殷浮筠望他一眼,偏过脸道:“既然是不情之请,就不要讲了。”
姜思齐被他一言堵住,此事却又不得不讲,正犹豫间就听他轻轻叹了口气,声音犹如窗外的雨丝一般缥缈不定,“这次却是本官说笑了。罢了,既是你开口,无论为何人做何事,我总要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