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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戈声 ...

  •   这日端和州官道上净水泼街,肃静木牌高悬。众人簇拥下一身朱色官袍的宋知府端坐官道正中,身下铺开厚厚毛毡,手抚师旷古琴,待一曲高山流水奏毕,众人齐声喝彩。此时远处车辕声起蹄音迭至,苦候的诸人闻之皆是神情大振,唯宋阑恍若不闻,不疾不徐的又引出一段梅花三弄,穿云裂石之音跌宕起伏。
      琴声里那队车马迤逦而来渐行渐缓,到了近处最先一人勒住马缰侧耳倾听,他身后队伍随之凝住,此时恰逢宋知府指端离弦,清音袅袅不绝,犹如白梅颤颤绽出枝头。马上来人展颜一笑,叹道:“好一曲梅花引魂,宋大人果然名不虚传。”这人面似美玉,转眸间如有流光,正是钦差副使殷浮筠。似宋阑这等风流才子文坛巨擎自不会似常人急吼吼的去巴结京官,当下起身谦逊两句,听着手下人谀辞如潮,捻须淡笑。这趟钦差出行嘉宜府并非必至之处,然而据说探花出身的殷侍郎十分倾慕宋阑诗才,近在咫尺却不能一晤不免深感遗憾,因此特有嘉宜府一行。宋阑虽自矜,不过得知颇有盛名的殷大人对自己的这份钦佩敬慕,亦不免有心满意足之感。
      一片洋洋得意中他环顾四周,忽扫到殷浮筠身后有个又黑又高的汉子,猿臂蜂腰,颇类武将,却做了文官打扮,冷眼望去依稀眼熟,一时却想不起,不免微微出神。他这番神态早落入殷浮筠眼中,当下声色不动一路与宋阑闲谈。他既学识不凡,又风姿娴雅言笑盈盈,人皆有芝兰玉树今方现之感,过了片刻宋阑便把那点子疑惑丢进了爪哇国里去。
      那黑高个的汉子不消说正是姜思齐,他紧随揽辔而行,听殷浮筠轻巧巧几句话就哄得宋大人喜色飞上眉头,倒也有些佩服,自忖这等本事自己是一分也无,更无法将这吹捧之词说得斯文漂亮又不坠身份。

      嘉宜地处偏僻,与风物鼎盛的江南不可同日而语。对宋阑这样诗词大家而言在此地出任固是逍遥自在,却也无聊得紧,好不容易碰到文思不凡之人欣喜之情可想而知,更何况此人对自己推崇备至,时刻以师长之礼相待,这便更妙了。不过两三日下来,两人已称兄道弟,直如推心置腹的至交好友一般。
      这晚宋阑又在自家后花园设宴相请殷浮筠,觥筹间又有诗篇从宋大人笔端流出。殷浮筠击掌称赞,和了两首后笑道:“此刻有月有酒,更有宋兄传世诗篇,又怎能没有乐音?小弟识得位琴师,堪为宋兄助兴。”说着便命人唤那琴师前来。不多时一人款款而来,月下观其双眸胜剪水,十指似青葱,原来是位美貌到了十分的佳人。待她垂眸挑弦,恰似清风徐起,连这夏夜的郁热都被拂去良多。一曲既毕,便是宋阑这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人物亦击节赞叹,“好曲,好琴。”见那女子起身向自己福了一福,端的是花容月貌,又忍不住道;“好人!”
      琴师臻首轻垂,怯生生的回道:“谢大人谬赞。宋大人名满天下,小女子今日得见何其幸也。”说着大着胆子抬头,含羞向他瞟去一眼。这眼波虽美,宋知府接到后却是一愣。他果不愧这青楼知府的雅号,从这秋波暗递的一瞬居然愣是嗅出了熟悉的味道,当下开怀大笑,重重赏了琴师命她退下,伸手在殷浮筠肩上重重一拍,笑道:“原来老弟是同道中人!”
      殷浮筠眼中露出些许迷惑,道:“宋兄这是何意?”宋阑满脸笑意,向他递个你知我知的眼神,“我知老弟在京里做官,颇多顾虑。不过礼法又岂为我辈所设!这等知情知趣的解语花,老弟又怎么舍得藏在深闺不见人?”说着很是不以为然。
      殷浮筠面上一红,“宋兄说笑了。”又露出几分愧色,“也是我素来爱琴,那日在刘大人府上听到一曲西江月惊为天人,多赞了两句,不想刘大人竟肯割爱,无论如何要将蕊娘送给我……”
      宋阑听到此处面色大变,失声道:“蕊娘?”殷浮筠奇道:“正是。原来宋兄识得蕊娘?”宋阑知自家失态,扯了扯面皮勉强笑道:“不认得,只曾听人提及庆兹府第一红倌人也叫蕊娘,倒是巧了。”殷浮筠哑然失笑,“这倒是巧。不过蕊娘乃是刘府上的琴师,怕是和花魁扯不上什么干系。”
      宋阑闻言看他一眼,见他双目清澈一脸讶然,不由的心下冷笑一声,这女子虽色艺双绝,但出身欢场的痕迹却抹不去,也只有这等读书读呆了的年轻人才相信她是清白的琴师,哼哼,又怎么能瞒过自己这样慧眼如炬的老前辈?他并不争辩,抚掌笑道:“老弟人品风流,又未曾婚配,若将人带回京也成就一段佳话。”
      殷浮筠叹气道:“宋兄也知小弟年纪轻轻骤得高位,当真容不得半分差池。实不相瞒,若与蕊娘是萍水相逢也罢,偏是刘大人府上的人……”说着秀眉深锁颇有愁容。若是旁人宋阑定会笑他迂腐,然而今日他另有打算,顺水推舟道:“这般想自是老成周到。不过这位姑娘老弟又打算怎么办呢?”殷浮筠苦笑道:“带她回京万万不成。若要送她回去又怕是刘大人面子上不好看。不瞒老兄,小弟想在回京途中为她寻个好人家,只是急切之间却也难。”宋阑笑道:“这有何难?”说着为他倒了杯酒,“庆兹呆不得,嘉宜还呆不得么?你若放心,就将人送给我罢。”
      或许是心事了却,这晚两位大人喝到三更天,直到殷侍郎双颊酡红眼神迷蒙,这方依依不舍的别去。数条街外姜思齐等候已久,远远就见几人乘马而来,打头的殷大人在马上摇摇晃晃的,一扯缰绳迎上前,老远便闻到酒气,近前道:“殷大人,你怎样?”殷浮筠抬起头,星光将对面人眼中的微忧照得清清楚楚,定定望了他半晌,蓦地展颜一笑,“我不要紧,你……”话还未说完,身体忽地向旁栽倒,幸得姜思齐手快将他一把揽住,这才没有摔下马去。
      此刻夜色极深,姜思齐尚未看清情势如何,便觉怀中身躯先一僵,随即软如棉絮。他不知就里,只当有所不妥,忙道:“殷大人,你可无恙?”他呼唤数声,怀中人才低低应了一声,“无事,只是我头晕得厉害。”

      这趟出行殷浮筠本拟在嘉宜消磨个把月,没料到两三日间已传出知府最为倚重的幕僚韩任光老先生以七旬之身纳年方十七美妾的消息。韩老素来倜傥,此事本不足为奇,只是据说纳人之日另一位左右手侯平波嫡孙侯峪之不知抽了哪门子风,竟然大闹韩府,口口声声到自己与这位新姨娘早已私定终身,逼得韩府娇客险险当场撞粱自尽以证清白。人自然没死成,倒是新郎官勃然大怒之下,将侯峪之打得头破血流丢到大门口险险送了性命。
      此事传到钦差行馆时,殷浮筠正自慢悠悠的打谱,听了随从禀报微微一笑,抬头看向不远处凝立沉思的姜思齐,弃了子道:“想不到今日还要靠王司徒妙计,”说着忍不住失笑,“宋大人倒是心急。”
      姜思齐走到桌前,对着棋盘思索半晌,拾起一枚黑子放在下角处,哂道:“宋阑并无多少心机,想到什么便径直去做,从不瞻前顾后。糊涂固是糊涂却反倒不易出事,何况朝中还有梁枢密这棵大树为他撑腰。”说着在他对面坐下,道:“然而侯韩两人皆老奸巨猾,当日不过一时激愤,万万不至于撕破了脸去。”
      殷浮筠静静看了他一眼,夹起白子轻轻落下,道:“一着能使满盘活,这局棋眼怕是还要着落在一人身上。”姜思齐见他已不再循棋谱,便也跟着下了一手,“殷大人说的可是侯峪之?”殷浮筠颔首道:“不错。连环计死了董卓;如今侯公子仅郁结于心暴病在床,却有些不够,也太不够了些。”
      他将此条毒计光明正大讲出,偏又神态斯文语气温和,惹得姜思齐望去一眼,却撞到长睫下眼神缓缓流淌,竟浓郁得让人有些窒息。他转开眼去,抓起黑子掂入手心低头沉吟,“侯平波虽然舍不得孙子,可两人也不过是他人棋子,想翻脸也不见得有胆子。”
      他躲闪的微窘落入殷浮筠眼底,让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闪过一层薄翳般的光华,他的话依然不疾不徐,“侯韩虽在端和州一手遮天,终究是两姓。既为两姓,便可间之。宋知府亦不是不知二桃如何杀三士,只是没有契机罢了,想来略略点拨就会开窍。”说到此处粲然一笑,“你说得不错,依宋大人惯常的心机手腕,别人也疑心不到他身上去,反倒出人意表。”
      姜思齐已布一子,听到这番言语抬头向他看去,见殷浮筠笑吟吟的将白子摆在棋盘正中一处,“姜大人怕是此时在想,原来礼部任职竟需这般心狠手辣才成。然则实情正是如此。朝廷俸禄又岂那么好拿?”说到此处不禁垂眸一笑,鬓映曦光,说不尽的秀丽风流。姜思齐见他言笑盈盈间落下的几子便将自己整个中路困死,索性掷棋拱手道:“殷大人妙手,这局下官输了。”
      殷浮筠以手支颊,目光在棋盘上流连半晌,忽道:“虽丢了中路,右角犹有生机,姜大人却不做一搏?”姜思齐素视琴棋为小道,并不执着输赢,只将头一摇,却听他幽幽续道:“若换了我,无论如何要争上一争,就算粉身碎骨亦无所惜。”不禁微觉愕然,怎么好端端的下棋会扯到粉身碎骨上去了?这位殷侍郎所思忒地古怪。他正自腹诽,殷浮筠已推开棋盘道:“实不相瞒,姜大人这般尽心尽力的辅助世子,本官佩服有之,羡慕亦有之。”
      姜思齐不妨他又将话题拐了这么大一个弯,更是怔住。因为池凤翎以钦差兼世子的身份,不好轻易离开两府大营,殷侍郎便以拜访宋大诗人的名义有这趟出行,不可谓不尽心筹谋,倒令他一时忘记了这位大人背后皇帝的影子。此时听他主动提及,便跟着打起了官腔,“下官既随两位钦差大人出行,自然要尽心办事以为朝廷分忧。”
      殷浮筠伸手掸去衣襟上一片柳叶,淡淡的道:“哦?姜大人可是我礼部官员,如今为他人办事,却将上官扯入其中,原来并无他意?”姜思齐听他反诘更觉古怪,这言下之意竟是为了自己才涉足此事,此话又从何谈起?不过他素来不喜与人做口舌之争,唯有默然不语。殷浮筠笑了笑,正欲开口,忽有下人送来宋大人的请帖,却是邀他今夜一道赏月。他接过请帖,顺手丢在棋盘上,笑道:“这般纷纷糟糟,本官也在为朝廷分忧,然而我不似姜大人襟怀磊落,却是另有他意。”说着起身而去,再无一语,留下姜思齐在原地迷惑不解。

      不出数日,宋大人在一次酒后无意透露出朝廷将要在庆嘉两地设置两府别驾一职,统筹两府钱盐之事,别驾人选由知府上表举荐。消息传出府内外议论纷纷,毕竟这是前所未有之事,而瞧知府酒醒后支支吾吾语焉不详的模样,众人心知这必然是从其新任至交殷侍郎得来的信儿。众人一面感叹天子近臣果然不同,一面心里划拉起小算盘,若论知府亲近信重之人,这嘉宜府里自然那要属侯韩两位先生,只是到底将宝压到那一头尚费思量。任众人议声鼎沸,侯平波与韩任光两位先生自是岿然不动一如即往,只有最亲近最心细之人才能从两人略嫌僵硬的寒暄中嗅到一丝山雨欲来的气息。
      做为嫡孙侯峪之对此虽亦有耳闻,也明白若果真得此实缺无疑于鱼跃龙门,然而侯大少爷心心念念的却还是当日喜堂上那一袭纤纤红妆。这日侯峪之正对着蕊娘赠与的旧手帕长吁短叹,忽地下人送来一封信笺,信笺刚入手他鼻中便嗅到一阵熟悉的幽香,拆开观之头几句便是一首竹枝词,却是两人定情时所做。
      他心中大震,定睛细看,其下小字娟秀——别后萦思,愁肠百转。君有情耶?无情耶?奈何红颜未老恩先断,提笔饮泣,尺素岂尽妾意,梦中可得相寻见?再下是一行更小的字:今日未时子午峰,避人耳目,切切。他知这是蕊娘约了自己幽会,不由精神大振,当即沐浴更衣,熬到过午便将信笺揣入怀中,急切切的出了门。

      子午峰在落银山东段,山势陡峭颇为险峻,侯峪之只带了个贴身小厮,待到半山腰便让小厮候着,自己上了子午峰,堪堪正是未时。但见峰上树木摇曳,怪石嶙峋,却空无一人。他耐着性子等了半晌并不见人来,唤道:“蕊娘,蕊娘,你在哪里?”他喊了数声,巨石后有人噗嗤一笑,他初时一喜,随即大惊,就见有人负手从石后走出,这人一身黑衣,头顶戴顶硕大的斗笠,面孔俱被遮在阴影里。侯峪之惊疑不定,喝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处?蕊娘人在哪里?”他连发三问,却只换来一声低笑,“死到临头话这般多。有这辰光不如保佑自己来世投个好胎,做个好人,娶个好娘子。”
      侯峪之闻言大骇,转身便逃,膝窝却蓦地一软,整个人瘫倒在地。他张口欲呼,那人早已一个箭步侵近,手起掌落,登时将他头盖骨拍得粉碎,侯峪之一哼不哼,就此死去。
      他乃头盖骨生生被拍碎而亡,七窍流血死不瞑目,情状极为恐怖。那人却漫不在意,弯腰俯身从侯峪之怀里摸出张薄笺放入口袋中,正是蕊娘手书。他瞟上两眼,将其攥入掌心轻轻一揉,这封令侯峪之送了性命的夺命笺顷刻化为齑粉。
      这人眼望灰烬似的纸屑消散在风里终于没了踪迹,抽出块粉红帕子将手擦净,随手将帕子丢在侯峪之脸上,又来到石后,拾起出几件早已准备好的女子衣裙向悬崖外掷出,看似信手而为,然而那杏黄裙裾飘飘扬扬的,恰好挂在一株从山崖向下生出的老松间。那斗笠客打个老大的哈欠,嘿然一笑,转身向山下走去。他身后那条黄色长裙临风飘荡,压下一幅苍绿,似幡帛正招人魂魄。

      没过一晚侯家大少爷□□韩家新妾迫其跳崖自尽,自己随即也被韩家之人打死的消息已传得沸沸扬扬。姜思齐得了消息不由一惊:这宋阑下手倒快!再遣人探听情势如何,将近傍晚得到消息,据说侯平波亲眼捡到长孙死状甚惨,当即便口吐鲜血撅了过去,侯氏阖族无不怒发冲冠,偏偏韩任光因美妾入门不过五六天便被逼跳了涯,亦是不肯干休。两家本来因为之前别驾之事极为不睦,眼下更是不共戴天,只需一点火星便可燎原。
      事情如此顺利颇出姜思齐意料之外,只是也太过顺利,总有说不出的古怪。他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内些许焦躁。这趟随行出使庆嘉远比意料要久,亟待解决之事却一件也没办成,由不得他不急切。方今之计自该是速速解决嘉宜之事,将宋阑绑到世子这条大船上,以便牵制其身后的粱翰,而这侯韩二人,正是远在庆兹刘子开的死穴……想到此处姜思齐心中突地一动,不禁缓缓停下脚步。
      若想有朝一日向那皇权拔剑,除却几无可能的造反一途,势必要有一样毫无退路又至高无上的盟友,对自己而言,实在没有比池凤翎更合适的进身之阶;然而代天子的两府一行,池世子势必锋芒毕露,为天下官员之敌。若能惩治恶吏,又不令池凤翎称为那出头鸟,岂不两全其美?
      他正在深思,忽而脚步声轻起,殷浮筠正从月亮门步入,花丛日影,越发将他面庞映照若羊脂玉般润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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