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火》薄裘

42、飘蓬

　　这晚月光极盛，泼银似的，将院中柳枝照得亮光闪闪，暖风扫过时便如排排鱼鳞此起彼伏翕张起来。
　　只是池凤翎却无心欣赏这月色。他刚刚得到欧阳的回报，披衣对了灯火思索许久，始终心绪不平难以入眠，颇待与人一诉，虽此时夜色已深，还是来行馆北角试试姜思齐歇了没有。他刚迈进进院门，就见一人立在波荡不歇的银光中，衣袂被枝桠刮得窸窸窣窣。池世子本来心事重重，然而在这样的月影前，却缓缓收住了脚步。
　　他看到姜思齐低垂了眉，阴霾遮住双眼，看到他攥紧了拳而又松开，看到他似欲举步却终于踌躇，看到他终于仰起头望向明月，额角映出盈盈月光。
　　池凤翎忽地忘记了急迫的心绪，由来生出几份犹豫：我该不该走近？然后他又觉得很无稽，为自己居然会这样想。
　　可是他最终也未曾如往常一般大步走近。
　　有种不熟悉的东西悄然而来，横亘在他们之间，无形无质，却无法穿过，亦无法挣脱。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他才想明白那种东西，或许叫做过去。

　　他举步不前，姜思齐已闻到声响，回头见到是他，扬脸点一点头，沉声道：“世子。”他身材高瘦面孔黝黑，与俊美二字自然毫不刮边，但气度磊落举止轩昂，值此月华如练，更担出一肩清辉，看得池凤翎忽而心旌一动，道了声姜兄便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此时忽而长风来袭，拍得姜思齐衣衫簌簌作响，而他人在风中脊背壁直凛然而立，夜风朗月里愈发透出风姿超拔。池凤翎生在钟鸣鼎食的皇家，不知看过了多少绝代佳人，从前因佩服姜思齐才华手段，虽其容颜粗陋亦不曾有丝毫鄙薄，可若谈道心旷神怡心向往之，自然也半分皆无，然则此夜此处眼见了一袭青青衣角在月下飘飞，没来由的，心头蓦然一揪，呼吸仿佛都急切几分。
　　姜思齐听到池世子一声姜兄不过笑笑，许是这一天波澜迭起，又或许是今夜月光陶陶然，他并未向之前一般对尊卑之分严防死守，只道：“世子这么晚不睡，莫非得了什么消息？”他口中这般问，神色却并不如何热切。
　　池凤翎轻轻吸了口气，敛起这股莫名而出的失措，向前走近两步，只见姜思齐容色仿佛一如既往，然而双目开阖间却有些许异常的倦怠。二人相处日久，这种神情不过痕细，却瞒不住池世子。他恍惚的觉出这种倦怠并非因夜深，也并非由于大病初愈，倒象从心底生出的，对命运的倦怠与抗拒。
　　池凤翎有些心惊，亦有连自己未曾察觉的担忧，声音放缓几分，道：“欧阳回的消息，说是薛挺果然派人出外联络，”说着喉间一涩，“果然便是庆兹府。”想那刘子开明明是形貌清癯的忠厚长者，又有谁知画皮下竟包了一具噬人骨？而自己素来自诩聪明练达，却原来也不过空长了对无珠的眼。姜思齐见他神情郁悒，安慰道：“知人知面难知心，看走眼亦是常事。”说到此处不禁一哂，想到世间看错人的冤大头之最就是自己，居然还要劝解他人，当真荒谬绝伦。
　　他笑容中的艰涩将月色也染得黯淡了。池凤翎嘴唇翕动几下，终究还是将积攒的许多疑问压了下去。他虽然年轻，却早明白有些事莫去穷究，有些旧创莫将它挑破，总归血肉淋漓的，伤人。
　　是以他清了清嗓子，爽朗大笑道：“这次打翻了他们的算盘，眼下定是恼羞成怒得紧，真是痛快，痛快！”又向姜思齐郑重道：“此番当真多谢姜兄，若无姜兄神机妙算，我可真是要栽都这儿了。”说着拱手为礼，盯住对面人，眸中蕴满笑意。
　　姜思齐侧身避过他这一谢，摇头道：“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此事说来……嘿，其实世子要谢的该是秦总兵才对。”池凤翎剑眉轩起，“这是自然。若非他相助怎会这般顺顺利利诓下薛挺？说实话，最后那武老六装傻充愣要挨箱查验，我当真冷汗淋漓只当这回要糟，多亏秦总兵随机应变这才化险为夷，总归是欠了他老大一份人情。”
　　姜思齐不语，心内叹息。其实他回答另有所指，只是世子难明。这却也不能怪他，这份言外之意当世除了魏平雨之外，原来也无人能明。
　　若无当年小诸葛三番四次盘算着戏耍秦粱，被他知晓喝止，又如何能诳倒秦粱，更轮不到今朝他用这障眼法去哄教军场内上千人，以他杨季昭一介统兵大帅，又怎么会懂得这些江湖伎俩？

　　那日他假扮道士去逛秦粱，实则袖间暗格内分别藏了樟脑，硫磺和磷粉，桃木剑柄上又沾满面粉，待时机一到将袖子扯落，三种粉末在手中混在一起，指间略略揉搓便生出一层蓝旺旺的明火。因他事先手握剑柄抹上满把的面粉，因此便烧不到手；那用来“打鬼”的符箓实则为两色，正面褐背面红，从正面飞出，符箓滑到半空便自行停止，翻坠落下恰好便是背面，这是因为惊鸿箭的手劲蕴于其中。不过这手法举世无双，统共也不过也只有杨季昭一人能用而已，与当年魏平雨最初设计颇有所不同。其时小诸葛便感叹若元帅亲手使来，也无需他辛辛苦苦从江湖术士那里搜罗这种遇碱水便通红的符箓。
　　而他这冒牌道人对秦粱编那通见到将领的鬼话里也颇有深意。杨季昭银盔素甲西北人多知晓，然而他右腕上素来裹一黑纱，则非亲近之人难以得悉，这是他为逝于军中的老师贺千烽所戴，自贺将军去后从未脱下，时间长了便成了习惯，偶做诳语时心内抱愧，总是忍不住瞧一眼黑纱方能安心。
　　至于塑像流泪费多些心思，他先是深夜潜入庙宇，将真君像的头颅割下，又命刑斌去寻了雕匠，将头像底部掏空，又将其眼窝抠深，灌满红蜡重新放回远处,待暴雨将来之际以点燃火折置于底部，融化的红蜡从眼窝中流出，远望便如血泪一般——这般对神佛大逆不道的举动实在让刑斌冷汗淋漓，而杨季昭却若无其事。他在狱中所历较之何止惨烈十倍，这区区不敬又有什么了不得——若真惹得二郎神动怒，就请从九重天阙下到凡尘来会一会他的弓箭再说不迟。

　　今日这木箱之计，究其根本却是因沐琼当年出兵在即却嫌军械不足，一时霸道脾气发作，强占了友军军资，结果被苦主合计着告到杨季昭面前。闻得消息饶是沐琼再横蛮也不禁胆边生毛。军资早已发放，还是决计还不出来。他最怕之事又偏偏是元帅动怒，不由的惶惶找到小诸葛商议。讹掉同僚大笔银子后，小诸葛才让他附耳过来告之一计。至于苦主回去后察觉有异又该如何，那时沐琼早已深入大漠，回来后缴获丰厚数倍奉还，苦主没话说，元帅还真能砍他的头不成？就是真要砍，到时自然有一干兄弟出马为他担保，顶多是打个百来十军棍屁股开花，反正他皮糙肉厚也不怕打。
　　此计虽妙，可惜沐琼冲锋陷阵是一把好手，做这等水磨工夫却拖了几天，恰恰被不期而至的元帅逮个正着。沐大将军不意撞到主官，当场便吓脱了一层皮，不等审问便自动自觉交代此事，听得杨季昭好气又好笑。因沐琼不日将出征，他便将这笔帐先行记下，言明若此次他战败提头来见，战胜则打一百军棍后贬为小校。至于这批军械，杨元帅则从自己军中筹措了一批代为交还。
　　他本打算严惩幕后主谋，却被小诸葛得了风声借着为恩师崔翮贺寿的名义先一步逃回京城，再回来带了崔知政的亲笔求情信。不看僧面看佛面，就冲着知政大人的面子，杨季昭也只能罚他一年俸禄了事。

　　此计说来简单不过障眼法而已，只是冬衣数目犹嫌不足，幸亏秦粱悄悄遣人又送来数百军衣。他终究是两府总兵，虽是府库内大多是薛挺的眼线，但数百棉衣装满不过两车，倒也不会太过惹眼，然而他倾力所为也仅能如此，其中关窍还在木箱与其下支撑的木架子。
　　姜思齐先遣人寻来数十木匠，连夜将箱子底层从中间割开，底部以三支嵌入木销卡住，只需从底部将木销向旁一拨，两片木板箱底便会打开，再将木销拨回，木箱底层合拢如一恢复原状。这般不开箱盖亦可塞入东西，再将木箱两边各安带孔的铁片，彼此用锁头锁紧连接，以免对方动作太快将箱子搬走，衣物却还没来得及放入。
　　至于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准备好的棉衣塞入箱中，全赖其下的特殊木架。这木架看似寻常，其实内里自有玄机，木框坚实，两旁各有一层卡槽，其中松松嵌了数块木板都抹了桐油，极为光滑，可以随意滑动，其下又安了一整条块极为硬实的木板，亦涂满桐油。两层木架相隔两尺，可容一人平躺，木架两旁又订了两排厚重帷幕，根本看不出什么端倪。
　　教军场上安置的木箱，其时每层木架内两头都平躺了身着丝绸的亲随。武老六某指定某箱时，姜思齐特意请来的乐师便会吹打几声传递消息。内里随从得了确信，脚踹尽头出的木板，因桐油的缘故，借着一蹬之力便可滑出极远，从其下打开木销，将大团冬衣迅速塞入，再卡好木硝，用钥匙打开锁头。如此这只箱子便可以被单独搬离，然后将外裹有同样帷幕的木板从旁边抽过挡住箱底的空隙。因这批亲随都是池凤翎从章王府带来的侍卫，各个身手不俗，这种事做来轻而易举，又是两人合力，不过转瞬之间即可完成。如此一来搬箱人初时不过感到箱子沉重，彼此又靠得极紧甚难搬动。待锁头被打开，箱子被挪动也不会有谁疑心，粗粗一看其下还是同样的帷幕,只当是为了好看整块帷幕将木架盖住，殊不知其实两块帷幕和一块被包裹的木板组成，待打开检查时，冬衣早已神不知鬼不觉被转入木箱。这冬衣外裹以光滑的轻丝，自也是为了可以轻易滑行之故。最后将御赐冬衣收入库府的正是秦粱，只要他一日不点头，冬衣便一日不会分发；等他点头时，钦差一行早就回转京城用新衣更换。
　　这条计策自有疏漏处，因为冬衣数目实在太少，五十箱也不过能勉强备下两箱。于赫当时便问了出来，若是连检几十箱岂不就是露了馅？姜思齐闻言一笑，所以不能让他们检这么多箱，这个大忙就要靠秦总兵来帮了。是以才有教军场一幕。池凤翎怒发冲冠，秦粱踌躇半晌，勉强出头来做这个和事佬，提出十箱之约。于赫脑筋转得快，问到要是同一排挑出三箱，岂非又要砸锅？姜思齐笑一笑，反问他总数不过十箱，又分开十排木架，若是换成了于赫在某排抽了一箱，发觉内里冬衣完整无缺，会做如何想？难道还会再继续查这同排不成？

　　“至多两箱。”那时小诸葛伸出两根手指，在杨季昭面前得意洋洋的摇来摇去。“至多两箱，绝对不会有人再去挑第三箱。”烛火撩上魏平雨的眉眼，照出一片明亮的飞扬意气。
　　“所以，我的元帅，就算不买我家老师的面子，单冲末将这么苦心孤诣为同袍着想的份儿上，这顿军棍您就真打得下去？”

　　旧事暗涌，姜思齐眼眶一热，转头道：“若非秦粱肯接手这批冬衣，此事亦难善了。”池凤翎点了点头，道：“秦总兵此人当真……”话到此处只低低一叹，“他竟甘冒奇险帮这个大忙，不知是为了什么？”
　　姜思齐并未接话，目光追逐柳叶上流动的月色，唇边渐渐泛起几不可见的苦笑。
　　步步为营，小心试探，终究身家交付。他秦粱为的是什么？
　　辗转难眠，痛悔成疾，终至膏肓，无非心病。
　　除非杨季昭复生，亲手揭开他这段心结，否则药石罔效。
　　然而纵使杨季昭复生，便可如此做？无论孰是孰非，掰扯开来谁又该当罪责几何，到头来满门全灭的终究是他杨氏一门，那些奏本上的名字，泡在他妻子儿女忠仆家将的血河中。
　　他素来决断刚毅，少有犹豫不定之时，然而此时胸膛就像风掠过的荒野，茫茫然空空然，唯有一蓬蓬野草漫无边际的席卷而去，令他生出不知何去何从的惶惑。

作者有话说

　　道士那段参照了一张帖子，度娘来的（我好爱度娘）《中国古代骗术大全》。
箱子那段缘于小时候看过的一个节目，美国的大概是？记不清了，只记得里面的人说“魔术师会恨我们的！”不少大变活人的基本原理，发挥了一下就这样了，当然有很多纰漏，但我的智力止步于此，已尽力而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