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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浊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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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兹为东北大府,巅江穿行其中,年年水患不绝。百年前枭王作乱更将此地屠戮一空,如今庆兹人皆是从外府迁徙而来。经此多年不遇的洪暴,更多出数万户流民。池凤翎一行人本拟在庆兹会看到一番凄惨之象,不想进入首府沛宁后,发现虽街道两旁繁华不再,却也称得上井然有序。诸位京官看在眼里,不免对出迎的庆兹知府刘子开十分称赞。府衙内早已备好香案,池凤翎当众宣读旨意,果然是赈济灾民并嘉奖庆兹府官员应对得力。众人山呼万岁三叩九拜将圣旨请上香案后,钦差一队便与刘子开和当地官员同行,巡视堤防探望灾民。
巅江两岸堤防被一场洪流冲击得损毁甚,众官员来到岸边,只见来来往往民夫肩挑担提沙包砖石,号子声此起彼伏。刘子开指点某处,向京中众人详加解说此处造于何年,又在某年某年加以修缮几次,此次洪灾虽被冲击得厉害,但仍旧屹立不倒;哪处又在数十年前修造时即留下隐患,经过多次抢修依旧危若累卵,务须多加几道防筑。他说来一板一眼颇有章程,对江堤防务皆了然于胸,直听得众人不住点头,均暗赞此人不愧有能吏之称,而庆兹府碍于地势和堤防老旧,实难抵抗这等百年不遇的洪灾,这场灾患原也怨不得庆兹知府,若无刘子开多年兢兢业业的经营,怕是灾祸还要更甚。无怪他此次虽然奏表灾情,朝廷反倒大肆褒奖,想来考评亦会更上一层。
堤防巡视已毕,诸人又来到一处安置灾民的郊外。此地大白天也支起无数火堆,黑鸦鸦的灾民围着火堆团团而坐,或倒地休息或凑在一起小声议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些御寒之物,正前方施粥台一列排开,几队士兵严阵以待,当中差役和郎中背着药箱反复巡回,一派有条不紊之象。殷浮筠又问详情,刘子开答到此番洪水突如其来,沛宁下游诸县受创最重,流民几有十万之多。如这般灾民聚集点还有二十余处。常平仓历年储备为之一空,幸得府衙联合本地缙绅募集数十万两从外府买进粮帛之物平抑粮价,趁此天灾囤积居奇的商人均被下狱,重者已斩首示众;又购入许多药物以防瘟疫。只是庆兹府本就贫瘠,虽已尽力周旋究竟捉襟见肘,这才不得已上表求赈。幸得天子隆恩赐下百万钱粮,又免除三年赋税,当真是雪中送炭,接下来便是甄别难民妥善安置,或赈济或赈贷,总之力保百姓无恙。
他一席话不疾不徐有条有理,直让京中来的诸位不住点头,听他讲述灾后种种千头万绪,诸人不由跟着眉头大皱,想来也只有这位人望手段皆备的刘知府才能将诸事打理得这般纹丝不错,跟着又是一片交口称赞。
姜思齐在人群中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对庆兹知府如此精干也甚为称许,只是当他目光从重重流民中扫过时,总不免生出几分异常之感。
杨季昭十六岁从军,在军中不足三年便以骁勇善战驰名西北,却也因此把主官吓得不轻。时天子抱病不起,文贤皇后摄政多年。他既是皇后亲侄,又是开国六公之首杨氏一门仅存的血脉,这般身先士卒浴血沙场,倘若有个不测,西北官场从上到下一个也别想跑得了,是以每每战起,轻的杨将军总逃不开一个战后守备之职。他虽然为此窝火得紧,却也知事关重大,半点不曾轻忽,因此在民事上颇受历练,后来又在西北军政一手抓。如此经历造就的杨枢密,能吏二字却太小觑了他。
西北地近荒漠,洪灾乃是百年不遇之事,然而四起的兵戈造就难民无数。守备职责之一便是安抚流民。这开仓赈济屯田造册等事他办理了不知多少,和流离失所的百姓接触极多,他太明白失去亲人失去一切的难民会怎样的悲痛与绝望,受创最重的那些人,甚至连痛苦也丧失殆尽,眼中只剩下麻木,所以今日这些庆兹府饥民在他眼中便透着说不出的蹊跷古怪。
或许是他们的脸色太过红润,眼神又格外灵活,就连妇孺人数也嫌太多了些——她们本是最易罹难的弱者,大难临头时最先被抛弃的人——为此当年杨季昭甚至专门调拨军队只为搜救这些不幸者。
他疑窦难以尽释,忽见前面池世子眼望灾民面现悯色,又环顾四周,发觉诸人多半如此,不禁微微一怔,这才留心到原来此番随行的户部与吏部官员虽众,却要么出身翰林,要么一直在京中任职,竟无一人有处理地方政事的经验。他瞧在眼中心头一动:若是有意为之,此事倒玄得紧。
是夜刘子开在府衙内宴请钦差一行。他陪同池殷两人同坐上首。长史和附近特地赶来的知州知县等和钦差随行官员在下方坐了两三桌,此外还有本地有名的缙绅士人等又围坐了数桌,将府衙后院挤得满满登登。旁人也罢了,唯独李一对府衙可是再熟悉不过。他晃头晃脑的打量一圈,撇撇嘴对姜思齐道:“这庆兹的知府衙门里怎么一副破烂相?和咱们大宁府可差太远了,我舅舅……”话还没说完已被姜思齐手疾眼快一筷子扣肉塞进了嗓子眼。
上首几位大员自然没留心这幕小曲。池凤翎打量仔细府衙,但见四壁灰沉梁木老旧,与从前见过的各级衙门大相径庭,笑着向刘子开道:“知府大人在此地就任多年,当真委屈得紧。”
刘子开摇头叹道:“庆兹素来贫瘠得很,跟世子的南郡怎么比得了?何况又历年兴修堤防,全赖民风淳朴上下一心这才能自给自足,却也勉强做到缴纳税粮而已,不曾向朝廷伸手已是好了,又哪有多余的款项来修缮衙门?唉,只要庆兹百姓能暖衣饱腹,这我这知府脸面不要也罢。”他相貌清癯,一番话侃侃而谈,更增添几分肃穆之意。
池凤翎点头赞许,“若是官员都如知府大人这般兢兢业业,那天下必再无忧虑衣食之人。我敬刘知府一杯。”说罢起身亲自为刘子开斟酒。众人亦纷纷起身相敬。府衙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交接清点赈灾钱粮需要时日,且两位钦差奉旨督办此事,尚需接见庆兹府大小官员和各地缙绅以宣扬朝廷恩德,因此在沛宁停留将近月余。姜思齐位在礼部,并不直接参与粮帛交接,只同殷浮筠在巅江主持祭天,又同去孔庙拜祭,之后便清闲下来。他不愿惹人注目,因此甚少出行馆,无事只读书会客;而李一这个随从官员本来就是赖来的,比他还要悠闲得多,亦没有他许多顾忌,整日里在庆兹府乱窜,只因畏惧姜思齐不敢太过放肆,也不曾得意洋洋扯起钦差这面虎皮。
这日晚间姜思齐正在书房读书,忽地门外传来阵阵喧哗。他刚放下书卷李一已捂着半边脸闯进屋内,吼道:“小姜,你可得給我做主!”只见他右脸高高肿起,眼睛也挤成了一条缝,显然吃了亏。
姜思齐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刑斌人在哪里?” 他担心李一惹是生非,便派了刑斌跟着他,一面是监管一面也是保护。
此时刑斌赶入房内,恰听到此问,单膝跪地愧道:“先生,是小人无能,没有保护好李大人。”
旁边李一气咻咻的道:“不干你事!都是那混账王八蛋不好!”
原来李一这些日子也没闲着,想法设法打听到庆兹府妓馆所在,哪管什么官员不得狎妓的规矩,这晚便兴冲冲溜了去。刑斌苦劝不住,又见他赌咒发誓绝不过夜绝不惹事,无奈只能随他同去。
李一初会庆兹府女妓,不由和大宁府姑娘们横加比较,只觉得还不如家乡女子们妩媚动人,言语间便露出几分鄙薄之意,却被邻桌客人嘲笑他没见识过花魁蕊娘,一句话惹得他好奇心起,叫过老鸨要见这位蕊娘。可蕊娘今日客人大有来头,老鸨陪着笑脸只是推阻。李一浪荡纨绔惯了,最是说一不二,没想到在庆兹府见个红姑娘也这么困难,闹着非要一会不可。老鸨唯恐惊扰贵客,又见他并非本乡人,干脆喊来护院要将他轰走。李一少爷脾气发作之下砸了两张桌子。刑斌正要阻挡,护院已提着棍子汹汹赶来。他明知己方不占理,到底保护李一为重,只得和护院交上了手,三下五除二将其打倒在地。
李一见状不由得意万分,直上二楼去找寻花魁蕊娘,却被那客人随从拦阻在门外,不由破口大骂。屋里正主却不是个好相与的,听得火大,开门迎面就是一拳,正砸上李一鼻梁,把他打了个满脸开花。后面刑斌见状忙上前相助,不想那客人的随从居然是个练家子,一时间四人分作两团捉对厮杀。
这边随从与刑斌战成一团,那头李一和横主你揪我头发,我踩你脚背,只把观战的姑娘们笑得花枝乱颤,客人们喝彩声不绝于耳,老鸨龟公哭天喊地,花厅内乱成了一锅粥。最后总算刑斌技高一筹,先打倒对手,又上前将李一和那嫖客隔开。
李一哪里吃过这种亏,趁着刑斌拉偏架的功夫,冲上去轮了一通王八拳,将那嫖客打得哼哼求饶,就在他还要上黑脚的当儿,从外边又冲进五六人,皆是做与之前随从一般的打扮,口中大呼小叫,看模样都是那嫖客的家丁。刑斌见势不妙,护着李一就跑。李衙内才占得上风哪肯这般轻易撤手?他先闯入屋中把花容失色的蕊娘瞧了个饱,一眼瞥见桌上有个绸布包裹,料到那嫖客所有,虽对财宝不屑一顾,却存了看这厮付不出帐当众吃瘪的心思,抢过包裹转身就跑。于是刑斌突前,李官人断后,大战七十二回合终于有惊无险回到行馆。
算起来这番我方也算大获全胜,只是李一情知难以瞒过姜大人,先上来展现伤口大吵大闹企图蒙混过关。
姜思齐又岂会被他瞒过,聆听刑斌所言,面色越来越难看。他面皮本就黑,听到最后一张脸黑中透青青中透紫,几与猪肝一般无二,目光冷嗖嗖睃向李一,冷喝道:“你做得好事!”他久居上位威势逼人,这一番动了真火更是骇人。刑斌本已起身,被他眼风扫到噗通一声又跪地不起,暗恨自己不曾拦住李大人,让他惹出这等麻烦事,传出去怕是坏了先生清誉。
李一却跟他赖皮赖脸惯了,半点不怕,犟着脖子道:“我怎么啦?明明是他们先不讲理!”他本来就抓着姜思齐袖子在眼角上蹭来蹭去,此时更是放了挺,干脆推着他肩膀乱摇。姜思齐被他晃得头晕目眩,倒也想通了这厮就是恶人先告状,怕自己责怪先上来哭闹一番,只想倒提李大人双脚将他丢入滔滔巅江。
正在他拳头攥得嘎嘎作响之时,突然听到叮叮咣咣一通响,却是之前李大人将抢来的包裹挎上肩头,一路狂奔乱蹿,此刻又抓了姜思齐乱晃。绸布包吃力不过松了开来,内里物事洒落一地。
李一粗粗一瞥,见满地的整块银子和珠宝首饰,想是那嫖客用来讨好蕊娘之物,也不放在心上,就要继续施展天下无敌的撒赖功夫,却听姜思齐咿一声,将他推到旁边,俯身拾起一块银两盯半天,又放在灯下细看,面上浮出疑惑之色,转头向刑斌道:“你可知那客人身份?”
刑斌摇头道:“这个小人不知,只听到那些仆役口称保护公子。”
姜思齐追问道:“那客人和随从口音如何?可是本地人?”
刑斌已在沛宁住了近一月,也略微熟悉当地口音,见他问得认真,打点精神仔细回想一番,道:“口音虽有相似之处,却也颇有不同。”
姜思齐将银子在掌中用力握紧,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们去的是哪家妓馆?在什么地方?”
李一闻言乐得蹦起三丈高,“小姜你也要去妓院?好,咱们哥儿俩同去!”
他话音刚落,竹帘忽然一挑,剑眉星目的池凤翎迈入房中,正将这句话听个真切,登时面现讶色,笑道:“敢情姜大人要去妓院?”
因京中行刺之事庆兹行馆内紧外松,几处必经之处都由章王府亲卫牢牢把守。李一行迹狼狈急奔而入,池凤翎得到属下奏报前来凑趣倒不稀奇,只是恰被他听到这句,李一再混也知不是好事,一时张口结舌,半个字也答不出来。倒是之前面色发紫的姜思齐不慌不忙,向池凤翎拱手道:“世子来得正好,下官正要和世子禀报此事。”边说边将手中银两递去。
池凤翎接入手中颠一颠,笑道:“足有十两重,李大人你可发财啦。”又看了两眼,瞧不出什么名堂,奇道:“这又怎么了?”
姜思齐正色道: “这是官银。”池凤翎眉峰一蹙,李一已在旁边替他问了出来,“稀奇,上面又没写字,你怎知是官银?”
姜思齐笑道:“我不仅知道这是官银,还知这是三年前在大宁府铸造的官银。”接着一本正经的道:“正因个中蹊跷,是以这趟下官专门遣了李大人去那风月之所取此为凭。”
李一阵阵发懵,就想嚷这包裹分明是老子抢来的,妓院也是俺自己要去的,你咋能说胡话咧,话到嘴边却被姜思齐狠狠一眼横过,唬得不敢出声。池凤翎明知他做诳语也不说破,哈哈道:“是么,姜效贤神机妙算。”余光扫到李一急赤白脸,不免暗奇这南辕北辙的两人交情倒好。姜思齐一脸端方,居然肯替李衙内背黑锅。
他却不知这顶缸一事杨元帅早就做得惯了。
杨季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勇武之名播于西北,然而他所以能令部下效死,却还是因甘心为西北将领背上无数黑锅之故。
西北将出身各异,桀骜不驯者大有人在,然而杨帅帐下,凡有功劳皆是诸位将军浴血奋战而来,凡有祸事皆乃元帅本尊鲁莽无能惹出。
当年沐琼在鬼影门一怒坑杀上万降卒。杨季昭上书谢罪,坚称沐将军不过尊令而行,这令么,自然是他杨季昭亲自发下。虽然他亲手痛打沐琼一百军杖,并将其军职一撸到底,但因此被御史疯狂攻歼,险险直接下了天牢的却是杨大帅本人;至于游帧冒进连丢数城,张睿成清野坚壁所过之处一片焦土等等大罪也都由他一力承担,即便事后西北的军法司对这些大将半点不讲情面,杨大帅该领的罪名也是一样没减。若非他是开国杨公唯一血脉,主政的又是他亲姑姑,便是有百八十个杨季昭也早被御史台参掉了头;也正因有他这面大旗遮风挡雨,西北兵将方能将背心交出去,直面沙场所向披靡,短短十余年间尽洗腥膻之耻。
所以这黑锅嘛,他背多了也就那么着了,想来这大概就是市井常言的死猪不怕开水烫,虱子多了不怕咬。至于被人议论结恩属下心怀叵测,做的时候他年纪尚轻考虑不周,待有所顾虑时,该做的又全做完了,对一干猪小弟也都护出了习惯。此番从头再来,这本该空空如也的猪圈里也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头,还是出类拔萃的愚钝不堪,不由得杨元帅习惯成自然,不过脑子便将责任交到自己肩上——如此方能不负众望,领袖群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