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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霜重 ...

  •   行刺大案未破,庆兹府数十万饥民却等不起,钦差队伍依旧出行。这一回当真是万众瞩目戒备到了十分,不过一切顺顺利利再无波折,沿途官员殷勤招待自不用提。
      如此马不停蹄赶了个把月,这日傍晚终于到达三杯县。过了此县便是庆兹府的地界,待到庆兹府赈灾完毕,便到庆嘉大营发放冬衣,此行也就完满,是以众人见到三杯县的地标,是心中松快,在县衙内用过酒饭便歇息下来。
      这些天日日如此别人也罢了,唯独李一最是熬不过辛苦,若非一路行来狐假虎威风头出足,早已嚷嚷着要回京,如今总算盼到了头,把他乐得扯着姜思齐没完没了,聊的都是些庆兹府哪里好吃好玩美人多的无聊话。姜思齐情知跟他解说也是无用,也就任他攀喋不休,自顾自琢磨心事。
      李一瞧出他心不在焉,叽咕道:“小姜,怎么越近庆兹府你脸色反倒难看起来?”姜思齐摸了摸脸,“是么?哪里难看了?”李一点头如捣蒜,“难看,难看。你这脸黑得跟锅底一样,都能刮下三斤灰啦。”姜思齐莞尔,“我本来就黑得紧。”李一嗤之以鼻,“又哄人。”顾不上这茬,兴头头的念叨许久才耐不住乏回房休息去了。姜思齐眼望他背影消失在门口,面上笑容缓缓脱落。
      他心事重重,直到夜深仍难入眠,在院中踱步许久仍觉气闷,索性走出县衙信步而行。
      如此渐行渐远,耳旁忽传来一阵哗啦啦河水拍岸之声。他沿着水声溯寻,分开一片疯长的芦苇,眼前陡然现出一条悠悠东去的长河。
      其时水白天青,子规两岸声声,月下芦苇带了雪色。
      他立于苇塘里,心事似如苇乱。白日里李一说他愈近庆兹愈是不乐,此话委实说得不错。
      全因镇守庆嘉两府的总兵正是秦粱。
      西北叛将秦粱。

      西北辟为疆场多年,出身此间的将领着实不少,然而时人但提西北将,所指皆是西北道大帅杨季昭不计出身而提拔起的一批年轻将领。当中有景国公世子游帧,有投笔从戎的状元魏平雨,更有累世将门威望素著的赵明非,然而更多还是出身微末之辈。在家世出身远比真才实学为重的大锦朝,杨季昭此举无异石破天惊,他也因此很受了些言官的非议。
      即使在一干平民出身的将领之中,秦粱和宣瑚生亦最为引人瞩目。若不计出身多翰王族的宣瑚生,单以身份而论最低者莫过于犯官之后,十四岁刺配军中的秦粱。
      许是因为肩负重振门声之责,秦粱行事异常谨慎,若朝坏里讲便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遇到难决之事,必要向杨季昭再三请示得到其首肯方肯继续,自己是半点也不肯拿主意。他这般斟酌小心,自不会如游帧那般连续犯下贪功冒进的大过,但也数次错过决胜良机,只能眼睁睁看着魏平雨以两千孤军一战而下固伦介王城。
      不过杨季昭提拔秦粱自有他的道理。正所谓人无完人,游帧一往无前而宣瑚生狡诈如狐,这都是秦粱不如之处,但同样他们也没有秦粱那份持重老练。西北诸多出类拔萃的将领中,小诸葛魏平雨是杨季昭最为赏识信重,也是独与其言笑而不拘之人,即便如此杨元帅也曾重重教训过他几回,其中一次正是为了秦粱。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那时他一面埋头书写奏本,一面训斥面露不屑的魏平雨,“你便是李愬,又有几个雪夜可下的蔡州?”
      曾经的状元郎歪在长椅上,全不见半点君子风度,闻言懒洋洋的抻了个懒腰,“元帅永远都只看最好的一面,原来识人之明是这么解的,领教了。也罢,说什么且是什么吧,我就是不喜欢他这种粘粘糊糊的性子而已,墙头草,风一来就倒了。”
      最终果如他所言,秦粱倒向了将他构陷至死的一方。自然秦粱之后的日子也不好过,再无法立足西北,随即被调至贫瘠的庆兹和嘉宜,做了不得人心的两界总兵。
      然而他与秦家人总还活着,高官厚禄的活在人间。

      再想下去果真如怨妇了。姜思齐自失而笑,他摇了摇头,在河水润湿的清风里捂住一只眼睛。
      没错,他曾仅睁开一只眼睛,所以只能看得到他人最光明最美好的一面,而对那些阴霾丑恶视而不见,轻易便把腹心交人而未曾提防,全忘记这些浴血同行的袍泽亦会懦弱贪婪嫉妒暴戾。
      大错特错。
      可是错的人就该死吗?
      他聆听芦苇于长夜里低语,窸窸窣窣如泣如啜,些微迷惑些微怆然,最终都化为一声长叹。
      叹声未歇,夜风送来另一声长息。
      姜思齐一怔,转头探向来处,偏巧那人也正回眸相视。两人目光相撞,齐齐吃上一惊。那人水色衫,青竹冠,韶秀仿佛春日里第一节新竹,正是殷浮筠。

      姜思齐没料到会在此撞到他,抱拳正容,“下官见过殷大人。”又见他孤身一人并无侍从,奇道:“殷大人竟独自在此?”
      殷浮筠向他点头致意,微现意外之色,“出来走走,不值得叫人,却这么巧遇到了你。”
      姜思齐从前与他不过点头之交,竟从未见过他着常服的模样,较之于郑重谨厚的朱色官袍,此刻殷浮筠一袭薄薄春衫,在夜风里扑扑飒动直如叶之栖蝶,另有一种纤柔文秀,倒让姜思齐记起他的臂伤,“殷大人臂伤愈合得怎样?”这些日子他被李一团团缠住,除了公事与自己这位上峰并无私下晤面,今日才得以一问。
      殷浮筠摆手笑道:“不碍事。还要多谢你当日出手。徐太医说若是迟了些血流得太多,这趟可是无论如何出不了京的。”姜思齐谦逊道:“那是下官本分。”想了想又补上一句,“殷大人保重身体为上。”见他点头称是便收了声,陷入不知该讲些什么才好的为难境地。
      他从来相处都是些直性汉子,便是魏平雨宣瑚生这种喜欢奇诡兵道之人,也会拔剑生死义无反顾。后来流年不利碰到李一这等草包,依旧嬉笑怒骂从容自若,恐怕再无一人如眼前人这般,令他近不得远不得,轻不得重不得。他只觉这人周身都笼着一团轻烟,似真似幻朦胧无比。此人曾详查自己的试卷,却又对自己出言示警;他与皇帝暗通款曲斯文扫地,却又在危急关头身护崔翮大义凛然。如此自相矛盾反复无常者,前生今世平生未逢第二人。也无怪从前他便觉此人高深莫测,连观也观之不得,远远退避三舍为上。同为朝廷大员,在京数年与其交谈次数竟是屈指可数。此刻殷浮筠就在咫尺之外,仪容清丽风姿绝伦,可他偏偏就觉得那笑容宛如虚幻梦影,
      他思绪翻腾不已,忽然醒起原来已沉默许久,如今他是殷浮筠的下属,可不是从前的一品枢密,如此未免失礼,可待要开口偏生一时寻不出话题,正在微窘,忽听他开口道:“不知姜大人适才因何而叹?”
      姜思齐将“与你何干”四字默默咽进喉咙,敷衍道:“下官见河水滔滔东去,有种逝者如斯之感。”殷浮筠向他扫了一眼,道:“原来如此。”却又不再说话。姜思齐也想不出该怎么将话接下去,只好再度闭嘴。自从撞破天子与殷浮筠的情/事后,他面对殷侍郎总有一种手足无处安放的局促,无论与公与私,总觉别扭至极。
      殷浮筠似对他的僵硬姿态毫无察觉,沉默良久忽道:“明日便要入庆兹府,你且小心些。”他话中有种突兀的亲密,姜思齐来不及细思,心头一凛,“下官愚鲁。”殷浮筠淡淡的道:“知府刘子开是庆初四年进士出身。”姜思齐哦一声,面做不解之色。
      殷浮筠侧过脸,并不言语,只瞧了他浅浅莞尔,将他笑得心头一跳,费力才保持住脸上疑惑的神色。须知刘子开作为一方大员一直行事低调,这些年并不曾在朝廷上争锋,而与吏部侍郎方仪清出身同年,并且在户部有若干旧交这种久远的隐情实在不该为他这等六品小官所洞悉。
      殷浮筠眼望月光跳跃的江面,道:“嘉宜并庆兹两府年年报灾,户部也拨了数笔款项,打的都是修筑堤坝的名头。仅仅前年一次拨給嘉宜的钱粮便有八十万两之多。便是庆兹亦分得二十五万两。所幸这回嘉宜府倒是守住不失,庆兹却又出了这等洪灾。”
      一提公事姜思齐脑筋立刻动得飞快,沉吟道:“嘉宜知府宋阑大人以诗文知名。而刘知府治事长才下官在京中也有耳闻。”
      殷浮筠眼神微闪,道:“你所言不错,也正因如此,此番刘子开上表请罪京师才会这般震动。”
      姜思齐暗忖他言下之意,“只是不知宋大人又是回报的。”各地大员的奏章要先经知政堂并枢密院,然后呈递天子,寻常官员却难于闻。何况他此时不过是一介微末小官,不过随口一问,本也没指望得到回答,谁知殷浮筠缓缓道:“宋阑言明今年水势乃历年之最,他勉强力保不失。这说的倒是实话。不过巅江在嘉宜一段本来水流就要缓得多,堤防又是年年加以修筑,也不稀奇,反倒庆兹府要吃紧几倍。是以这番洪灾也算得不上意外。且如今庆兹府虽受损不轻,然而刘知府颇有手段,整治得地面甚是清净,并无流民也无瘟疫,且在洪灾中更有数名典吏和一名长史以身相殉,便是崔知政也称许有加。”
      这等内情却非姜思齐所能知悉,听殷浮筠言下之意,这趟不止是赈灾,恐怕圣旨里还会对庆兹府官员多加褒奖,并非如之前李兆新揣测钦差前去乃是震慑宵小,反倒是个笼络人心的大好时机,他心里揣摩此事,沉思不语。殷浮筠又看他一眼道:“话虽如此,但庆兹府到底如何,我等还不得而知,凡事还是多加小心。”
      姜思齐一笑,拱手道:“多谢侍郎大人提点。”他心思一动到公务上就十分神清气爽,与这位殷大人的相处也渐转从容,有心再要打听几句,殷浮筠却忽道:“夜色已深,有什么入了明日庆兹府再议不迟。这就回去吧。”姜思齐听出他语气平静,但依旧遮不住意兴阑珊,颔首道:“好,请。”说着稍稍侧身,落后殷浮筠半步同行。

      两人一前一后而行。月色将殷浮筠投在地上的影子映得伶仃异常,仿佛随时都要被风吹散。姜思齐瞧在眼中不免暗自摇头。他早察觉殷浮筠颇负治才,经过今夜一番倾谈,更肯定斯人见识通透,又出身探花,假以时日未必不能进入知政堂成为崔南羽那般名留史册的重臣。只是他站得越高,也会招来越多目光。终有一日纸难包火,难逃媚上佞幸之名,如此大好人才,在青史上留下恁地名声实在令人扼腕。
      他刚觉惋惜,又不禁自嘲:殷浮筠与天子断袖分桃这才年纪轻轻登了高位,本也是难以推脱的实情,自家大仇未报,倒有心操别人的心。
      风越来越急,走到中途愈发凛冽,蓦地一股冷风卷来,走在前方的殷浮筠噗嗤打了个喷嚏,忙以袖掩面,却依旧噗嗤噗嗤连打数个喷嚏,一袭轻衫在东风里飘飘悠悠,分外单薄。姜思齐走近数步,“殷大人可好?”殷浮筠打了几个喷嚏,眼睛也沁出点泪水,掸袖拭拭眼角,轻声道:“还好。”姜思齐见他眼睛湿漉漉的望向自己,面颊被风吹得微白,咳嗽一声,道:“风大得紧,殷大人莫受了凉。”想了想又硬起头皮补上两句,“下官大氅还算厚实,可为大人暂挡风。”他本以为殷浮筠会如同听出此言不过是寻常客套,哪知殷侍郎慢慢垂下袖子,神色认真的想了一想,居然道:“如此就多谢你了。”
      饶是姜思齐性格沉稳,这下也不得不费劲藏起吃惊。区区夜风对他自是小事,只是难以想象有一日殷侍郎会身披自己外衣,可话已出口也由不得他后悔,无可奈何下解开外氅递过去,看到殷浮筠接过披在身上低头认真系着袢带,更觉古怪,又莫名添两分尴尬。多亏这张面孔黑之又黑,才没被瞧出端倪。
      殷浮筠身上多出件厚重的大氅,脚下却仿佛轻快许多,也不复之前颓色,特地是与他并肩而行,后来甚至谈起些海外奇谈来。姜思齐洗耳恭听,心道可见这人确实体质单薄熬不住寒,一件大氅就能哄得如此开心。
      如此你谈我听了一路,总算熬到了府衙后院。姜思齐来到自己房门口站下,却见殷浮筠也停步不前,月色下披衣而立向他看来,目光中似有未尽之意,不由一阵尴尬,背上有如毛毛虫在爬,不舒服到了十分,清了清嗓子便要开口,忽然旁边月亮门哗啦一声被推开,一身劲装的池凤翎大步迈出。
      他手提长剑,额头满是亮晶晶的汗水,显然是刚刚练武已毕,一抬眼见殷姜两人在月色下默然相对,眼中异色一瞬即逝,朗声笑道:“我还当就自己是夜猫子,原来这还有两只。”
      姜思齐见到是他,倒松了口气,“见过世子。”
      殷浮筠报之一笑,“世子没有休息?”
      池凤翎长剑回鞘,笑眯眯的道:“明儿就忙起来了,我今晚偷个闲。”目光飞快的从殷浮筠身上那件灰色大氅一晃而过。殷浮筠点点头,“原来如此。不过夜色已深,世子还是早些休息为好。”又向姜思齐道:“多谢姜主事。”当下向两人告辞。
      姜思齐见他离去,向池凤翎道:“殷侍郎说得不错,明日事情定然极多,世子早些歇息。”
      池凤翎向他深深看了一眼,唇角微扬,忽道:“看不出姜大人倒是雅人。”也不知他想到甚么,忽地在剑鞘上一拍,微微一笑,旋即大踏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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