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留踪 ...

  •   姜思齐向刑斌打个眼色,刑斌心领神会哄着李大人去前厅。李一虽不情愿,却畏惧世子在此,只得恨恨的摔门而出,心里转悠着定要小姜严刑逼供的念头不提。待二人走远姜思齐方道:“如今市面上流通银两成色不到九成三,大多都在九成一二上下,官银却可达到九成五,成色愈高银色愈正。大宁府水利兴盛又富含银矿,是以所出官银能到九成六,极之雪白纯正。”
      池凤翎出身皇家,向来是仆从携带银两,他自己身上倒多是些金叶子和珠玉等物,哪似杨枢密这等老官僚对银两质地一清二楚,只奇道:“此言固然有理,不过你又如何知道这是三年前出的大宁官银?”
      姜思齐道:“世子有所不知,四年前大宁府蛟河州在孟旗山一带新勘出银矿,其所出之银质地上乘,几达到九成八,比寻常大宁官银还要洁白不少。次年户部特令大宁府铸造方形银锭,头一批就有八十万两之多。后来圣上下旨将此银矿归入内府。内府所铸都是银元宝。因此自始至终这洁白无双的方形银锭便只有三年前大宁府那一批。”
      池凤翎端起狭长银块打量,手摸银面道:“这并不是方……”说着蓦然收声。原来他忽觉手指触到其中一面颇为粗砺,和对面颇为不同。他举高银两仔细端详,终于瞧出些许刀斧痕迹,却是银块从当中被一分为二留下的刻痕,正惊讶间就听姜思齐道:“请世子再看底面。”他依言翻过银块,见到底面也被戳磨过,似乎有些小字被磨平,皱眉道:“若是官银,想来这里刻的是庆初某某年造吧。”
      姜思齐一笑接口,“庆初十四年大宁府监造。”池凤翎眉头愈深,“这么说李一抢来的这个……嗯,你派李大人取来的这个包裹,莫非其主人是大宁府的官员,是他监守自盗?”
      姜思齐哑然失笑,“大宁府不过是监造铸银而已,这银两自是要上缴户部才对。”池凤翎奇道:“你言下之意是有人从户部偷运官银?”姜思齐摇头道:“户部当年收入这批银锭不假。不过转过年来就因嘉宜大水,又将八十万两悉数拨出。”
      池凤翎吃了一惊,“嘉宜?可不就是庆兹邻府?现任知府是诗坛名家宋阑宋大人?”姜思齐点头道:“正是。是年嘉宜大水,朝廷发放银两赈济灾民,过后宋知府回报八十万两官银全部用以购买粮食砖瓦等物,半两不曾入库。”
      池凤翎闻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官银在民间不得流通,除非入库储备否则必要溶为碎银。宋阑奏疏上说银两用磬,也便是说雪白的大宁府官银全部熔化成九成出头的民用碎银。可此时池凤翎掌上所放的,又明明白白的是那早就该化为无形的官银。这其中会有多少舞弊之举,有多少官员牵涉其中,这水到底有多深多混?
      他一念到此,不禁有些许茫然,摇头道:“倒难为你能看出来。”至于彼时尚未出仕的穷书生怎么认得出这是大宁官银,又怎会对其来龙去脉这般清楚,池世子连问都懒得问——他想得实在很开,左右此人身上蹊跷极多,再多出这一桩也不稀奇。
      姜思齐笑而不答,心道若非池霖是个小气鬼,他原也辨不出这是大宁府官银。

      原来孟旗山所出官银质地绝佳,连皇帝也动了心思,很快下旨归于内府——朝廷银矿瞬间进了皇帝自家腰包。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这全无仁君风度的行径还是令崔知政和几位胆大包天的御史大为光火,连连上书,就差指着天子的鼻梁骂他抠门,皇帝见到此等奏章自然不悦,不过此事挑开他也面目无光,干脆留中不发,装作完全没有这回事一样。
      这场风波里杨季昭继续八风不动,一如既往行使着他活图章的功用,不过此事倒勾起了枢密使粱翰的兴致,他对连皇帝也垂涎三尺的白银生出好奇之心,某日闲来无事特意从户部借了块出来,与杨副使轮流把玩许久,最后两人不得不认同今上眼光不俗,这银锭成色果然是生平所见最上等者。
      此事本就与枢密院无关,后来又是数番惊风怖雨,他早已将其抛在脑后,不想月前一夜与殷浮筠倾谈,却得他片语警示,这些日子他无事就对着以往文书细细研读,终于弄清原来拨给嘉宜的那八十万两银子便是当年这批引起口水战的官银,也因此今日一见之下便辨认明白——只不过怎么会是嘉宜府?

      他思忖半晌依然不得头绪,开口道:“适才下官问过我那长随,他说持这银两之人口音与庆兹府有所不同,但也有相近之处。这倒符合关窍,庆兹和嘉宜两府本就毗邻,想来那妓馆客人正是从嘉宜而来。”顿了顿又缓缓道:“此事与赈济之事或有关联。下官想趁夜潜入妓馆一探究竟,此事说来有失朝廷体统,然而事急从权,请钦差大人体谅。”
      池凤翎将手中银块朝上一抛,板着脸道:“明知有失体统还要去?这又怎么成?”姜思齐正欲再言,就见他稳稳接住银块,笑眯眯的道:“不过若是有人同行,能证你清白倒也勉强可行。也好,为了朝廷大计,本世子就委屈一下好了。”
      姜思齐一瞬间就体会到从前自己领军玩命时一众主官欲哭无泪的心情。他张张嘴,目光碰到面前青年微翘的唇角和亮晶晶的眼睛,又把嘴闭了起来,暗自叹气:何为报应不爽,今日可是知道了。
      当下两人各自回房换衣,等池凤翎再次出现时,身上着件薄薄棕色绸衫,下巴上却粘出一绺短髯,脸上也不知涂了什么,面色黯淡许多,惹来姜思齐瞟来几眼。
      池凤翎见他注目,摸摸下巴笑道:“我也不愿遮遮掩掩,不过这趟是暗探,太过玉树临风引人注目总是不好。”
      姜思齐扫他一眼,只作全不曾听见。

      李一先头去过的那间妓馆名为眠薇,在沛宁西边湘巷一隅。两人策马而行,不多便来到湘巷口,人还未下马,阵阵婉转悠扬的琵琶声已从巷子里袅袅传出。池凤翎听了片刻,手挽马鞭向姜思齐笑道:“是同心谱,弹得绵软了些,却也缠绵得紧,不错。”不顾姜思齐侧目,端坐马上俯耳倾听,带一线高音蓦地拨上去,猛然拍掌道:“拼尽一生休,尽君一日欢!好哇,好!”姜思齐闻言默默,池凤翎还不肯放过他,扭头笑道:“这倒有点味道了,姜兄以为如何?”
      杨元帅各地战歌烂熟于胸,不过这同心谱是个什么玩意却一窍不通,见他兴高采烈的样子,眼睛仿佛都在放光,忍不住颔首道:“池……公子见识广博,我实在有所不及。”池凤翎笑道:“姜兄太谦了,合该你我多多切磋才好。”姜思齐懒得和他多做口舌之争,翻身下马,早有小厮上前牵马引客。
      眠薇妓坊在沛宁颇负盛名,宅院也修葺美轮美奂精致绝伦。姜思齐将马缰交给小厮,抬眼打量,见青瓦青墙的宅院几乎占了半条湘巷,门前杨柳依依人声不绝,不由哂然:从前位高权重时连妓院大门朝哪头开都不晓得,如今化身这穷困后生倒与这花眠柳宿之地缘分不浅。

      两人刚入院子便有个黄衫短衫的小厮将二人迎进雅间。待听得他将诸般事宜娓娓道来,姜思齐才明白原来进妓院也不见得就非要狎妓,大可清茗一杯清曲一支,便手谈两局也成,正要吩咐上两杯茶,却听池凤翎笑道:“刚刚弹同心谱的是哪位姑娘?请来一叙可好?”
      那奏琵琶的姑娘名唤芳珂,算得上此间红牌,本非随意可见。不过这小厮眼睛甚毒,瞧出池凤翎虽貌不惊人,但腰间玉佩晶莹光润绝非凡品,知这位非富即贵,忙不迭着人上茶,应声而出。
      见他退出,姜思齐皱眉道:“世……公子何意?”
      池凤翎不紧不慢的道:“也怪不得姜兄,你只是不知规矩罢了。来到这等风月之所,单单喝茶自然也可,不过也要分与谁喝。若只有我们两个男子关门对饮,倒让人生出些好奇揣测之心。”
      姜思齐一愣,就听池凤翎一本正经的道:“到时为免疑心,我等出门时只好衣衫不整鬓发散乱了。”说着忽然啊一声,失口道:“不好!”满面惊慌后悔。
      姜思齐奇道:“什么不好?”池凤翎顿足道:“早知我便不乔装打扮,本来面目就好,如今这副模样倒惹人生疑,觉得姜兄口味特殊。”说着叹气连连,一派真心悔恨的模样。姜思齐又怔上一怔,蓦然之间恍然大悟,暗道这人实在无聊,只做不懂,淡淡道:“公子说笑了,男子汉顶天立地,但求行事无愧于心,容貌美丑又有什么打紧?”
      池凤翎叹道:“话虽不错,可有些口不对心之嫌。就是姜兄自己不也对清敏另眼相看?”姜思齐已许久没听过这个名字,闻之一愣旋即明白,一时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只低头喝茶。
      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那小厮出现在门口,弯要将一位窈窕女子请了进来。

      这女子生得面若桃花香腮胜雪,正是红牌芳珂,见了两人福了一福,“见过两位公子。”一双如水双眸已将两人打量个来回,见姜思齐容貌平平,池凤翎又易了容,不免好生失望,看在银子份上勉强打点精神,弹了曲柳三变的《定风波》。
      她在琵琶上下过苦功,这乐声迤逦幽折曲尽心事,果然颇见功力,只可惜姜思齐铁石心肠不为所动,倒是瞥到池凤翎摇头晃脑的样子颇觉郁闷,暗自寻思自己可是看走了眼,选的这条船貌似宏丽,实际上却是条花船。
      一曲未毕池凤翎已不住点头大声赞好,可惜他称来赞去,满口都是些“好”“太好”“真是好”“实在太好”“怎么这么好”之类。芳珂愈发无趣,口中致谢,抱了琵琶起身径自出门。池凤翎亦不强留,掏出银子打赏那小厮,又吩咐他关门。妓馆客人有要事相商之际总会屏退旁人,那小厮亦不觉得奇怪,又沏了壶茶才称谢而去,顷刻间屋内又剩下两人。
      池凤翎合掌笑道:“这曲子弹得果然有些意思,可惜哀怨有余清幽不足,可惜,可惜。”说罢微微摇头。姜思齐道:“时间不早了,闲话稍后再叙不迟。”又试探道:“不如公子等在此地,我自己前去……”却见池凤翎亦不开口,只看着自己眯着眼笑,立刻收了话,点头道:“那么公子先请。”

      据李一所述蕊娘闺房该在顶层深处,两人来时已见楼梯口有若干小厮侍女守着伺候。池凤翎不欲惊动旁人,打量窗外夜色已深,后窗又背墙并无人迹,便从后窗倾身而出,伸手攀住窗棂,脚点窗缘身体轻纵,犹如壁虎般灵活无比,几个蹿起间已至屋顶。
      他如此熟门熟路,姜思齐在其下瞧得分明,面色便有点不好,回身插上门栓,尾随其后三下两下来到房顶。
      池凤翎蹑足而行,待来到屋顶尽头,见下侧方隐隐现出灯光,心知到了地方,当下脚抵青瓦手扣檐粱,大半个身体攀挂在屋顶上,向下探头望去,就见花窗向外支出一角,从上望下只能自斜角中觑到底面一片青石。
      此时姜思齐已至到他身旁,见其动作如此流畅愈发不悦,想来当初和柳砚笛在画舫上纠缠时,这位世子也是这般不顾体面在外头旁观。
      哼,堂堂男子汉,这等行径当真是……还没等他想出下面一句,池凤翎已抬头相视,见他面露怫然,眼珠一转已明了他心中所思,忽然伸指在他手背上比比划划一番。姜思齐细细辨别,原来是事急从权四字,不由啼笑皆非,又觉手背奇痒,向池凤翎点点头,不动声色的将手缩入袖中。
      池凤翎在月色下瞧得分明,眼中漾过一阵笑意。

      此时下面屋中忽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这药膏闻着好辣。”声音娇柔无比,随即有男子答道:“唉呀,是辣得很,可别伤了你的小手,我叫阿成他们来。”却带了四五分庆兹口音,却又不全然相似。他知这便是那和李一打架的客人,那女子约摸便是头牌蕊娘,不禁精神一振,耳朵支得老高。
      蕊娘轻轻一笑,“侯公子这哪里话来?若非您今日在此,蕊娘早被那登徒子唐突了去,这般仗义相助,让蕊娘实在是……唉。”
      姜思齐和池凤翎对视一眼:原来这人姓侯!
      侯公子适才被随从团团包围,又请来郎中疗伤,此刻方得了空与蕊娘独处,听她一席温言软语整颗心都化了,拉住她手情致殷殷的道:“只恨那贼子跑得快,若是抓住定要千刀万剐給你出气。”一时口中情话滔滔不绝。窗外姜思齐听得正不耐烦,忽听他道:“我这趟乃是为贺你生辰而来。本已特意着人打造上好珠宝首饰。想不到都被那胆大包天的贼子夺了去。”说罢恨恨不已。
      蕊娘柔声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至于珠宝首饰,只要你人好好的,这些身外之物我又怎会介怀?”侯公子被她哄得眉开眼笑,“你放心,待老爷子点了头,我就把你接回嘉宜。只是这段日子苦了你啦。来日方长,我侯峪之将来定会好好补偿。”姜思齐在外听得真切,暗自点头,忽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转头见池凤翎正向他翘起大拇指,脸上满是称许。
      蕊娘闻言不喜反叹,“虽然公子不曾明言,蕊娘也知你必定出身世家大族。似我这等身份,纵是清白之躯又如何高攀得起?我还是不要连累公子的好。”嗓音隐带哽咽。侯峪之连声道:“你放心,你放心。”蕊娘嘤嘤泣道:“孝道为重,公子切不可如此,只怨蕊娘无福。”侯峪之叹道:“你这般明白事理,我房中人就没一个及得上。老爷子欢喜来不及,又怎么会怪我?不过他年纪大啦遇到事固执得紧。只要宋大人出面讨情,哪有不准的道理?”姜思齐心头一凛,蕊娘咿一声,“哪位宋大人?”侯峪之虽知失言,不过为讨佳人欢心全不在乎,笑道:“自然是我们嘉宜知府宋阑宋大人。”
      他此言一出,房上两人同时点头。姜思齐早在意料之中也罢了,池凤翎本存了几分疑虑,此时方肯全信,忍不住朝同伴投去一眼,心下十分佩服。
      蕊娘虽达官贵人见得不少,究竟离这种执掌一府的大员相距尚远。而宋知府诗词浓艳,在青楼之中多被传唱,大名更是如雷贯耳,不禁娇呼一声,“侯公子莫要诓我,宋知府如何肯为我一介弱女子出面做主?”
      侯峪之见她惊诧,愈发得意,道:“你不知内情。宋知府最是雅人,只要我寻个机会跟他讲清缘由,宋大人自会点了你我的鸳鸯谱。我们家那老爷子是他跟前头一位器重之人,既然知府大人发了话,又岂有不从之理?”
      到得此时姜思齐已不必再听下去,转头看向旁边,见池凤翎也正向自己望来,点点头,做个回去的手势便悄然站起,蹑手蹑脚的寻到来时屋檐旁,一路攀沿而下,待回到房中时桌上热茶尚温。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