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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师徒(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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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阿尘十岁。
那时候,妈妈还没离开,父亲和小花也在。小花那时还是个婴儿,被妈妈抱在怀里。
他想要学武的起因,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有一次,他们一家人出行,一辆板车差点碰到了妈妈和怀中的妹妹。明明是对方的过失,但是父亲却拼命向对方道歉。
虽然只是一件小到不值一提的事,但是阿尘意识到,父亲不是万能的了。想要保护妈妈,保护妹妹,就要靠自己。
想要保护,就应当有力量。
于是阿尘盯上了附近一家武馆,那里总是有精力用不完的少年一阵风似的跑上跑下,成群结队,呼朋引伴。
阿尘没有钱,好在他想学的也不是什么需要好言好语才能求来的东西。他只要走到那群少年面前,稍稍一挑衅,对方就热血上头地招呼上来。于是他拥有了用不完的“陪练”。
那段时间他天天鼻青脸肿,却锲而不舍地前去踢馆。从被人压着打,到慢慢的可以一比一打个平手,然后是三五人也可以一边周旋一边一一放倒。每天晚上,他一边龇牙咧嘴地按摩身上的淤青,一边在屋顶偷偷复盘,比如这次没有成功绊倒对方,那下次就试试直接攻击关节;领头的大孩子拳头刚猛,那就避其锋芒,攻其下盘,诸如此类。
照此进度下去,总有一天,他能打败他们所有人,阿尘对此很有信心。可惜还没等到那天,武馆的教练,也就是老段,注意到了这些弟子每天下午都鬼鬼祟祟跑出门,然后带着一身伤回来。在其严厉逼问下,那些少年经受不住,将事情说了出来。
于是那天下午,老段第一次见到阿尘。
阿尘见到对面来了大人,知道偷师的事情败露,十分心虚,决定要是对方追究起来自己就花言巧语讨饶,再不行就逃跑,再也不来了。
对方的提议却出乎意料:“来,小子,和我切磋一场吧。”
“十分钟内,只要你碰到我的衣角,我就不仅不追究你来我门派偷师学艺,还让你入门,否则你就要给我们所有人洗三个月衣服,如何?”
对方明显是高人,阿尘不敢妄动。但是想要从更厉害的人身上讨教的欲望却压倒了恐惧。他的每一个毛孔都兴奋起来。
“……好。”
于是双方来到他们常用来切磋的空地。老段向阿尘行了一个抱拳礼,这是同行切磋前的标准动作。阿尘有样学样,笨拙地回了个礼。
十分钟开始计时。阿尘知道对方是这群孩子的师父,自己偷学来的招式绝对赢不了这位长者,只能另辟蹊径。于是他将自己每晚琢磨出来的反制招式一一在老段身上验证,可惜都轻松被化解。
“哦?有点意思,这些是你自己想到的?”老段有些惊讶。这些招式明显是针对他八极拳过猛过刚的缺点刻意琢磨出来的,很有些阴柔诡异,配合少年灵活的身法,竟然颇有些门道。
他起了些兴致,认真了一些,确认了这少年真的没有武学底子,是凭借着小聪明和对赢的执着思考出了一些破招。他有些惊讶,只凭和自己的徒弟们对练就能做到这个地步,这少年的武学天赋和韧性确是一等一的上乘。
但是,他还是决定给这小子一个教训。璞玉如果不经雕琢,那也是无济于事,何况这少年偷师学艺已经是动了歪脑筋,属于习武之人最瞧不起的歪门邪道一类。在没有人指导基本功的情况下练习耍小聪明的招式,更是大错特错。要是再这么过两年,一个好苗子会生生被他自己练废掉。
想到此处,他面色一冷,淡淡道:“小子,小心了。”
之前老段只是放手让阿尘进攻,他自己一直在防守。而现在,他决定出手了。
阿尘一怔。还未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胸口传来一股巨力,自己竟然被猛的震飞出去。一股剧痛疯狂涌上脑海,险些让他意识不清,他张口想要呼痛,一口鲜血却早于他的叫喊,从他嘴里飞喷出来,撒了一地。他痛苦地蜷缩起来,这才来得及发出沙哑的喊声。
不仅是他,其他少年们也怔住了,本来在师父身后上蹿下跳唯恐天下不乱的小子们,此时一个个噤若寒蝉。
师父竟然用了顶心肘,这是杀招。别说一个十岁的孩子,就是一个一百八十斤的壮汉也未必受得了这招。
说明师父这次,是真怒了。
“师父……”最大的孩子试图拉回师父的理智,老段却抬手让他闭嘴。
他自然不可能真的下杀手,只是让这小子长个教训,是足够了。
阿尘倒在地上,内心充满恐惧。他清楚刚才那下,自己真的可能会死。强烈的剧痛和恐惧感填满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没办法站起来,甚至没办法动一下。
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学武方面很有天赋,但是现在他知道,天赋在真正的实力面前不值一提。
但……他还是想赢。
忍住剧痛,他颤抖着用全身力气,将身体向一旁倾斜过去。而他旁边是一座陡峭的台阶,不知有几十还是几百级。
“小心!”老段惊呼,脚下却先于言语出动,飞身向阿尘扑来。
阿尘刚刚滚下两级台阶,老段已经赶到,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捞起来。他被少年的自杀行为吓出一身冷汗,怒骂道:“臭小子,想死吗?”
阿尘无力地看了一眼老段,牵动满是鲜血的嘴角,竟然笑了一下。
他抬手,拉住老段的衣角。然后手无力地垂下,彻底昏死过去。
此时,时间正好过去十分钟。
“真是臭小子……”
老段低声咒骂,驱赶那些看热闹的少年快点回去。看着昏迷不醒的阿尘,他无法,只得将其扛回武馆。
阿尘醒来后,足足休养了一周。然后他把阿尘赶去,给武馆里的所有人洗衣服,足足洗了三个月。但是倒是没提他之前偷师学艺的事,也没提让他走。
于是阿尘就光明正大地在武馆呆着。因为没有拜师,按道理他是没有资格让老段指导他功夫的,所以只能在一边听着。有了前车之鉴,他对老段既敬又怕,也不敢向他提问,只得在无人处自己比划比划。老段也视他为无物,既不驱赶也不指导,只是上自己的课。但是阿尘发现他总是“正巧”讲到自己想不通的部分,于是旁听的越发认真起来。
如此一来,阿尘进步神速,基本功也步入正轨。而他这样机灵的人当然意识到了老段其实没有那么讨厌自己,于是开始腆着脸和老段套近乎。他惯会花言巧语,并且十分乖巧,不消老段说,就自发地将他的生活日常打理的服服帖帖,身段做的比亲徒弟还足。俗话说吃人嘴短,老段也不好意思再冷脸以待,于是三个月后,终于违心地应下了阿尘那一声“师父”。
回忆起十年前的相遇,阿尘脸有些红,不知是酒精的缘故,还是记起那些荒唐事。他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实在有些惨,于是摆出一个又哭又笑的难看表情。
“当时让你呆在武馆,是觉得你聪明又偏执。”师傅喝了一口酒,又把不住话门了。“要是没个人看着,要是有一天成了祸害可了不得。”
阿尘抬起微醺的眼:“老头你得了吧,你可没少管我叫祸害。”
一听这话,老段想起一件事,开始吹胡子瞪眼:“你倒是看看你干的那些叫人事吗?”
对于其他的小孩来说,阿尘是个奇异的存在。一开始他们对他感到好奇,然后慢慢习惯了这个透明人在一旁,之后他们觉得师父讨厌他,所以才如此无视他,再后来,他们发现这个小子已经师父前师父后地跟在老段后面了。情况发展地如此迅速,让他们瞠目结舌。于是几个大孩子自发团结起来,抵制阿尘的“入侵”。
于是阿尘发现,有时候自己的口袋里会莫名其妙多出来一条蜈蚣,或者已经洗好晾晒的衣服总是被人扯下来扔在地上,或者水杯里被洒进泥土。如此种种,不胜其扰。
于是某天,趁老段不在,他把老段养的两条狗中的一条牵出去藏好,然后大呼小叫狗跑了。
小孩们被叫声吸引来,七嘴八舌地想点子,有提议分开去找的,有提议用肉做陷阱诱捕的。有个孩子看见拴着的另一条狗,灵机一动,提议牵另一条狗去寻找,果然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
阿尘想听的就是这个,为此他早已给那只狗“加了料”。然后如他所料,小孩们根本牵不住那只发情的公狗,一放出去,撒丫子就没了。孩子们彻底慌了,师父的两只狗都丢了,这还得了?于是慌忙上街寻找,当然是一无所获。
等他们回来时,却惊奇的发现,一开始跑掉的那条狗还好端端的在笼子里呢。这让几个商量着把罪责推到阿尘身上的孩子傻眼了。大公狗从放出来到跑丢,都是他们动的手,和阿尘毫无关系,这次他们难辞其咎,百口莫辩。
下午师父回来,果不其然大发雷霆,喝问是谁放跑了狗。孩子们面面相觑,不敢去触这个霉头。本以为阿尘这个“狗腿子”会趁机告他们一状,结果阿尘却上前一步:“是我。”
之后的事不必再提,总之,阿尘被罚绕着九安城跑了整整三圈,累的快要半死了师父才消气。
从此之后,由于阿尘义薄云天的行为,他在孩子群中有了声望,还偶尔有人用打扫的机会贿赂他,让他和师傅说说情,平时能少罚几个小时马步。也再没有人来作弄和欺负他。
提起了这件事,阿尘忍不住咧嘴。
老头笑骂道:“你还笑!要不是你后面说漏了嘴,我还被你蒙在鼓里。想起来我都还心疼——多好的大黑狗啊。”
“老头你也心疼心疼我呗,那回漏嘴差点没让我跑断气喽。”
“哼,还好意思说……你小子嘴上好好认错,我一不看着你,就偷懒耍滑。”
“那回可没偷懒,毕竟你拿着铁锹追着呢……”
两人的脸都有点微红,酒精的作用上来了。
“老头,那日子真挺开心的。”
阿尘竟然开始说起真心话,这让老段有些意外。看一眼,他已经处于半醉的状态。
“啧,什么都长了,酒量还是不长进,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杯倒。”
“别胡说……我可没醉。”他的眼睛亮起来,分明是醉了,开始胡言乱语。
“老头,你说你活了半辈子,打了半辈子,打架究竟有用没有?嗝。”
“你说,靠打架,保护得了一个人,几个人,能保护得了一座城吗?嗝。”
阿尘嘿嘿笑起来,说出的话越发让人听不懂。
“九安这个混账,只顾把事情往我这里一塞,自己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说,让我自己去悟,去猜,我呸!要不是,要不是小花……”
他忍不住,翻身呕吐起来。老段不忍直视,劝他:“好了,别说了,回去吧。”
阿尘却不依,开始喋喋不休起来,接下来的半小时里,他时而感叹青春期的小女孩心思难猜,时而问老段为何不找个师娘,时而抱怨为何下酒菜是花生而不是棉花糖,吵的老段脑壳疼。
“砰!”老段受不了了,一记掌风劈在阿尘脑壳上。吵闹声戛然而止,阿尘被劈晕了过去。
“这小子……下次不拉他来喝酒了,一醉就耍酒疯。”老段小声咕哝。“现在又要让我扛……”
他将阿尘扛在肩上,就像第一次见时那样。“比小时候重多了。”他抱怨着,向远处走去。好在虽然他年岁渐长,身材不再,却依然能扛动一个人的重量。
“……往事萦怀难派遣,荒村沽酒慰愁烦。望家乡,去路远……”
哼着小曲儿,他们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