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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谜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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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越乘坐最近的一班飞机飞往Q市,落地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了。
Q市晚上的温度已经降到了零下十几度,下周就要有雪了,展越只穿了一件羊绒夹克,前脚刚踏出飞机舱门,后脚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到达区内,展越推着行李四处张望,很快就看见了不远处的高洋。
他背着手,干净利落地站在人群之后,一身黑衣,衬得脸色更加苍白,神情依旧沉如湖水,直到看见展越,才浮现出一丝笑意,但笑中又有所隐忧。
“没事吧?”展越一看见高洋就问:“怎么突然回来了,阿姨呢?你还关机,咋回事?”
“没事。”高洋接过展越的特产和行李,避开了展越的发问,指了指他单薄的外套:“我带了厚衣服在车里。”
他开张汉闻的车来的,停在地下车库。
一上车,展越就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要说以前,他还不能马上反应过来,但是自从展振朗去世之后,他就对这个味道就非常敏感了。
那是纸钱和香火的味道。
“先送你去宾馆,明天白天有时间我再带你转转。”一路上,高洋没怎么说话,只是问了一些吃住的问题,展越看他神情似有顾虑,猜想多半是家里的事,可好几次想开口,又没找到合适的话头。
他是第一次来Q市,不免有些好奇,于是自顾隔着车窗东张西望,高速两侧都是工厂,巨大的烟囱伫立在黑夜里,像凝固的巨兽。气温已经降到零下十多度,四周灯火零星,街上人烟稀少,给人一种肃杀而压抑的感觉。
驱车穿过市区,下了高架,眼看前方就是分岔路,高洋刚刚左转,电话就响了,车载显示器上是张汉闻的名字。
高洋一个急刹车停在路边。
“诶,高老师,你妈把那人找来了,我寻思不开玩笑呢吗,你来帮我看着采薇,我把那人撵走。”
开着扬声器,展越听得一清二楚,明显张汉闻的声音是在强压着怒火。
高洋脸色一变,车内仿佛气温都降,他只嗯了一声,调转车头,往更远的地方走。
不久,车停在了一个老旧的小区楼道底下,展越一下车,就闻到四周香火气味更浓,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见高洋三步并作两步跨上台阶,往楼上跑去,一眨眼就没影了。
展越追到三楼,见大门敞开着,香火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他往里看了一眼,就站在门口,不敢进去了。
不算宽敞的客厅里,摆放着一张实木桌子,上面是果盘,蜡烛和香炉,里面插了三炷香,已经燃烧过半。
高洋走上前,点了一支烟,插进香炉里。
香烛背后,是一张黑白遗像,里面的男人相貌清秀,戴着眼镜,约摸四十左右,有股书生气,只是嘴角微微下垂,看上去有些愁容。
展越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这是高洋亲生父亲。
自己来的真不是时候。展越心想。
张汉闻拉着着张采薇在旁边,脸色不太好看,他跟高洋耳语两句,指着关了门的那间卧室说了些什么,继而走到展越旁边低声道:“今天是洋洋他爸的忌日。”他仿佛不敢打破这份诡异的安静。
高洋走到关着门的那间房,门把手转不动,显然是锁上了,他敲了三下门。
很快,卧室里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摇铃声,紧接着,门开了。
只见一阵青烟缭绕,一个女人自烟雾中出现,她一身红衣,批了一件网状的黑色披肩,嘴唇涂的鲜红,画着浓重的眼线。
她左手拿着一个铃铛摇着,右手拿着燃烧的纸钱挥舞着,半闭着眼睛,无视现场所有人的存在,走到高子诚的遗像前,把黄纸往半空中一甩,连喊三声:“魂兮归来啊!”
展越整个人看都傻了,他虽然听过这些在忌日里进行的民俗祭奠的仪式,但自己毕竟文明社会长大的热血青年,哪里真见过此等阵仗?他眼睁睁看着那女人像跳大神一样,摇头晃脑,念念有词,心里五味杂陈,又想笑又害怕。
显然,眼前的女人就是高洋跟自己说过的,那个和余师英走得很近的仙姑。可他清楚的记得,余师英是个高级工程师,先进知识分子,怎么会信这些旁门左道?
展越看了看高洋,见他冷冷盯着女人,脸色铁青,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嗬!”那仙姑忽然想被电打到一般,摇摇晃晃站立起来,指着高洋,大喊:“孩子!你醒醒!你执念深种!快醒来!回头是岸!”
说完,她以头抢地,撞得极响亮,又喊:“莫回望啊莫回望!魂归故里心也伤!”
咣当一声,高洋劈手打翻了仙姑手里的铃铛。
“你闹够了没有!”
“啊!罪孽!罪孽!”仙姑睁开眼睛,大惊失色。她慌忙捡起被打倒地上的铃铛:“这!这如何是好!铃声一断,子诚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她站起身来,手哆哆嗦嗦指着高洋:“逆子!你太放肆!”
“你给我闭嘴!”高洋眼睛红的要出血,一把将仙姑从地上拉起,指着门, “你走不走!”
展越看的头皮发麻,耳朵发炸,一来从未想过这种封建迷信仍存在于当代都市,二来从未见过高洋有如此强烈的情绪波动。
“啪!”一记清脆的耳光,重重的甩在高洋脸上。
“不孝的东西!给你爸跪下!!”
房间之内,一片死寂。
高洋被这一巴掌打得偏过头去,他懵了半秒,继而震惊地看着余师英,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她竟然为了一个半仙,当着满屋子人的面打自己?
展越第一次见到余师英,她看起来颇为憔悴,脸被泪水蜇得通红,但是即便如此,依然看得出她肤色白皙,眉眼精致秀丽,身材高挑,气质极佳,很像某个上世纪的香港电影明星。
“给我跪下!”余师英再次指着遗像,声音颤抖地对高洋说。
她走到仙姑身边,将对方扶到椅子上。
高洋纹丝不动,抬手擦掉鼻腔里渐渐渗出的丝丝血迹,神情冷若冰霜。
他看着高子诚的遗像,冷冷道:“他活着的时候就被你吵得不得安生,死了还要被你这样侮辱,你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罢休?”
“你懂什么!你爸为了你,在地下不得安生,你有没有关心过他半点?”
余师英浑身发抖,差点要上去再甩两巴掌,却见高洋盯着自己,面无惧色,眼睛眨也不眨,于是这一巴掌就下不去了。
“对,我不懂。”高洋不听余师英那套混沌说辞,只当她是被骗子蒙蔽了心智。于是看向仙姑:“那请你说说看,刚才发生了什么,你说明白,我给你十倍的钱。”
仙姑被余师英一扶,立马理直气壮起来,她一拍桌子,吼道:“小子,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什么身份,你才几天道行,也配跟我提钱?”
“好了!都别吵了!”张汉闻劝阻道:“子诚看着呢,你们何必呢!”
仙姑话锋一转,对余师英道:“老妹儿,就是他。你家子诚走的不踏实,在下面投不了胎,就是因为他!白眼狼!”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俱是一惊。
那一瞬间,高洋神情有那么一丝微妙的变化,像是疑问,又像是担忧,但这个瞬间非常短暂,下一秒就重回鄙夷和冷漠,所以在场只有展越一人注意到了。
仙姑绕到余师英身旁,接着说:“姐没骗你,高子诚说,最放不下他。这小子性子直,脾气倔,一根筋,一条道走到黑!老妹儿!姐说的对不对?”
余师英连连点头,高洋的确就是她说的这样,一根筋,软硬不吃。
仙姑指着手上的铃铛,接着说:“我这铃声,是给子诚引路的!被这不孝子打断,子诚找不到回阴间的路了!哎!还是逃不过这一劫!”她说得绘声绘色,情动之时声泪俱下:“孽缘啊,都是孽缘!你们一家,都是孽缘啊!”
“胡说八道!”高洋虽然还是没有丝毫松口的意思,但是语气已经比刚才好了一点:“你现在离开我家,否则我就报警。”
余师英紧张地问:“姐,子诚没事吧,这可怎么办?”
仙姑闻言,暂未作答。显然,她是个老江湖,知进退,懂审时度势,也够胆大心细,临危不乱。
她看了看高洋,毫无惧色:“好啊!你去告,去告!我胡二娘行得正坐得直,只为行善积德,上对得起天地下对的起祖师爷。倒是你,没良心的,你妈腿断了你不闻不问,你爸忌日你回来闹事,难怪被你活活气死,死了之后还不得安生!”
“你!”高洋一把抓住仙姑的手腕,用力之大,指甲都变成了紫色,他从牙关里蹦出四个字:“你再说一遍。”
“你还有脸告我?你问问我老妹儿,她腿疼的睡不着的时候,是谁陪着她唠嗑,谁陪着她流眼泪!”
或许是她咄咄逼人,又或许是最后一句话着实不假,高洋一时间竟无言以对,颓然松手。
“高洋!”余师英挣开张汉闻,一把拉住高洋:“你真要在你爸忌日这天闹事?你们爷俩是不是要把我活活整死?”
高洋苦笑:“到底是谁闹事?到底是谁整死谁?”
余师英一听,犹如当头棒喝,她再次捂着脸,低声啜泣了起来,只见她肩膀剧烈地颤抖,紧接着身子一软,瘫在高子诚遗像前的地上。
“高子诚!你是恨我吗?你到死都在恨我吗?可我到底是哪里对不起你!你折磨我还不够,还要让你儿子来折磨我?”
说完,她匍匐在地上,呜呜呜地失声痛哭起来。
她哭了半晌,高洋听不下去,上前就要拉她。
“起来。”
余师英狠狠甩开高洋的手,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仙姑:“姐姐,现在该怎么办,你说,要我们做什么都行!”
仙姑刚要开口,一看高洋刀锋般寒冷的眼神盯着自己,立马又换了一副口吻:“不要紧。姐姐帮你,姐姐啥也不要,就盼老妹儿你好。”
说完,她又煞有介事地摇起铃铛,喊了几句咒语。
高洋刚要阻拦,展越忽然上前,将他拉到一边:“那是你妈的念想,你别管真假了,让她看完,她才能过得去心里的坎,不然她也得活活憋死了。”或许是意识到后面那句说得太失礼,展越不好意思地捂了捂嘴。
高洋一听,醍醐灌顶,握紧的手缓缓松开,终究决定不再阻拦,他看着窗外黑漆漆的夜,听着细细碎碎的古怪咒语,忽然弯起眼睛笑了一下,只是笑中没有半分快意,尽是无奈悲凉,也再没有半句言语。
不得不说,人心真的非常脆弱,仙姑这种人,其实是半个心理学大师。他们有门路,有口才,懂文字游戏,会察言观色,知道人的弱点在哪里,说什么可以让他们开心,说什么让他们无法考证继而深信不疑。
比如,展越刚失至亲,本就见不得这等死别场面,加之这仙姑说得有句句戳心,尽是未亡人最脆弱的隐痛,连自己这么一个外人听她这么说着哭着,都是眼眶酸涩。若是仙姑看着自己,来上一句:“呀!老爷子还放不下你!”那自己无论真假,思亲心切,自己也可能会产生好奇与担忧的。
说白了,一些流淌在血液里的东西是永远无法割舍的,无论阴阳生死。
仙姑做法完毕,抹了一把鼻涕,见好就收:“老妹儿,解铃还须系铃人,清官难断家务事,子诚的魂,我给你送回去了,剩下的事情,就看你自己了。”
说完,她将东西装进袋子里离开了,楼下很快传来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
余师英原本要追出,却被张汉闻死死抓住,显然也是忍了很久,不想余师英再受骗。可又碍于身份不好过多掺合,就等着高洋回来主持公道,好在高洋震慑力足够,虽然吃了点亏,不过没有实质的经济损失。
“老张。”余师英擦了擦眼泪,拢了拢头发,对展越点了点头:“帮我招待一下客人,我现在太难看,就不送你们了。”
张汉闻将余师英扶到沙发上,给她拧了一块毛巾,又倒了一杯温水,低声跟高洋嘱咐道:“我们就在附近,有事喊我,你悠着点,别激她。”
高洋不答,显然也是余恨未消,他对展越使了个眼色,让他跟张汉闻一起。
“师英,我带高老师的朋友先回去,你们好好的谈,有事情打电话哈。”
张汉闻等展越给高子诚上完香,抱起张采薇,退出房间。
一出楼道,展越就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空气直往鼻子里钻,他从没感受过北方的这种室内外温差极大的冰冷,只觉得非常凶猛,冻的人头晕脑胀,血管都要结冰了。
张汉闻远远打开车门,招呼展越进去,继而开了暖气,连连搓手:“暖一会儿就好了哈。”
“爸爸,好饿啊。”
自始至终,张采薇都特别乖地猫在旁边一言不发,直到三人出了楼道,进了车里,她才终于表达了自己的需求。
展越将自己从C城带来的特产拿给张采薇,让她先吃着垫一垫。
“怎么会这样,那个仙姑也太横了,你们这边流行这个?。”他对张汉闻说。
张汉闻嗨了一声:“流行啥呀,给我气够呛。”
这要从展越前往C城的那天晚上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