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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雪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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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洋左脸上被打了一耳光的印记还在,三根手指印已经由红变紫,赫然在目,可想而知余师英刚用了多大的力道。
这会冷静下来,余师英自己也觉得出手重了,她站起来,有些犹豫地想要触碰一下,看看伤势,结果又发现高洋从太阳穴到颧骨的位置有一道小血口子,在雪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瞩目。
那天,展越前脚刚走,高洋就接到了余师英的简讯,说过几天是高子诚的忌日,让他回去。高洋当然记得。以往几年,他要么是以各种理由拒绝回去,自己在江州找地方烧纸遥祭;要么提前飞回去,直奔公墓,谁也不告诉。这次原本也想拒绝,但不知听了张汉闻的话,担心她腿脚不好又遇上半仙骗子,还是经历了展振朗的去世之后有所动容,总之心软了。
侧脸上这道血口子,是那天在酒吧跟人打架被玻璃杯的碎渣溅到脸上导致的,其实已经快好了,给余师英一巴掌过去,又把伤口震裂开了。
“你,你这脸……”余师英以为血口子是自己手重划伤的,有些懊悔,她起身去找碘酒,转身的时候在桌角上撞了一下,可见腿还是没好利索。
“让我看看。”余师英倒了一点碘酒在棉花上,就要给高洋擦。
高洋冷漠地伸手一挡:“我自己来。”显然心里还有气,这一下挡得很重。
余师英原本还有些心疼,被这么狠狠挡回去,脾气顿时又上来了,她啪的一声将碘酒搁在桌上:“长进了,碰你一下都不行了?”
“你也不赖。”高洋冷笑一声,说:“觉得自己要再婚,心里过不去,找了个跳大神的给他带话?”他指着高子诚的遗像:“这么自欺欺人,是想骗过自己,还是想骗过他?”
这话其实说的非常刻薄,不过这种心情也能理解,自己亲娘在亲爹忌日这天,找了个仙姑装神弄鬼,还当着亡夫的面,让新任未婚夫进家门。这换成谁也很难接受,更别说还有额外这十几年都没能平的怨气了。
余师英听了,半天没说话,似乎是在思考高洋这句话的正确性,过了一会,好像真的想明白了什么,没有再辩解,整个人想起泄了气一样坐下来,看着地板发呆。
从前她是个心气很高的人,绝不在人前示弱,包括高洋上次回来,她也没有呈现出半分摔伤了腿并且长期卧床的病容。
然而今天高洋一见到余师英,忽然就觉得这股心气没了,眼睛里没了凌厉的光,脸上也没了神采,好像是对什么屈服了一样。
“正好你爸今天在,我当着你们爷俩的面,得道个歉。”余师英抬起头,看着高子诚的遗像,说:“你爸去世那事,跟我脱不了干系。”
此时,房间里的暖气高达二十多度,可高洋忽然觉得无比的寒冷,这种冷是侵入骨髓,直达血液,从脊椎蔓延到大脑,让人的魂魄在一瞬间就脱离了躯体的感觉。
这让他再次产生了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就像在江州的无数个夜晚,每当寒雨夜袭,霜气满地,一缕寒意从窗台爬进屋内,他就会看见高子诚躺在沙发上,脸色惨白而神情绝望地对自己说,头疼,头疼。
余师英始终记得,那晚的雪下的特别大。
明明刚过立冬,却大得像腊月一样,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到了年底,赶上评职称的阶段,肯定都要跟领导同事疏通一下关系,高子诚条件不弱,就是在这人情世故方面比较被动,好几年都没评上。余师英为此没少跟他吵,但毫无效用,所以这次干脆自己上,约了高子诚那边最有实权的几个领导,吃顿饭,送点东西。
到了傍晚,雪更大了,门窗一开直接往家里灌的那种。高子诚昨晚刚被余师英吵了一宿,就因为自己拒绝请领导吃饭的事。他嘴笨,不会反击,只能憋在心里,经常整宿整宿睡不着,早上起来心跳得非常厉害。他习惯了,这种感觉自从跟余师英结婚之后,是家常便饭。
这么大的雪,高子诚想的是得去学校接高洋,不然不安全。雨雪天打车难,他只能骑自己那辆二手摩托车,他平时就好骑摩托,高洋也喜欢坐摩托。高子诚想好了,等高洋考上大学,就带他去塞北骑行,他一直非常向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地方,就像江湖侠客,一骑绝尘,快意人生。
雪越下越大,路面很滑,高子诚骑得很慢,眼看着就要到学校了,忽然从前面窜出来一个穿着皮草的姑娘低着头直往前跑,高子诚一个机灵,赶紧避让开来,结果路面结冰他没停稳,一个打滑摔了出去,后脑勺磕在马路牙子上,当场眼前一黑。
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跑了,敞开的皮草里穿着校服。
接到高洋之后,高子诚在回去的路上感到自己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磕到的后脑疼得厉害,像是眼前蒙了一块黑纱,他强撑着回到家,也没精神做饭,躺在沙发上休息。
余师英前不久刚升为总工程师,忙的不可开交,眼看着就要到约好的酒局时间点了,刚出办公室,又被领导拦下交代工作。眼看着吃饭的时间不能耽误,她没办法,给高子诚去了一通电话,让她代自己先陪领导喝两杯,自己随后就到。
高子诚接到电话出门前,对高洋说了一句,好好做作业。从楼道里出来的一瞬间,忽然一阵凶猛的风雪像一堵墙那样朝着他撞了过来,直接把他撞退两步,那熟悉的眩晕和疼痛再次袭来。可一想到自己若临阵脱逃,晚上回家又是一顿吵,他几个通宵没睡好了,实在太累了,只好顶着风雪去简单应付一下。
如今回想起来,余师英只觉得那天发生的很多事,都是上天在阻拦高子诚前去这趟酒局的信号。而自己却成了逆着天意,亲手将他推进死局的人。
大约晚上八点,余师英终于打发走了那两个不请自来的领导,就在同一时间,她的手机铃声响起,本以为是来自饭局的催促,却没想到是来自公安局的夺命号角。
谁也想不到,酒局上有人喊了陪酒小姐,其中一个是新手,怯生生地坐在沉默而友善的高子诚旁边,高子诚吓的动都不敢动,只能低着头,一杯一杯白酒的喝,他连小姐的脸都没敢看,视线所及之处,那小姐的皮草里穿着校服。
余师英直奔派出所,听扫黄大队的协警说,当时进去的时候,那小姐的手放在高子诚下半身,其实是高子诚打翻了酒,那小姐给他擦,可是从当时突击检查的民警视角看,就像那小姐在高子诚身上乱摸。
高子诚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的派出所,又是怎么被余师英保出来的,只记得饭店包厢的们嘭的一声打开,扫黄的警察冲进来,把自己按在墙角。之后的感觉,就像是自己的灵魂站在旁边,观察着自己的躯体,听着民警的教育,余师英的数落,越下越大的风雪,忽然觉得这一切都跟自己再也没关系了。
余师英原本以为高子诚是睡着了,她用力一推,高子诚就直直地倒在地上,血止不住地从鼻腔里一缕缕往外流,流了他一身,淹没了他的胆怯,恐惧,屈辱和不甘,让他生命的最后一抹色彩,留在了派出所冰冷的地砖上。
那句“好好写作业”原本是高洋十来年平淡日子里最寻常的一句话,他死也想不到竟然是高子诚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狗日的……畜生,自己偷腥,连累子诚。”余师英说到最后,语气已经连不成完整的声音,她不像是在对高洋说,而是像对高子诚说,像在赔罪,又像在质问。
“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我让他去,让他抓住机会啊,升职了,待遇好点,还能分到房子,以后都是你的……那些图纸……图纸都是我反反复复查了好多次的,怎么会错呢?我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领导怎么那个时候找我呢……那么大的雪,我为什么不改天呢?”她说到最后,眼神飘飘忽忽,就像是梦呓一般。
高洋原本坐在一旁,听到最后,遍体生寒。因为在他的记忆里,高子诚的忽然猝死,和余师英没有直接的关系,根据医生的诊断,他是长期失眠,心率紊乱,加上劳累,空腹饮酒和过度惊吓等多种因素导致的。在此之前,他从未听余师英对自己提及过这场饭局,如今看来,这场饭局才是将高子诚逼上绝路的催化剂,而余师英是这一切的导火索。
咣当!
咣当!
嘭!
几声剧烈地摔打声响,响彻了整栋老楼,震碎了宁静的夜晚,也震碎了亲人的心。
“坏了!”楼下的车里,展越和张汉闻同时听见了桌子掀翻的声音,他们面面相觑,下车冲进楼道,到了门口,犹豫着不敢敲门,站在门口,听里面的动静。
屋内满地狼藉,桌子翻倒一旁,椅子摔成两半,茶杯碗筷洒了满地。
高洋脸色惨白如纸,眼睛红得像魔鬼,他浑身都在颤抖,直勾勾地看着余师英,额头上青筋尽显,牙齿咬得咯咯响,像是一头被逼到绝路上的野兽,要和捕猎者决一死战。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他伸出颤抖的手,指着高子诚的遗像:“他都死了!你作给谁看啊!?你是想给他道歉?我看只是想让自己心安吧?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永远只想着你自己,你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你太自私了。”
“我自私?”
余师英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忽然双手重重的拍在高子诚的遗像前,大声喊道:“高子诚!你评评理!我自私?我只想着自己?你倒舒服!眼睛一闭就走了,我呢?这么多年,我起早贪黑养着你这个儿子,一日三餐,衣食住行,学费书本费,哪样不是我一分一分挣来的?还有你爹!你妈!都是我养着,要不是我回去给他们修空调,我会把腿摔断?高子诚,我就算欠你一条命,我帮你高家养了两代人,算是能还债了吧!你要是还恨我!那你活过来!活过来弄死我!”
余师英神色癫狂,她指着高洋:“为什么?你为什么处处跟我作对!高子诚的魂附你身上了吗!你们爷俩合伙要整死我是不是!”
高洋冷眼看着余师英疯狂的独白,脸上没有半分情绪波动,半晌过去,他看余师英像是说累了,趴在桌子上抽噎着喘气,他才终于开口。
“好。你伟大,你无私。那我问你,你当年为什么要改我的志愿?你这也是为了我好?”
余师英愣了一下。
寒冬腊月,高洋满手都是冻疮,他蹲在楼道里,仓库里,钢厂的储藏室里画,就盼着考得远远的,离开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那年他的专业课是全省第一,可怎么也等不来江美的录取通知书。直到他自己去查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志愿里江州美院已经被换成了老家附近的一所工科学校,而唯一能够这么做的人,也没有别人。
余师英的脸上闪过一丝愧疚的神情:“我承认,那个时候一时冲动,怕你走了就不回来了。”她抹了抹脸,忽然神情一变:“可是你就没错?你都达线了,又不是不能去别的本科学校!你自己非要一条路走到黑!去江州美院当那个破旁听生!现在知道没有大学学位吃亏了吧?这不能怪我吧?是我让你去的吗?!”
她再次激动了起来,声音变得越发刺耳:“那个工学院,毕业之后都能分到大厂,进去了一辈子吃喝不愁!你进去了也可以画画啊!找个闲职,拿个死工资不行吗!你看看你现在这个阴惨惨的鬼样子,娶得起媳妇吗?买得起房子吗?你跟我较劲,你自己落得什么好了?”
余师英越说越激动:“你就跟高子诚一副德行!不知好歹!固执己见!一意孤行!自己耗死自己!活该!”
像,真像,太像了。高洋看着余师英数落自己的样子,跟二十年前数落高子诚一模一样,振振有词,咄咄逼人,歇斯底里。
“没怪你,都怪我。”高洋听完,无力地靠在墙上:“都是我的错,你都是对的。我不该去江州,不该当旁听生,我应该去读工学院,然后去大厂,找个闲职混日子,我真后悔。”
余师英忽然像是挨了一记重拳,仿佛看到了当年高子诚,一样的语气,一样的神情,说着你没错,都怪我,都是我的错。这样的附和是他们最后的防线。
她倒退两步,颓然坐在凳子上,看着高子诚的遗照,惨然一笑:“你们真是一模一样,你们是老天派来整我的吗??”
高洋闻言,也从心底生出一股荒谬感,二十年了,谁都没有变。就像进了一个圆圈一样,永远在打转,以为就要逃开,跑了两步又兜了回来。他忽然理解了仙姑那句,执念深重,回头是岸,解铃还须系铃人。
自己,高子诚,余师英,都是如此,执念深重,不肯回头,彼此都给对方打了死结,无可解。
人生和戏,哪个更荒诞。这是展越问过的问题,高洋如今看来,觉得不分高下。
遗照里,高子诚还是那般忧愁的,欲言又止的神情,他默默地看着针锋相对的母子,但没有机会再开口了。
高洋走到高子诚的遗像前,又给他点了三根烟插上。然后对余师英说:“从今以后你别找我了,祝你新婚快乐。”
他头也不回地打开门:“再见。”
展越和张汉闻自从听见掀桌子的声音,就从车里下来了,哆哆嗦嗦蹲在二楼,防止再有动静,就冲过去敲门。然而只能听到剧烈的争吵,北方房子墙壁厚,隔音好,大概听的清一些,能感受到里面人多情绪激烈,但具体到内容听得零散,不成体系。
听到高洋开门的声音,展越和张汉闻不想让他撞见自己偷听,赶紧往楼下跑了两层,结果等了半天,也没见高洋下来,倒是楼道里的灯一路往顶楼亮起。展越感觉不对,赶紧追了进去。
顶楼是个仓库,灯坏了,漆黑一片,也再没有别的路,展越刚爬到楼顶,就看见高洋坐在台阶上,低着头,手肘搭在膝盖上,一动不动,也一点声音都没有。
“怎么了?没事吧!回车里呀,这多冷啊!”黑暗中,展越看不清高洋的脸,靠近了才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微微地颤抖,手冰凉冰凉的。
展越小心翼翼想去抬高洋的脸,刚碰到他的下巴,就感觉手里全是温热的水珠。
他在哭?
他在无声的流泪。
展越呆住了,他慌了,他手足无措,从未见过这样的高洋。那个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孤身一人闯地下酒吧,从打手手里救出学生的男人,居然瑟缩在漆黑的角落里,无声地流着眼泪。
“他死前那几天……一直说……头疼啊,头疼啊……”高洋的声音喑哑的可怕,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样:“我为什么没想到……我为什么那天不拖住他,那天好大的雪……好冷……”
“是,是叔叔吗?”展越问。他可以感受到,这期间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可眼下高洋的状态太差了,根本不是说话的时候。他想抱抱高洋,又知道他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他不需要同情的安慰,于是最终什么也没说,从口袋里递了两张纸巾给他。
高洋抹了抹脸,站起来对展越说了一声走吧。
刚走出楼道,展越就听见楼上传来关门的声响,紧接着一阵急匆匆的下楼声,顺着楼栋离自己越来越近。
“洋洋!”
只见张汉闻扶着一瘸一拐的余师英,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跟高洋说。
可眼下的高洋心中只剩下恨,不想再跟这二人有半分瓜葛,他把展越推上副驾驶,自己钻进车里,一脚油门直接上了马路。
“爸爸!”坐在后座的张采薇都傻了,她看着张汉闻离自己越来越远,奋力地拍打着窗户,接着哇得一声哭了起来。
“高洋!你太过分了!”展越看着后视镜里的余师英挣脱张汉闻一瘸一拐追在车后面,眼看就要上马路了,他急道:“她可是你妈!”
夜晚的马路上都是飞驰的重型车,太危险了。
车内,展越心急如焚,他看着劝不动高洋,干脆去抓他的方向盘:“你再不停车我就上手了,回头张采薇要有什么事,你就是罪魁祸首!”
吱呀!尖锐的刹车声在马路上久久回荡。
高洋停了车,脸色冷得像一块坚冰。
张采薇扭开车门就往张汉闻的方向跑。高洋神色一变,刚要开口,就听见展越大喊了一声危险,往张采薇的方向跑去。
张汉闻抱着张采薇,一时间没腾出手,就在这片刻,余师英跨过护栏,直直地往高洋那辆车的位置过去。
忽然,一辆重型越野车呼啸而来,余师英一个没站稳,上半身跌在地上,那越野车底盘极高,完全没看见前方地上有人,丝毫没有减速的迹象,眼看着就要轧过来了!
“爸爸!”
“师英!”
“妈!!!”
嘭!一声闷响!是金属撞击血肉的声音!
越野司机脸色煞白地从车上下来,自己开的好好地,忽然从路边窜出来一个人,当场就把他魂吓飞了。
“不关我的事啊!我没超速!”司机吓得魂飞魄散,一下车差点就要跪下:“别讹我!我送你们去医院!”
“没事儿!我没事儿!内小孩儿呢!赶紧看看!”
众人顺着余师英手指的位置看去——展越侧躺在车下,离车轮近在咫尺,他双眼紧闭,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布满了额头,右腿以一种非常诡异的弧度弯曲着。
他把余师英从危险的边缘拉了回来,自己一时脱力,被车撞到了腿,剧烈的疼痛让他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展越!展越!”高洋竭尽全力遏制住自己的恐惧,将展越从地上抱起,对张汉闻说:“你带张采薇回家。”他又看着余师英:“你跟我去医院。”他声音不大,可语气强硬不容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