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还是那个江湖》黎佳

27、番外二

　　这一天是十月十三，初冬的时节，偏近北地的青州府已经飘起大朵雪花来。

　　天蒙蒙亮，青州县衙的捕快老陈被持续不断的敲门声惊醒，不甘不愿起床穿衣穿袜。

　　他故意慢吞吞地磨蹭，没想到敲门的人也很有耐心，一会儿响两下，间隔的时间分毫不差。最后憋了一肚子火的老陈猛然打开县衙大门，门前站着两个人，还躺着一个。

　　原本发誓要让对方吃吃苦头的老陈瞪大了眼，下一瞬突然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感觉脸颊火辣辣的疼，不是做梦！

　　他立即嚎啕着向其中那个白衣人冲了过去：“剑，剑神！我是，小人是，我……您……大驾光临……”

　　“头儿，头儿。”

　　另一个穿着捕快制服的急忙拦住他，心急火燎道：“老大，八少爷，剑神把八少爷给缉拿归案了，我们咋办呐！”

　　最后一句都带了哭腔。

　　老陈立即冷静下来，意识到自己的麻烦大了。

　　八少爷是谁，八少爷是君破天的第八个儿子。

　　君破天是谁？君破天也不是什么谁，不过是连当朝皇帝都承认的天下霸主而已。混江湖混到连皇帝听了名字都心惊胆战，其实也很了不起了。

　　八少有了这么个了不起的爹，自然为所欲为无恶不作。他作恶，官府自然要抓的。可霸主的儿子，那是什么武功啊，捕快自然也是抓不住他的。不管是真的抓不住还是没人敢去抓，总是要贴个公文通缉一下意思意思的，不然面子往哪里摆。所以前天八少爷刚在春风得意楼杀了人，昨天的通缉文书就下来了。

　　果然通缉出毛病来了吧，老陈懊恼，早知道就不要把悬赏文书贴出去了！怎么就没人想到全江湖最喜欢路见不平的是剑神呢！怎么就没人想到过剑神最大的爱好是打酱油路过呢！

　　剑神是全体武林人士的偶像，绝不能得罪的，他也不愿意得罪。八少是全江湖人士的噩梦之一，那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他也不敢得罪。

　　好在他是个捕快，还是个经验老道的捕头，捕头嘛，可以说是一半在江湖，一半在官场。于是电光火石间终于想好了对策，打躬作揖把剑神迎了进去。

　　身后小捕快拎着不知为什么黑乎乎一团的八少，跟着进了门。

　　同一时间。

　　“呜呜呜，就这样被带走了……”

　　离青州衙门不远的万年青茶庄，八少的仆从正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向上座的年轻人描述主人如何被剑神轻松打倒带走。

　　“知道了。”年轻人穿着一身布衣，仔细看左边胳膊肘那里还有块补丁，跟跪在那里的人简直没法比。然而他十分轻松地坐着，好像天生就该坐在那里一样，“老八也真是，连手都不还就败了，你们到底是怎么教的？”

　　“……二公子，那是剑神，八少怎么敢还手。”

　　二哥舒袖抿了口茶，目光在下面几人身上一一扫过，最后淡淡道：“我很久不在家，也不太好过问他们兄弟了……这次不怪你们，起来吧。”

　　于是眼睁睁弄丢了八少的众人擦了一把冷汗，从地上爬起来，资格最老的一个小心翼翼地问：“二公子，那您什么时候回来？”

　　“再说吧。”二哥伸出食指点了点桌子，语气开始不耐烦，“还有什么事？”

　　“没、没了。哦，剑神把八少抓去干什么呀？这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没什么，顺手而已。”

　　二哥又笑了笑，愈发高深莫测起来。然而片刻之后他的眼神微微一变，就起身向在门口露出身影的人迎上去。打扮成伙计的杀手们正恭恭敬敬地让开一条道，让周身围绕冷漠气息的剑神进来。跟剑神那身不染一丝尘埃的翩翩白衣相比，二公子身上这件破布衣裳足以让一直为他做衣服的老裁缝悲痛到自杀。

　　“办好了？”穿得像个乞丐的二哥语气很温柔又带了点期待，“累吗？”脸色转换之快让最擅长乔装的属下都自愧不如。

　　剑神面无表情点了点头，伸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他带出了机关重重的茶庄。

　　“多少？”两人刚一走出霸主家势力眼力可及的范围，二哥就迫不及待地朝剑神伸出手去，他的手指白皙而修长，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指腹和虎口还有层薄薄的茧，一看就是大家公子练过剑的手。

　　冬天的早晨，路面上静悄悄的，只有天上筛面一样往下落雪。剑神看了看左右，没什么人，便伸出左手来握住他的手，右手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小心地压到他手心里。

　　二哥毫不犹豫地打开来看了看，立时便皱起眉头说：“就这么点啊？”

　　剑神略微一点头，就拉着他往卖馄饨的小摊点走过去，辛苦了半天，他感觉肚子很饿，该吃早饭了。

　　“我弟弟就值这么点？！”直到他们在馄饨摊上坐下了，二公子还没从愤怒中恢复过来，他裹了裹衣服，“五百两？我家小八就值五百两？”

　　馄饨摊上白发苍苍的老板娘刚想问问这对穿得天差地别的俊俏小哥要吃什么，就被这突如其来的五百两吓掉了漏勺。

　　“很、很多了……”

　　剑神在破了好多洞的桌子底下抓住他的手试图安抚他，被他甩开了：“才五百两！我把亲兄弟卖了，就为了五百两？”

　　“两碗。”

　　安慰无效，剑神只好转头对老板娘说道，同时指指自己和二哥——老板娘醒过神来，赶紧给他们下馄饨——江湖中人一向古怪，指不定那个丐帮的小哥一个不高兴就掀了自己的摊子。

　　热腾腾的馄饨很快端了上来，从八少只值五百两的牢骚中回来的二哥又开始指着飘在汤里的香油不放，喋喋不休地对剑神说怎么会想到吃这个……无奈地握紧二哥的手，任凭他发脾气，剑神默默舀光了自己碗里的馄饨，又从另外那只碗里舀了只馄饨送到二哥嘴边，二哥正发牢骚——内容已经到了老八太没出息，剑神手下三招都过不了，回去要告诉老三抽他一顿——不留神就嚼了嚼咽下了，于是剑神利索地一口给自己，一口喂二哥，很快就把另一碗馄饨吃光了。

　　“算了，”二哥捧着碗呼哧呼哧喝馄饨汤，嘴里呼出来的全是白气，“等先宰了那个姓艾的，再去问凭什么我兄弟只值这么点银子！”

　　而青州府的监狱里，剑神手下过不到三招的八少正端着饭碗笑眯眯地对陈捕头讲：“饭菜不错，我挺满意的，就是听说你们这儿的猪头肉可香了？真的吗？能弄两斤尝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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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少最终没吃到梦寐以求的大饼夹猪头肉——这实在不能怪老陈，大清早的到哪里去买卤味呢？

　　于是公主赏完满脸堆笑送他们出来的老陈，把八少拎到马车里，就开始好奇地问：“一大早的干嘛把你抓去，衙门里进进出出好玩呀？”

　　“缺钱了拿我换赏银呗。”八少捧着捕快们送的馒头吃得很香，“大哥断了他的进项，没办法了吧。”

　　公主低头沉默了一会儿，问：“他还好么？”

　　“挺好的，我觉得比以前快活多了。”

　　“那他什么时候回家？”公主又问。

　　“他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从此不是咱们家的人。”

　　“……”公主先是一口气没上来，接着强忍住要吐的欲望。

　　八少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叹了口气：“总之二哥铁了心要杀那什么艾神医，怎么劝都没用，干脆让他杀了算了。”

　　“我也想宰了那什么狗屁神医！可大哥不让，怎么杀呀。”公主咬牙切齿完了，不无担忧地托腮沉思。

　　“先砍了艾大侠吧。”八少舔了舔手指，“斩草不留根么。六姐，还有吃的没有？”

　　“吃什么吃，撑不死你，回家了！”

　　相反方向的一辆马车上，剑神早已换上满是补丁的衣服全神贯注在赶车。二哥靠在剑神肩头，百无聊赖地数着银票——其实也就两张。一张二百两，一张三百两，他已经数了三个时辰，从中午数到晚上。

　　“什么也不够。”二哥喃喃自语，“这年头买条情报都要一百两。”

　　剑神默不作声，只是唰地抽走了他手里的银票，深深塞进自己怀里以防万一。

　　“干什么？”二哥对剑神的穷酸样十分不满，他揪着剑神的头发怒斥道，“那是我弟弟换来的，又不是你的！”

　　剑神沉默着，赶自己的车。很快，裹在棉袄里的二哥就困了，渐渐闭上眼，倒向一边。剑神侧过头瞅了瞅歪在旁边的二哥，把他拨拉到自己肩膀上，才继续往前看——前面不远处就是霸主家的连锁客栈了。

　　等剑神抱着打瞌睡的二哥下了马车，伙计们立即呼啦迎了上来，殷勤无比询问是要打尖还是要吃饭，还是又打尖又吃饭。

　　剑神一如既往地沉默着，伙计们小心翼翼等着答复。二哥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了看地方，就说：“到这儿了啊，那泡个温泉好了。”于是在伙计的带领下，剑神把他弄去后院丢进了大冷天还在咕噜咕噜的温泉。

　　二哥泡的迷迷糊糊，觉得有些渴，叫了两声没人应，生气了，就自己摸索着想穿衣服出去喝水。温泉水汽很重，他又看不清楚，只能伸出胳膊在石头上摸呀摸呀。

　　剑神偷偷溜出去吃完晚饭赶回来，发现二哥已经醒了，在摸摸索索不知道干什么，便走过去想问问——抬起脚就踩到什么软呼呼的东西，低下头一看，是几件衣服。再看看自己的脚上，全是之前野地里带来的泥……衣服是明显不能穿了。他踟躇起来。

　　二哥察觉有人，侧过头听了听，冷笑道：“吃饱喝足了？想起我还泡着了？”

　　剑神便觉得有些愧疚，讷讷走过去，顺便把踩脏了的衣服通通踢到水里，二哥趴在温泉边的石头沿儿上，听到有东西“扑”一下落水，吓了一跳：“你把什么丢下来了？”

　　“没。”

　　剑神十分干脆地回答他，然后把手里端着的酒壶和果盘放到一边——自从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二哥就森森迷恋上了随时抿两口小酒。

　　“下酒菜呢？干果呢？你端盆包子来什么意思……想冒充花生米噎死我？”
　　二哥趴在那里，提起酒壶开开心心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仰起脖子咕嘟一口吞了下去，回味了半天，才眯起雾煞煞的桃花眼瞟剑神，“唉，不想被你气死，就只能把自己灌醉了。”

　　剑神蹲在那，灵敏地把另一只盘子直推到他手指尖，又给他剥了颗水花生喂到嘴里，才顺势撩起补丁大褂的下摆坐下，努力地吃小厨房刚蒸出来的肉包子——厨师都是二哥原来最喜欢的，连包子都做得跟外面的口味不同——当然，从总部风尘仆仆赶来施展手艺的老厨师和打下手的长工都很惊讶二公子大晚上忽然要大肉包当夜宵……然而，剑神递过去的纸条上写得很清楚明白，就是要肉包。

　　“明天一早就上路，我们赶时间。”二哥空腹两杯小酒下肚，脑袋便有些晕乎乎，他吃力地撸直舌头，“天再冷一点，强盗就冬眠了，不好找。”

　　“……”

　　剑神默默地掰开一只大包子，把馅送到他嘴边，醉醺醺的二哥凑过去舔了舔，生气地说：“我晚上不吃荤。”

　　“素的。”剑神笃定答道，面不改色。

　　“呃？什么馅？”二哥眯起眼看了老半天，还是看不清楚。

　　剑神淡定自若：“樱桃。”

　　于是二哥抱着剑神的手，一口一口津津有味地把肉全啃了，只留下两片包子皮给他。

　　剑神吃光包子，拈了一粒葡萄干丢进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尝尝。转头见剑二哥还醉晕晕泡在水里剥花生，也不提要出来，开始考虑要不要吃点别的。

　　就在此时，他们都听到了不远处阁楼上传来一声娇斥：“大胆！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