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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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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马万山的这几句忠言,虽然让孟家人避免了意外,却吃了很多苦。本来从1902年开始,中东铁路就已经横贯东北,从渤海湾直达西伯利亚,这一家人可以坐上火车,向他们梦想的地方纵深挺近。但是马万山这句话让他们吓破了胆,想想挂在庄河镇口的那三颗人头,他们就心有余悸。再有士兵祸害女人的话,他们更是不敢靠近市镇一步,只挑人烟稀少的地方走。等他们走过辽东平原,进入山区,已经是八月中秋。
这里是吉林怀德境内,低矮的群山起伏,高大的椴树,柞树,白桦散落在山间原野,一片丰饶。不远处有一条大河波涛汹涌,与山峦唇齿相依,延伸向遥远的天际,一派苍茫。最令人感到高兴的是,河边还散落这十几户人家,给这块土地平添了几分生机。
“咱们就在这落户吧!”孟昭禄看看中天里的太阳,长长的吐口气,脸上洋溢着舒心的笑容。他仿佛看到山上的树木已经变成了大片的土地,和金黄的庄稼,自己和冯氏跟孟广仁一样,躺在炕头上抽着水烟,咂着小酒儿,儿子和孙子们围绕着他们,满堂欢笑。
“爹,俺和老三去打几只山鸡来。”在这一路荒走中,老二孟宪栋从老家带过来的两样东西发挥了巨大的作用。东北这地方的物产的确太是丰饶,野鸡成群,兔子可山跑,孟宪栋的弹弓只要一发射,就会将猎物击中,然后用匕首挑开猎物的皮毛,供一家人享用。所以这一路纵然他们走得很苦很乏很累,但是没有挨过饿,这比吃地皮都有限的山东,不知强出多少倍?由于营养跟上来,一家人一个个都面色红晕,身体强壮了不少,就连刚刚三个月的妮子,也褪下了胎毛,水萝卜一样的娇嫩粉白可爱。
“去吧!别走得太远,俺和你大哥生火,等咱们一家人吃完饭,就在这里盖房子,起家业。”孟昭禄说得雄心勃勃,壮气凌云。
孟宪栋带着孟宪堂刚刚离开,从不远的地方就传来一阵狗吠。听着这久违并熟悉的声音,孟昭禄感觉心头一阵狂喜。有狗的地方必然有人,自己这一家人可很久没有遇见人了。
孟昭禄猜想到一定是山下村庄里的人,管他是什么人?见一见,探探口风总是好的,于是他扯起嗓子,大声向狗吠的地方喊:“喂!有人么?”
孟昭禄的喊声吓得妮子哇哇哭叫起来,而远处的狗吠声愈来愈近,也愈来愈烈。很快,一只牛犊大小的黄狗从柞树丛中窜了出来,龇牙咧嘴的对着孟家人一阵狂吠。
紧接着,从树丛中又钻出两个穿着乌拉鞋,白茬皮背心的男子。一个三十多岁的年纪,红脸膛,高个子,右侧的颧骨上,长着一粒黄豆大小的黑痣。另一个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青年,模样和红脸膛的这位很相似。孟昭禄看出,这二人即使不是父子,也是舅甥或者是叔侄。
“小哥,跟你打听个事儿,这山下是什么村庄?官家让不让随便开地?”孟昭禄满脸洋溢着热情的微笑,对着二人做了一个揖,毕恭毕敬地问。
“随便开地?”红脸膛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连周围的树叶都被他的笑声震撼得哗哗作响,右颧骨上的那枚黑痣也被挤倒眼角的位置,感觉有些凶巴巴的。
“你说的时代早已经过去了,大清朝没亡国那会儿,第一拨来到这里的人是那样,跑马圈地,现在这里的每一块土地,每一片山林都有它的主人,听你的口音,是莱州府的人吧?俺们爷俩是曲阜的,说起来咱们都是山东老乡。”红脸膛操着一口曲阜口音,乐呵呵的回答孟昭禄。
听说这里的土地和山林都有了主人,孟昭禄的心里有些失望,但是听说对方是山东老乡,又是曲阜人,不禁又高兴起来。因为在他小时候,二爷爷就曾经给他们讲过,曲阜是圣人孔子的故乡,它的边上有个地方叫邹城,老孟家的先人就是从那个地方走出来的。算算也该是自己的故乡,于是他高兴地问红脸膛:“是老乡,真是老乡,俺的祖上就是邹城的,请问小哥您贵姓?”
红脸膛将手里的火铳挎在肩上,对着孟昭禄回礼道:“鄙人免贵姓孟,名宪成,这是犬子,孟庆东。”
听说对方跟自己一个姓氏,孟昭禄高兴得几乎手舞足蹈起来。虽然他不识字,对自己家族的起源了解的并不是十分透彻,但是孔孟颜曾是一家,辈分不乱的规矩他还是知道的。何况这近两个月近乎于拉荒似地行走,更令他对人有种近乎于渴望的亲切。于是他操着变异的声调说:“你也姓孟?这可真是巧了,俺也姓孟,俺叫孟昭禄,这是俺的儿子,宪珍,宪栋,宪堂,宪宝,宪臣。”
“巧!真巧!”孟宪成听这一家人是自己的本家,脸上也现出分外的惊喜。他“噗通”地跪在地上,给孟昭禄“咣咣咣”地磕了三个头,激动地说:“侄儿给叔叔、婶子请安!”
见自己的父亲跪下,跟在他身边的孟庆东也跪了下来。嘴里说着:“孙儿给爷爷奶奶请安!”
在这深山老林里意外的遇上自己的本家,又受到人家的如此尊敬优待,孟昭禄激动得流出了眼泪,他上前一把掺起了孟宪成父子,嘴里呢喃着说:“这不是在做梦么?俺们这是回家了,回家了呀!”
孟宪成在与孟家的几个兄弟见礼之后,就向孟昭禄介绍起自己。他说这山下的村庄叫孟家洼子,是他的太爷爷建的。他的太爷爷因为在道光年间参加过太平天国运动,失败了就带领家人流亡到东北开荒占草,成了这里的地主。后来他的太爷爷死了,家业被他的大爷爷独霸了去,所以他家和其他的几个爷爷家就沦为他大爷爷家的雇农。日子越过越凄凉,他就是因为不甘于给他的堂哥这里地主孟宪林做工,才成为了猎户,靠几亩薄田和狩猎过日子。
这个故事并不新鲜,因为孟昭禄从二爷爷那里听过,他的老家孟家庄也是这么来的。早先,也是几个兄弟到那里开荒,后来家业被兄弟中的一个独吞,再后来大家就都成了他家雇工,这好像并没有什么意外。但是当他看到自己眼前的几个儿子,却无论如何的不敢再想下去,他心头的那个当地主的梦想也破灭了。与其将来让他们自相残杀,一个欺负一个,还不如就这样平均的活着,那样,他们会更加团结,他自己也不会在九泉之下,看着自己的后人互相欺凌,那该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呀?
想到这里,他对孟宪成说:“俺想好了,就留在这,不往前走了,俺的祖宗不知道当了多少代的佃户,也没有饿死,看这山高林密的,也饿不着俺们一家。”
孟宪成连连称是,说:“饿是指定饿不着,这山上有野兽,河里还有鱼,怎么会饿着人呢?再说了,离这孟家洼子三十里,还有一个村庄,名叫二十家子,庄主王开泰,那可是个十足的大好人,租他家的地,只有十课一,我把你们介绍到他那,你们一家可就不用愁了。”
孟昭禄惊喜地问:“天下还有这么好的东家?”
孟宪成说:“好人哪里都不缺,就看你有没有那个福气,这人啊?越是亲属,越是相仇,走吧!先到我家住两天,歇歇脚,然后我带你们到二十家子,去了你们就知道了。”
孟昭禄连连称谢。就这样,在东北逃亡了两个多月的一家人终于在本家人的带领下,离开了荒野,回归到了人类社会之中。
近处的孟家洼子和远处看到的孟家洼子有些不太一样。在远处看,好像只有十几户人家,那是因为有些房屋太过于低矮,被一些高大的树木遮掩住了,等渐渐地走进,孟昭禄才发现在那些高大的树木中间,还掩映着许多矮小的土坯房,地窨子。那些地窨子从外表上看,只是由茅草围城的窝棚,但是无一不在窝棚的西面,耸立着一座粗大的烟囱,像似一个身材高大的铁汉,拥抱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厨娘,结构的有几分滑稽可笑。
“爹,那是什么?”老四永远是记吃不记打的主儿。饶是他爹怎么打他骂他,从没有改变他对他爹的依赖,总是将他看不懂的问题倾情地洒向他爹。
孟昭禄也没有见过这东西,不知怎样回答自己的儿子,刚要斥责老四。倒是孟宪成的儿子孟庆东机灵,对孟宪宝说:“四叔,这是地窨子,都是那些外姓人住的,他们都很穷,住不起房子。”
孟昭禄这才知道,孟家洼子这里并不像他想象得那样,一屯子的人都姓孟,这里还住着很多的外姓人。有外姓人就好,有外姓人就会有女儿,这样自己的几个光棍儿子就不愁娶不上媳妇了。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不仅现出了洋洋得意之色,附在妻子冯氏的耳边,小声的对她说:“看来咱们出来对了!”
冯氏理会丈夫的意思,脸上也现出了舒心的笑,说:“是,老二的婚事解决了,下一个就是宪珍,自从老二娶了桂英,我就看他不高兴,整天的无精打采。”
孟昭禄转过身去,看看走在队伍后面的老大,叹了口气。从心里说,他是非常看重并喜欢这个儿子的,他有心计,知道节俭,会算计着过日子,可是不知怎么的,他又觉得这个儿子有些独,对那几个弟弟总是不上心,有什么好的东西他总是一声不吭,喜欢偷偷地独自占有。孟宪成在山上所说的这里的庄主孟宪林,好像说的不是别人,就是自己的这个大儿子。所以孟昭禄才决定不往下走了,去追寻那个萦绕在自己心头多年的地主梦。与其让子孙后代自相残杀,不如这样平等的活着,穷,一起穷,富,一起富。
孟宪成父子把孟昭禄一家带到自己家。这是一座大三合院,主房青堂瓦舍,大三间,中间开门,窗子上糊着浅灰色的毛边纸,上面粘着浅粉色的窗花,已看不清是什么图案,显然是被这一春一夏的雨水淋得褪去了本色。主房的两厢,是土坯和茅草结构成的仓房,比主房低矮了许多,颜色也暗淡了不少,有些地方的墙皮已经脱落,露出黑色的土坯,上面还战栗着几根草棍。院子中,也不甚洁净,有鸡鸭鹅狗的粪便,农具也扔得东一处西一处,有几张新鲜的狍子皮被钉在仓房的墙壁上,规规整整,上面撒着草木灰,撑得饱满而又严净,与满院子的散落的其他物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俺家你侄媳妇又生了一个,这不?”孟宪成指指满院子的狼藉,样子有些不好意思。
“住家过日子,谁家不这样?”孟昭禄说得有些轻描淡写,但是在心里还是有些蔑视孟宪成,白瞎这三间大瓦房给他住着了,若是换成了自己,宁肯少睡一会儿觉,也要把它打理得干干净净,规规矩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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