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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三十一章.丝萝余生(结局二) ...

  •   落花醉了梅苑,恍若人生是初见。
      青丝染了霜烟,携手共赴尘世万千。
      ——《梅香如故》

      “爷爷,这双靴子好看吗?”
      “好看、好看!”
      “爷爷,这条围巾怎么样?”
      “哎,好看!”
      “爷爷,这顶帽子呢?”
      “也好看!”
      “爷爷!”独孤雁终于忍不住了,扭过头小嘴一撅,“大过年的,人家拿的是黑色!”
      “这个……咱们雁雁穿什么都好看。”独孤博面部肌肉直抽,为了掩饰走神,他旋即补上句,“这店什么毛病,大过年卖黑帽子……”
      鬼魅随手拿起顶银灰色的小圆帽递到独孤雁面前,又冲她胸前双眼闪耀着绿光的小银蛇胸针挑挑下巴,“试试这个。”
      姑娘戴上帽子往试衣镜前转了两圈,银灰色的小圆帽与她的紫发十分相衬,既能够彰显她这个年纪应有的成熟与优雅,又不至于落了俗。她如获至宝似的蹿向柜台,吊牌在头顶摇摇晃晃,“就它啦!”
      店员的结账速度很快,走出门后一代毒斗罗并没有被自家孙女饶过,独孤雁一边将胸针转移到新饰品上,一边嘟嘟囔囔嗔怪,“爷爷还没有鬼爷爷上心……”
      “哎,雁雁别……!”小蛇女丢下声“哼”,鼻尖耸动两下,瘪瘪嘴灵蛇般钻入人群中消失了。她的祖父只得喊着“爷爷错了”,便一路追过去。虽说独孤雁早已步入魂帝境界,独孤博还是像护着个小丫头,生怕宝贝孙女走丢。
      这北风萧瑟寒叶飘零吾脸,吾孙叛逆伤透吾心的人间惨象险些令月关笑出声,独孤雁和他相处时礼貌端庄得让人挑不出刺来,到了独孤博面前总算原形毕露。而独孤博这老毒物也是可笑,对旁人恨不得都是天王老子下凡,见着自家小毒物却就差捧在掌心、含在嘴里,难怪小丫头双亲尽失还能生得自信开朗乃至刁蛮。
      他和鬼魅跟着祖孙俩融入人群,新春时的天斗皇城人头攒动,独孤雁凭借身形纤细钻得没影。不过这还难不倒她的祖父,毒斗罗依靠精神力追踪,步履维艰穿越人海朝孙女挤去,毕竟是在大街上,封号斗罗也没有用魂力把市民都轰走的理。而两个同行者就悠哉游哉尾随看笑话,显得分外薄情。
      月关望着这赌气引发的捉迷藏,眼前不知怎地就闪现出一抹小小的蓝——唐三尚在诺丁学院时他也数次带男孩逛过集市,可年幼的唐三从来牢牢抓着他,甚至不曾主动索要什么。大多时候两个人从城东踱到城西,半道孩子可能会指着某物说“叔叔我觉得那个好看,适合你。”
      “你瞧老毒物这样,雁丫头比他机灵多了。”他被人从回忆的世界拎出来,鬼魅像是在嘲笑损友,又突然话锋一转,问道,“不过也是老毒物乐意……你说万一哪天他腿脚不行了,雁丫头还敢这样吗?”
      这问题看似漫无目的,其中所指月关听来却是再明白不过。但事到如今,他已经有十个月没见着唐三,又怎知晓后者的情绪。他自己这些时日安稳地养着身体,想什么时候摆弄花草或是编写医典也全由自己定,安逸自在得恰如少时所愿。然而,每晚躺在黑漆漆的床帐里时,他的思绪总会忍不住溜进如意百宝囊,心头空落落的,丝丝漏着风。
      没了唐三他也足以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只是清寂得过分,到底缺失几分活力。这么久了仅有的插曲也就独孤雁和小舞,前者偶尔现身,后者那天突然端着她的订婚请柬登上山头。她身着百鸟朝凤蜀锦长袄,乌云般的发髻上璀璨着翡翠步摇和玳瑁钗,却从刘海缝隙间觑着月关。直到他从她手中接过那封大红的请帖,天斗准皇后还是副欲说还休的模样。月关明白她的暗示,然而他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出席,准确的说是拿不准自己有没有底气去独面那个被赶走的青年,这可笑的心虚甚至让他对自己生出些嫌弃。
      我能怎么办,月关的灵魂为自己争辩,见了面又该怎么圆…..
      鬼魅见他又开始魂不守舍,叹了口气拽着老友向前。“雁丫头,你慢一点!”他喊道,“别折腾坏了你爷爷的老腿!”
      “你腿才老!”碧鳞蛇皇回头啐上一口,又急急转过去,“雁雁呐……”
      好在独孤雁还是懂得分寸,她挑了个人少的路口停住,插上腰等祖父赶过来。金红色的暖光覆盖她半侧身体,旁边似是所乐坊,咋听下丝竹流泻,细辨又恍惚掺杂着女子的歌喉。
      待三大封号斗罗靠近才看清,这哪里是什么乐坊,分明是个风月场!各色衣着招摇的舞姬于场内翩跹,媚眼如丝流转过宾客的脸颊,要多暧昧有多暧昧。独孤博僵了脸,掰起孙女的肩膀就走,后者“唉呦”一声,“爷爷老古板!我就看看……”
      活宝祖孙,月关捂住脸再度发笑,他从指缝里瞄了眼这青楼的牌匾:只写做“簪花人间”,居然还挺别致。不过这地方他也不愿久留,便提腿欲行。
      足尖离地的刹那,月关朦胧听到了声“叮”,似是相隔日月江流飞入他耳中,又似是近在咫尺。封号斗罗仿佛被这乐符操纵,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感应到了什么——这是竖琴特有的音色。
      他瞬间被定在了原地,视线不自觉顺着鬓角的灯光游进楼内,呼吸也倏然加速,歌舞妓们于场间缭绕,金瞳略过这些障碍,月关看到了……他锁定了一头海蓝色的长发!
      那头发的主人是名青年乐师,端坐于台中央拨弄竖琴。周遭美女如云,他却如同不食人间烟火般垂眸弹奏,轻拢慢捻描绘世间高山流水,曲调空灵又并无不合时宜之感。青年生得极俊美,眉眼宛如神灵精心雕琢,天河倒映在他发里,和着他一袭月白海水纹长袍,真真好比蓬莱仙人下凡,硬压得满场群芳光彩尽失。
      “你们怎……人呢?”独孤博揪着自家孙女往外十余米,回头一望月关竟是人间蒸发,影儿都不见。独孤雁趁机从控制自身的大手下滑出,足底生风朝簪花人间跑去,到了门边眼前一黑——玄衣封号斗罗挡住了她的去路,“这种地方你还是别进去为好,想看就站在这儿看。”
      独孤雁无奈踮起脚,她在舞台旁的两根柱子间寻到了月关的银狐裘,对方背对楼外的世界,满身煞气令其方圆五米之内了无人烟。
      菊爷爷这是怎么了?他也不像是会逛青楼的人呀。姑娘皱眉,他在看什么?一下子这么可怕?
      相较于她,楼内的女子们就要难过太多。她们眼瞧闯进来这么个干干净净的公子,又是生面孔,本争相凑过去意欲招揽。要知道伺候这样的人可比应付那些脑满肥肠的官吏松快,三天前走入此地的唐小乐师就是最好的证明,看似清冷出尘,实则她们随便调笑两句,这人脸都能红得滴血,更躲着她们近身。
      结果还没靠近,这白衣公子身上就爆发出一股寒意,她们被逼着缩到墙角还在打抖。
      “琅音姐,他怎么回事阿?”一位黄裙小侍女哆嗦着躲到稍年长的琵琶妓身后,“他怎么净盯着唐乐师?”
      “怕是魂师……阿嬿,你快去叫妈妈!”琅音也吓得不轻,扔了琵琶将年幼者推上楼。她自小在簪花人间卖艺,最清楚姐妹们对魂师闹事毫无招架之力,也就“妈妈”的魂宗情人还能周旋一二。唐银来路不明,她们怕是原就不该让他留下。
      唐三作为神祇,月关不相信他没察觉自己的存在。但这小子好像在三百个日月内移情别恋上了琴,看都不看月关一眼,只顾配合他面前的舞女演奏。那女子的舞也是奇特,她并不足踏平地,而是脚踩莲花桩起舞,身姿婀娜,步法放纵,却一脚未曾踏空。她那累金丝绣百蝶罗裙随着腰肢摇曳晕染出绚烂的光华,复燃烧成焰火撩拨人心,而她足底的桩身被漆成了金色,与楼内光线浑然一体,又有蓝发乐师奏天籁之音相助,倒真叫看客生了神女踏莲舞于空的错觉。
      普通人能练至这般出神入化,所花费的心血难以估量。可惜月关现在没心思欣赏她的舞姿,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条红裙的边角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桩子的搭建轨迹围绕乐师椅,加之二者距离极近,舞者一旦旋身而过,裙角难免扫到搭档的身体,有时是手背,有时是膝头,有时是脸庞……月关看不见自己的脸,否则他就会意识到自己正在笑,凤眼在凉薄的微笑下透出阴鹫。他早发现海神不是独自在这儿,对面二楼的走廊上站了六名男女,其中五人他都不陌生,正是唐三在史莱克的那群狐朋狗友,剩下一个应该是耳闻过的白表妹。
      “老大,咱们是不是把小三坑得太狠了?”奥斯卡咽下口唾沫,月关的气场让他发怵。
      “这也是凑巧,之前哪想得到……不过小三今晚,保不定会滋润得很。”邪眸白虎不以为意,朱竹清的嘴唇在他背后抿成一道拱桥,“香香,我们回房吧。”她不希望白沉香纯洁的心灵被污染。
      就在此刻,数声惊呼从楼下传来,舞女似是撑不住封号斗罗的逼视,小腿发软踩空,从手臂高的木桩上摇摇坠落,她前后左右俱是水旦木雕,磕上去势必毁容。乐曲截然而止,唐三的手掌托住那柔若无骨的躯干,他提气轻身,不仅将前者扶正,自身也跃上了红莲。
      表演重新开幕,舞者变成了两个人,惊呼也逐渐转为欢呼:看客们没料到这琴师竟也能起舞,他俨然是位主导者,搂着舞伴矫若莲上游龙,而更令人称奇的是他永远单足踏桩,另一条腿悬空也不见跌倒之势。红蓝交织的涟漪中,青年容色如常,完全无视看客的喝彩,以及台下某人足以活剐他的眼神。
      “三哥胆子比人肥啊哈哈哈……”马红俊欣赏着百年难遇的修罗场,脸上的肉不断打颤。史莱克等人皆蹲在长廊的围栏后,笑得胃直抽。
      “你不懂,这叫险中求富贵!小三……哈哈哈不要命了……”想起唐三早晨还对这儿的红颜避之唯恐不及,戴沐白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宁荣荣扔下“作死”二字,拎起未婚夫的后领逃离这是非之地。七宝琉璃宗的继承人勉力维持着仪态,唯有她洁白的牙在灯光下闪亮。
      表演者们从莲花阵中心翻飞至边缘,又从边缘纠缠回原位,他们前后飘临人间,松开彼此,无声的惊鸿随之终结。待两人礼毕抬头,蓦然听得席间拍手高赞,“好!”,各层宾客纷纷大梦初醒,掌声顿如潮水淹没教坊。月关抱臂怒瞪唐三,与气氛格格不入到无人敢近身。只是海神对此无动于衷,他的目光同月关短暂交错,随即转向后台。
      铁了心装作不认识我?月关银牙厮磨,那我陪你玩到底可好?
      于是封号斗罗清了清嗓子,以矜持而生疏的语调开口,“公子请留步。”
      这次唐三没有装聋作哑,他回首打量自己阔别已久的心上人片刻,拱手道,“先生唤鄙人何事?”
      臭小子还真敢演。月关摆出副和善面孔,“在下对琴技与舞艺也略有所知,看公子面善,又有天人之姿。还望与公子畅谈一二,公子可方便?”
      他俩来回之间,整栋楼已是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聚焦在唐三身上,女子们面露担忧之色,几位男性常客却有几分幸灾乐祸:这新来的小郎君要么得罪了人,要么,就是给人看上了。
      沉寂的蓝瞳渐生光辉,月关仿佛看见了只即将起跳的小狐狸,但四周嘘声嘈杂,要知道这三日里还从没人见着琴师展颜。唐三挥臂稳住从楼梯奔下来的虔婆一行,“先生过誉,鄙人惶恐。不过既是知音相会,鄙人便在后花园恭候先生大驾。”
      海神躬身后退,月关回看了眼大门,门口早空空如也。他安心绕过舞台走出大厅,一路自是没人敢拦。
      室外的气温远低于室内,封号斗罗在朔风下本能捂嘴,他又开始咳嗽,脊背耸动好一会儿才止住。青石小道将他引向花园,隆冬时分此处也仅闻暗香,神灵伟岸的背影伫立在冷蕊下,对面是黝黑怪异的假山。他刚挪近两步,那小子就扭过头,满眼殷切只差蹭到自己身上,哪儿还见先前的淡漠?月关心底“哟”一声:开始卖乖了阿?
      想让封号斗罗买账向来不是易事,月关凉凉哼了声,故意兜个大圈子绕过唐三,靠上岩石来了句,“公子在这仙境可还快活?”
      大抵因为腊月人迹罕至,园中没有上灯,有朵残梅飘零在化雪后的泥水地里。唐三抿着嘴,双手在身后接连揉搓衣袖,真丝材质被蹂.躏出条条皱痕,终是他先投降,支吾道,“怎么可能……是和沐白他们打赌输了。”
      “打赌能打到这儿来,你们真长进。”
      “我……不是你叫我走吗,怎么又管……?”
      “好吧。”海神的所爱叹口气,“既然唐公子嫌我多事,那就请回里面继续逍遥。天晚风大,我也乏了。”语毕,他面无表情地收拢披风,只听得声“别!”,唐三闪过来拉住爱人,后者脚下尚是积雪,被这么一拽,居然半个身子都滑倒在他身上。唐三索性顺势圈住月关的脊背,就这么把人揽入怀里。
      “你别气了,是我不好。你看他们都成双入对,就……心疼下我,别走好吗?”青年的下巴在埋在他头顶磨蹭,这让月关联想到某种毛茸茸、软绵绵的小动物,惹得人心也软下来,这二十多年来,每当唐三在他面前撒泼打滚,再摆出副可怜样儿,他就没法给这小子冷脸。封号斗罗被迫靠在宽厚的胸膛上,脸随着对方的体温烧起来,眼底也莫名发潮,“你还是……”他始终无法直言那几个字。
      “还是中意你。你之前答应再见面会给我个痛快,难不成又要我等一年半载?”唐三把人搂得更紧,早在听到咳声时他就绷不住了,也许真就是先动心的人输。月关的意志在怀抱温暖下融化,他也不想食言,却总有东西勒住他的心往寒潭里浸,几乎扑灭他用尽勇气点燃的渴望:是那根白发,他忘不了,是那枕巾上的愁苗。他为何会沦陷于一个神呢?一个真正意义上停留于花季的神……可他是如此依恋青年的气息,恨不得与其共享每分每秒,以至于他发问的语调都细若游丝,“如果有一天,我的头发都变白了,你还认得出我吗?”
      “认的得。”
      唐三的回答太过坚定坦诚,他怀里的人悄悄湿了眼眶,“那要是我长了满脸皱纹,你还认吗?”
      月关的后背被轻拍两下,他的男孩用行动取代了言语,抬起头,金瞳迎上一张苍老的脸,两颊干瘪的枯皮凹陷下去,眼角沟壑宛如鱼尾,三千银丝在严寒中散乱。唐三对着那张呆滞的清俊容颜道,“你觉得我这样难看吗?”
      男孩的花朵默默摇头,过了一会儿,他说,“有点丑,但我不讨厌。”。
      “这不就完了。”神明大笑着变回原样,“你要想青春永驻,我就陪你做少年。你要想变老,我也只管跟着你——反正咱们鹤发鸡皮,也是相看两不厌。”
      “谁跟你两不厌!”月关再也抑制不住哽咽,唐三被修长的双臂回搂住,“你都不懂,每次见你我有多高兴。”
      “我懂的!我爱你,喜怒哀乐自与你同担。”青年弯下腰,他们的额头轻轻相碰,“西月,西月……我现在能这样叫你吗?”
      他得到一个吻,微凉的薄唇恰如深海中挽救他的那朵梅花,轻柔、羞怯地在他唇上开放,又或者并未触及他,只是向小恋人暗渡情意。这朵花没机会逃离了,唐三扣住月关后脑,莽撞地啃噬起对方的唇瓣,此刻他真正二十七岁,脑子里没有其他事情,天地间只剩下这个吻。唐三的舌头在月关嘴里横冲直撞,后者笨拙地回应,对方舔过他的牙齿,而他似乎咬着了海神的舌尖。年轻的神无心在意刺痛,他一手仍贪婪梳理着金发,另一手环住两条长腿,就这么把经年的念想横抱起来。
      啧,得寸进尺的小坏蛋。月关双足悬空,下意识揪紧掌中的布料,他快要窒息了,初次接吻的封号斗罗还不太会换气。他用膝盖拱了下唐三,这傻小子好不容易放过他,唾液在红唇贝齿间拉丝,唐三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嘴,又啄了一下那熟透的脸庞才算罢休。他把头埋在月关的胸口,任性而满足地聆听属于凡人的心跳,这是他此生的欢喜呀,他已经等了太久,久到喜悦快要升入高空。
      “快放我下去。”小蓝鸟趴在怀里的样子蠢到可爱,月关无奈揉揉这天青色的脑袋,鬼魅曾调侃唐三在自己朋友面前跟没长大似的,眼下真应了旁观者清。
      “我不。”唐三耍起赖来,月关又劝一声,他便拖长了尾调道,“再抱一会儿。”,被抱着的人叹口气,推开他的脑袋,“你别高兴太早,这事还没完。”
      唐三双臂一僵,月关趁机两腿落地,他重新系好头发,一面往园子后门走,一面下令,“你今晚不许在这里,明晚这个时候,到独孤博的宅子里见我。”
      “等等,咱们不......”唐三往前跟了几步,可月关没回头,还把脑后的低马尾顺到了胸前,“谁说亲你一下,就要跟你一块了?”
      还能这样?年轻的神灵垂头半晌,咕嘟出一句,“......那我今晚去哪?”
      “我怎么知道?”月关已经变成个小白点,他在园子口回头对唐三绽出个坏笑,“皇宫、客栈,再不济大街上。天下之大,容不下你?”唐三还来不及厚起脸皮问他句“你那儿容得下吗?”,这人就跨出园外,留下潇洒的寒风与唐三作伴。青年杵在梅树下,半晌回过味来,只得哀叹自己依旧不够了解爱人:这人能在任务中停下来赏花、收徒,那么卿卿我我到一半突然变脸走人好像也没什么不正常。
      他抿了抿嘴,刚刚接吻留下的甜意尚在唇齿间,好像是红糖的味道,月关今晚莫非吃了红糖年糕?可他分明记着这人偏好咸口,红糖年糕这种软甜的东西是自己幼时的口味......他又走到后门往远处望,雪地上只剩一串轻快的脚印,然而他今晚绝对不能继续宿在簪花人间。哪怕按照赌约,唐三得在此处弹足七天琴,而这才是第三天。
      于是他折回去对戴沐白等人说明,然后在兄弟们怜爱的送别中走出青楼,去了五六条街外的居民区寻了家客栈过夜。第二天清晨他便冒雪赶去落日森林,中午时分在半山腰游荡,天黑后准时落在独孤氏祖宅的正门口。
      从庭院到正堂的门居然都敞着,唐三一路走进去,门一路在他身后关上,颇有种请君入瓮的威慑感。到了正堂,绕过那紫檀水晶屏风,就看见月关歪在桌后泡茶,穿了件半旧的云鹤补红罗袍,头发倒是盘得紧。唐三鲜少见他装束得这般鲜艳,不由一愣,就见月关倏然起身,手腕一旋,一只茶盏迎面朝唐三飞来,唐三险险接住,闻了闻那茶香,笑笑说,“饭后半个时辰饮茶,于脾胃最宜。”
      月关坐回去,跷起腿来道,“没头没脑,不喝拉倒。”唐三回了声“我哪敢”,便站着慢慢把那茶品了。一杯茶即将见底,月关也起身,他活动几下筋骨,抬腿一脚踏在桌上,翻身就跃上三楼走廊。唐三的目光跟着他落在三楼,只见过道上空无一物,所有房间的门俱上了锁,低头瞧了瞧二楼,乃是同样的景象。
      他大约明白月关想做什么了,遂把茶杯放在桌上,走楼梯上三楼,停在离月关五步的地方。他犹豫着要不要问问月关的身体状况,却见对方往前跨出半步,右臂横挡在前,左手交叉做刀状立在后,只得暗自叹气,心说收着力陪他玩罢。旋即双臂舒张,两手上下虚握,摆出个龙探爪的姿势。
      月关冲他扬了扬下巴,唐三双腿微曲,闪身上前,同时右手握拳,手臂后拉,似是蓄力的姿态,实则虚晃一枪,用左手去擒月关右臂,却被月关反手抓住,又因他这一下只使了五成力,当即就被拽得侧旋半圈,月关再脚下转动,绕到唐三背后,左手手刀就往他脖子上切。唐三急忙向内侧横移,分出右臂格挡,凭着更强健的体魄硬受两击后调过身来。
      两人正面交锋,谁也没有动用魂力。拳掌碰撞之间,月关次次往唐三面门、胸膛攻,后者只顾防守,竟给逼得一路后退。
      “好好打,不然揍你。”月关说着,双掌同时往唐三太阳穴扇,唐三同样双手截住,强行将他手臂分开,自己便借机往他胸口拍去。月关下腰躲过,故技重施抓住唐三的手,想把人再往后掼,结果唐三略一施力,铁条般的手臂上扬,霎时把月关整个人掀出去。他在空中翻转两圈,落地时金发散乱,人也微有些喘息。
      依旧是唐三先攻,月关抬手招架,不料唐三一脚往他足底扫来,令他不得不跃上护栏。唐三攻势暂缓,待月关站稳,才重新挥拳而上。这次月关左掌包住他右拳,右手掐死他肘关节,双手同时发力,身体后倾,全力拖着他翻出走廊。
      他们落在二楼楼梯上,而后又是一轮交战,这次月关对唐三的拳掌不迎反避,他后退半蹲到护栏上,居高临下用手来格挡,配合腿攻辅助,看来是打算借助下肢来弥补力量差距。且他腿上的劲还不小,几个回合下来,居然震得唐三双臂发麻。唐三好容易寻个机会,单手扛住月关掌击,另一只手去扣他左脚腕,然而月关一下踩在他手背上,又借力跳起,翻到了二楼走廊上,虽喘得比刚才更厉害些,脸上到底现出些笑意。
      唐三也跟着翻上来,月关往前冲上几步,对着唐三的鼻梁就是凌空一脚,唐三以手肘挡住,顺势回以一个肘击。岂料月关脚下功夫比他想得还要厉害些,竟单腿稳稳蹲在他肘部,另一条腿又往他天灵盖抽,这下唐三只得挡住他再后退,把人甩落在地后,趁他重心不稳,接连数招把月关逼得贴在护栏上。
      凡人上身略向后仰,勉力拆解神灵的每一次攻击,气息已有些紊乱,只咬着牙不肯认输。这模样令唐三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月关前世那句“我不会束手待毙的”又在他耳畔回响,而在这电光火石间,月关一拳已经突到了他下颚,他握住对方手腕,轻轻向外一拧,就听月关一声低吟,身体侧翻摔出廊外。
      “糟了!”唐三心下惊呼,急忙伸长手去救人。可月关十指瞬时嵌牢他臂膀,旋即一条腿钩住他咽喉,另一条腿将自身挂在护栏上,硬把唐三也带了下来,幸好唐三应对够快,也用双腿挂住栏杆,才没给扔下去。
      两人倒挂金钩,又过了十来招,直到你压着我的手掌,我捏着你的手腕,谁也无法继续施展。唐三凝视月关苍白的脸,猛一使劲把这人牵得极近,探头便吻在他唇上。后者原就力竭,唐三这么一下让他彻底没了力气,青年松开对他双手的桎梏,转而爱.抚起他的脸颊和脖颈。细嫩如花瓣的肌肤被粗糙温热的手掌摩挲,月关筋软骨酥,腿上险些脱力,唐三便腾出右手抱住他腰身,左手托着他的后脑,松开嘴问他,“还打吗?”
      “你阴我。”月关连着换了几口气,下巴搁在唐三肩上,“脸真大,不和你玩了。”
      “......”唐三认命地点点头,依旧是右手抱着月关,左手从魂导器里挑出个发箍,单手为他扎好头发,才问他,“那去休息?”
      “去后山吧。”
      青年遂抱着他的爱人起身,两人一道下楼,推开正厅后门时发现屋外细雪纷纷,白日里下的雪此时也有些化,在地面积起不少泥水和冰渣。他见月关从魂导器内取出把伞,便弯下腰,又把这人打横抱在怀里。月关耳尖发红,终究没说什么,把伞撑开在二人头上。
      过了近百米的雪地,只见漫山遍野寒梅傲放,月关往那金红交织间一指,“你看哪儿。”唐三顺着他的引导望去,只见两株梅树抱合而生,花叶相交,难分彼此。
      “它们的根都连着呢,我这么多株梅花,就这两株这样。”月关倚在坚实胸膛上,仰起头来对年轻的爱人微笑,唐三鼻尖一酸,低头将额头和他相贴。
      “我知道,我知道。”他对他说。
      他们又这样走完回来的路。
      月关的卧室在二楼,不大的空间内只有一张床,两个成年人就这么躺在了一处。青年的脚垫入月关足下,手也与爱人相握,“还冷吗?”他问道,对方摇摇头并示意他靠到自己肩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唐三为月关按摩阳池穴,他呢喃般承诺,“你往后就这么抓着我,只要我还剩一口气,便定然不松开。”
      “嗯,那你也要好好靠着我。”被窝里暖和得紧,月关的四肢在穴道刺激下转暖,困意随之攀升,唐三轻吻他的发梢,“睡吧,明天再上去好好看。”他便沉沉进入梦乡。
      如兰似麝的香气令人感到安宁,神明深深吸上一口,从月关头上卸下那个沉香木发箍。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月关太倦,他居然没注意到这就是当年他交到唐昊手中的头饰,二指粗的沉香木价值百来金魂币,它几乎包揽了唐三整个幼儿时期的食物,这也意味着铁匠的收入无法再将其换回。被它照拂过小男孩长大登上神位,他兜兜转转寻找,终是物归原主。
      那发箍上原只有一朵仙菊浮雕,如今它的表面又盘上了一圈蓝银皇,绕过花朵时还系了个结。唐三又摸出了盏梅花形的香薰座,他悄无声息将这两样塞进了月关项上的魂导器。
      二十七年前,一袭梅香唤醒了唐三幼小的灵智,他模糊望着那携着香风而来的姣好面孔,原以为自己这辈子幸运地拥有母亲,一路走来却发现是上天赐予他此生最珍贵的礼物。唐三的右手挑起一缕金发,大指与食指碾动,金丝便落在他掌上,他又以相同的手法截下自己的头发,两股发丝相交,在神力的催动下缠绵悱恻,再不分你我。
      他的珍宝安睡着,对这一切小动作毫无察知。青年神祇嘴角止不住上扬,头发被他掐断成两截,一截贴身藏入衣内,一截照例送进月关的魂导器里。
      他们的确还没有伴侣之实,有些事情不得不缓,或许本也不那么重要。
      但这不妨碍他们结发,不是吗?
      可不许再赶我走了阿。
      往后余生,我还有无尽的话要说与你听,有那仙品草药,有那诸子百家,还有那巴蜀的奇山怪石……
      恩情刻在山石上,仇恨任他随水而逝。我掌心的太阳,心头的月亮。唐三在熟悉的体香中合眼,晚安,祝我们好梦。
      醒来有惊喜等着你。

      虚幻的空间内充满迷离的色彩,一红一蓝两道身影静静漂浮在神界,他们面前有一个巨大的圆盘,新任双神共存者的一举一动被巨细无遗地呈现在他们面前。
      修罗神的脸色十分糟糕,红里透黑,黑里带青,他端详自己继承人的睡颜半晌,仰天长叹道,“不中用、不中用!”
      “哟,你押宝押错了,就说他唐三不中用?亏你还是执法神。”海神完全不给同事面子,神界几万年,他还是第一次见修罗神失算,当然不能错过这膈应执法者的良机。只听他继续补刀,“他唐三先去了结终身大事怎么了?等在你这儿弄完传承,那月关都不知入土了多少年,鬼知道唐三见了会发什么疯。还不是你自己把剑塞小舞身体里去了,我早说,老处.男不能参与情感问题。”
      “波塞冬大人在情.事上自然最有经验了,不知美杜莎近来如何?”幽幽的女音飘来,海神一个激灵扭头,他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名女子,身量娇小,华服上万艳盛放,头顶各色宝石镶嵌的百花冠,八根镂空金穗子分别垂于冠冕两侧。尽管她的瞳发皆漆黑如墨,整个殿堂还是随着她的出现更显明亮。
      “咳,卿卿阿……”海神扯出个僵硬的笑容,脸上的褶子快要能夹死苍蝇。他看了眼唐三身旁躺着的人,赶忙岔开话题,“他就是你选中的传承人?”
      这被称作卿卿的女子正是当代花神花卿卿。无论面对海神或者修罗神,身为二级神的她都是个小辈,不过她背后庞大的家族势力令许多高位神祇都不愿轻易招惹,她本人性格虽是带刺,又并无实际僭越。波塞冬被她戳中痛处,也只好低头。
      百花之主压根儿不看海神,冷淡道,“我什么时候说选中他了?”
      “几万年才有一个人通过你的前两考,你莫非还想等?”修罗神忽然插嘴,意外地关心。
      “他要是到不了九十九级,修不出领域,一切都是白搭。”她顿了顿,“还有两年,逾期作废。”
      “他的武魂可给你那什么红改造过,唐三一个蓝银皇还承了我的三叉戟,水生木嘛……可能性很大的。”海神加入帮腔,心说先前是谁砸了罗刹神的祭坛?时来运转又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女人心真比海底针难测。
      花卿卿抛给他一记眼刀,“是相思断肠红。你们的继承人太磨叽,随缘吧。”
      说完这话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穗子们叮叮当当碰撞,两位男性在确认声音停止后同时松口气。波塞冬搭上修罗神的肩头,“老兄,讲实话你也不是没好处的,花神之位要是易主,神界多少能太平些。”
      “那时我八成退下来了,而且这个月关……性子不一定比花卿卿听话,他很能忍,却并不顺。”
      “但他面上总归比花大小姐安分。到时候也不由咱们管了,该是唐三的家事。”海神像个凡人那样打着呵欠,“你再熬上一两月吧,我呢,解放了。”
      寂静的大殿内,唯有修罗神顾影自怜。

      *丝萝:菟丝女萝,意喻纠缠,也可指婚姻。
      *与累金丝绣制的衣裙相比,狐裘是一种低调、美观而实用的服装。累金丝的衣服会非常重而且不暖和,狐裘轻很多同时保暖一流,两者谁更贵重不好说(月关穿着狐裘手脚冰冷,还是没恢复)。
      *水旦是莲花的别称,冷蕊是梅花的别称,暗香就是梅花香。
      *虔婆=老.鸨。
      *愁苗是白发的别称,之前的章节提到过当月关实力无法精进时就会开始衰老,所以结局一的月关确实在孤独衰老中离世了。
      *阳池穴促进血液循环,可缓解冬季手冷。
      *关于波塞冬和美杜莎
      最原始的希腊神话中有蛇发女妖美杜莎是波塞冬的情人一说,珀尔修斯在雅典娜和赫尔墨斯的指点下收割了她的头。她的头颅最后也被送给雅典娜,并被雅典娜镶嵌在自己的盾牌中央。
      在后世被罗马人改造过的希腊神话中,有说美杜莎原是美貌的人类少女,与波塞冬扯上肉.体关系(情人/被强迫),并且因为这种关系被雅典娜诅咒变为蛇发怪物。但无论是哪个版本,雅典娜都是波塞冬的侄女,波塞冬也都没有制止她对付与有自身有关系的美杜莎。花神借此羞辱波塞冬:你不是老处.男,但你是不负责的老种.马。
      玩个梗,斗罗里的海神也叫波塞冬。
      *老修罗神一直不太在乎唐三的爱情,他只想把神位传快点出去。因此在结局一中,修罗神虽告诉唐三修罗神力可以治愈月关,却没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这样也不算撒谎,却导致唐三完成传承后月关已经去世了。
      唐三:嚯,好大一张饼。
      修罗神想不到唐三会自废神位,但是海神情场老手了,虽然是老渣男但隐约能猜到唐三这个小痴情可能会怎样,遂觉得不能让修罗神给自己挖坑,于是悄悄告诉唐三赶紧回去,神位慢慢来。
      咳,结局一告诉我们,给别人画大饼,自己也捞不到什么好。
      *最后花神,这位女士,很难,很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丝萝余生(结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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