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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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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好,我也想有个伴。”我放下酒盏,夹起一块糖醋排骨,黏腻的糖汁裹着豸肉外焦里嫩,一口咬下齿颊留香。我舔了舔唇缝:“天道宗的掌门传信于我,天下纷乱,请我端午之时到西原一叙。收拾收拾,我们明日一早启程。”
青仪跟灰疏对视一眼,点了点头说:“好”。
吃毕午餐,青仪将碗筷拿去厨房洗刷,留了灰疏给我奉茶。
灰疏与我一样,从未见过山外世界,于是常托青仪和灵鸽们带来山下话本。话本里逸闻趣事妙趣横生,灰疏常看得废寝忘食。此刻听说要下山去,灰疏的兴奋溢于言表。滔滔不绝地给我推荐俞原镇的高粱酒、南溪江上的红烛船......说到精彩处还显出原身给我比划。
未时已过,我指了指日晷,打发他离开。
屋内已无人,我拉开床头壁龛中的暗格。暗格分上下两层,下层是钱庄银票和一些散银,上层放了五本书。我将银票分成三份,取了一份放入包袱,而后将书整摞取出摊在床上。
丝丝缕缕的残识如烟如雾,在书页间跳着慵懒的舞蹈,我看着它们,掌心轻抚封面,同时念出它们的名字:“赤血、山寂、藏剑、山海、无渊”。
寂静无声,紧接着天外一股甘冽灵气朝我奔涌而来,屋内旌旗摇动,赤血被吹得翻来翻去、哗哗作响。无垢此刻也警觉起来,他团成环状圈住我,展露灵识为我护法。
我闭目打坐,祭出灵障,忧它来者不善。
那灵气聚成一束,头端轻叩我的灵台,乘我不备,便直击我所支障壁,一击即破,再如瀑布般飞流直下跃入识海。正打算祭出神魂之力相抗,我发现那外来灵气似乎并无恶意,它迅速与我识海相融,如清流注入浩海,让我甘之如饴。
一个时辰后,周身涌动渐渐平息,如此磅礴灵气涌入识海,竟并未伤我。我心中仍存疑惑,睁开眼,透过支起的窗棱望向远处,山中纵横的灵气线映入眼帘......莲台之上致密如网、茅厕边的天空横亘着几支,正好托住照夜的明珠。
都说巧遇机缘,一招进境,难道我这是......进上清境了?
灵台如门户,识海如房屋,修士的境界便是这方天地。若境界不够,却强行引入灵气,识海过满,过满则溢,不仅会殃及整个境界修为,且有可能伤重不治。我在上思境盘桓了八年,加上近期事务繁多,修炼越加懒怠,且我父母相离,无人引导,平日偶遇阻滞我便从书中寻求答案,经年求索,赤血差点被我翻烂。半年前我胸中阻滞日渐,以为遇到瓶颈,便想顺其自然。如今细想,原是灵窍已开、识海隐隐突破之感。我若早早寻一灵气充沛之地闭关打坐,理顺气息,应该早有突破。
我收了琢磨,取了《山寂》收入包袱,又想了想,将《藏剑》也放了进来,再抚了抚《赤血》和《山海》,然后摞了摞收进暗格。我捻了口诀,抽来空中一条灵气线,将无渊束在里面,而后放入密匣,轻点指尖上了锁。
唤了青仪想将密匣收入宝库,青仪见我周身清冽灵气较之以前更为纯粹,讶异问道:“突破了?”
“是啊!”我装作满不在乎:“一个时辰前”。
青仪拿着盒子已出门口,又探回头来弯腰朝我竖个拇指。我笑了笑,手背掉转,朝他挥了挥。
“我跟灰疏打了个赌,赌你而立之前能否进境,我赢了,改天请你吃饭。”青仪的声音由近及远,渐渐消失。
“好!”我扬了扬眉:活成赌约比活成彩头稍好,还有饭吃,忍了。
寻几件应季衣服打好包裹,天便黑蒙蒙了,我捻灭烛台,沉沉睡去。
是夜,一垂髫小儿入得梦来,灵山宝库中,他破出指尖鲜血,海量神器摩肩接踵,堵得宝库水泄不通。闭目打坐,他祭出神魂感召器灵,泠冽寒光闪现,两尺长剑疾驰而至,剑身玄铁打造,通体淡淡透着赤色晖光。他轻抚剑身:“你叫什么?”,剑身微铮,而后剑柄一处金光闪过,他指尖抚过剑柄,话语中带着几分稚嫩:“焚星”。
我穿过薄雾走近他,他拾着长剑,抬头看向我。我看透他的眼眸,内里只有我清瘦的身影。
翌日清晨,我被灵鸟回巢后动人的歌声唤醒。透过半开的窗口望去,只见几只小雀在花香树影间嬉笑玩耍,长辈叼着未开灵智的吃食一一投喂,好一番天伦之乐,让我不禁生出几分艳羡来。
雀鸟的母亲化作人形,正在树下小溪边对影梳妆,腰肢盈盈,广袖流仙,如雪长发飘飘。我舔了舔唇,推门偷偷接近,正想说:“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一阵翅膀扑腾的慌乱之声,几根灰羽落在我头上。再定睛一看,眼前已是人去楼空。
我悻悻回屋,拉开纱幔坐下。
青仪端着铜盆缓步进来,拧净巾绢递我,而后步入内室帮我收拾床榻:“名花已有主,你休要搔首弄姿,骄奢淫逸最是不堪,今下得山去,山下花花世界,切忌沉湎淫逸,以致神思不定......”。
我端坐榻上,心不在焉地应他,正想如何能驱他离开,以保全我最后的脸面。陡然响起滚滚雷声,淹没了他后面细碎的话语。
来得真是及时。
瞬间乌云满布,空气也变得温润起来。骤雨急下,我随手抓过身旁灵气线粗粗束拢,青仪念了口诀,将其化成伞状,关了莲台水榭、封了密库、简单收拾一番,三人冒着细雨、踏着石阶向山下走去。
静池的水通往山下,涓涓细流汇成清凉溪水,此刻雨滴散漫飘落,深深浅浅拂过平整的水面,内里游鱼被莫名惊扰,无头苍蝇般乱窜起来。
我从未下山,见此场景惊异莫名。我问青仪:“这些灵鱼是何进境,为何见到雨滴便慌乱若此?”
青仪低头暗哂:“此非灵物,未开灵智,残碎生魄为冥界魄兽偶尔拾得,魂官勉强拼凑,无法炼成妖丹。若有机缘入轮回积功德,再世或可神魂自知。这一世弱肉强食,他们的归宿----便是我们的餐桌。”正说着灰疏一剑刺下,三条青鱼被剑身贯穿,身体扭动、眼球爆凸,将死未死。
我恍然大悟。
青仪看了看在溪水中料理小鱼的灰疏,手执枯枝架起柴堆,跟着口中念念有词,一声响指,柴枝便燃烧起来。他接着说道:“初云峰中灵气磅礴,且周身剑气护持,若是灵物必寻灵气而来,断不会于山下阻滞。”
我点头赞同:也是,有脑子的谁都不傻。
“你这就算‘请我吃饭?’”我问青仪。
青仪哈哈大笑:“不算不算,我彩头都还没找阿疏拿到呢!山下龙蟠镇福昕酒楼味道最好,我请你大吃一顿。”
灰疏一脸茫然,不知何时多了个债主。停下手中活计,将鱼穿上竹枝交给青仪,一脸疑问的看着他。:“仪哥,我怎不知我又输了?”
青仪低笑,指了指我:“你猜?”
“他......他被人睡了?”灰疏惊得舌头打结。
我“......”
青仪张皇失措,抬手便要揍,灰疏护头逃窜,一手紧紧拉住青仪的衣衫,口里不忘求饶:“仪哥我错了,错了 ......”,青仪被拉得失去平衡,半熟烤鱼差点落到火里:“阿疏休要口不择言!是公子突破了。”
“哇哦......”灰疏道:“我……没看出来。”说完垂头丧气,安静地当了摆设。
“成天里不务正业,话本乐谱倒是一样没有荒废,当然看不出来!”青仪故作正色道:“如今盲人瞎马,下得山去,豺狼虎豹,时时千钧一发,再不勉力修炼,西原喜食冷兔,小心变成盘中饕餮!”说着,青仪将烤鱼分于我。我凑近闻了闻,真香。
说完灰疏,青仪开始驾轻就熟地唠叨我,从生活起居到剑法修为,青仪事无巨细,全盘交代一番。烤鱼吃完,絮絮叨叨的背景音还在耳畔,灰疏捂着耳朵,躲到溪流那端阖眸装睡,我却甘之如饴,并不觉得聒噪。
青仪爱我,我想,像母亲一样。
雨后的土地吸饱了水份,林子里不平之处便起了水洼,一脚泥水四溅,脏了衣衫。此刻风消雨歇,青仪收了伞障,我运起清洁咒,清了清尘土。无垢半只身体悬在包袱外,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见伞障已收,便爬到我脖颈上来。我甫一进境,周身灵气较之以前更为充沛,他从前便爱亲近我,此番更是明目张胆。
越往山下走,灵气越是稀疏。雨后初霁,深山从沉睡中醒了过来,一时间鸟兽撕嚎,白刃相接,蛇虫鼠蚁蠢蠢欲动,正是一派弱肉强食的模样。我欢欣于这生动的世间,与我所习惯的刻板截然不同。
青仪和灰疏一路玩闹,扯了路边野花做成花冠给我戴上,又采了竹叶织成蚱蜢。三人同行有说有笑,倒也轻快。
远处山脚有散修结伴而居,自辟三分田地,内里种上白菜萝卜,再养几只鸡鸭,躬身耕作田园,活成了人界百姓的样子。
我有些疑惑。
澜沧与蓬莱均为下修界仙地,托生于此均为天生道骨,人人皆是修士,因人各异的仅是根骨优劣。普通修士虽不能神魂不灭,较之人界百姓却是长生久视,若寻得灵气磅礴之处专心修道,可轻松活过四个甲子,偶遇得机缘,或能叩得上修界门户。可这里灵气稀薄,修道者流连田园、将修行视作可有可无,心中却是作何打算?
灰疏轻轻叩门,想去讨口水喝。
“吱呀”一声,木门应声而开,灰疏行了长礼,说道:“这位道友,我等一行三人经过这里,有些口渴,想从井里打些水喝。”
“快进来,我帮你们盛水”中年男子迎我们进门。门内是一个宽敞的小院,院后是竹木搭建的屋子,近看小小一间,似未通地龙,堪够两人所居。
院里有一高高的晒架,上面晒了一些干菜,蒲草搭了凉棚,地面被抬高半尺,用以隔绝寒气;竹木铺就地板,因是冬季,地板上叠了厚厚的棉被。我正想进凉棚坐下,屋内走出一中年妇人,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她高声招呼我们:“进去喝口茶吧,前几天下了雪,屋外凉着呢。”见夫妇两人满腔热忱,我们便不再推让,男子掀起门上厚帘,一行人进了屋。
没想到,屋内竟是别有洞天!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扇石刻屏风,其后是宽敞院落,左手有一鱼池,池上杨柳轻垂,低头可见鱼群游弋;池边大石假山覆着一层薄雪,雪上竟拓着麻雀的脚印!我抬头看了看天,白云皑皑,日头藏入云中,是货真价实的天空无疑。院中暖意融融,才站了一会,额上便有些细密汗珠。我脱了斗篷,拿在手中,“烧了地龙,有些热吧?”夫人一边接过我的斗篷,一边招呼我们一行三人到里间暖阁坐下。
“陈茶一盏,万莫介意。”男子举着茶盏:“请问小友贵姓,自何处来,又是往何处去?”
“在下上官寂,表字新雪,自山上来,欲往西原一行。”我捧着茶盏,轻轻颔首。
“初云之主复姓上官,您是?”妇人问道。
“这是初云峰的小少爷。”灰疏拿着一盒莲花酥,正急急塞入口中。
“久仰久仰,鄙人南留陈氏无因,与妻子刘氏迁居于此二十年,从前未见过山中主人,今日算是天从人愿。”说罢哈哈大笑起来。
我举杯致意,余光瞥见青仪神思游离。我用胳膊撞了撞他,他回过神来,执起茶盏一饮而尽,向主人致谢。陈无因看出青仪心中困惑,问道:“这位小友是否疑惑,我等为何自南留搬迁至此?”
青仪颔首:“正是,南留仙门众多,以仁兄可辟出洞天的修为,必能托于世家,却为何流连至此?”
陈无因放下茶盏道:“说来话长。”他继续道:“我与妻子自小相识,算是青梅竹马。我两根骨相似,家世相仿,同习剑术、同修‘明镜’,筑基之后,我两进境修为几乎一致。我等生于普通散修家族,根骨普通,修行只为延年益寿,并未想过登峰造极。”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示意我们吃些小食,继续道:“没承想及冠以后,我的修为突飞猛进,动辄一日千里,很快便突破上思到接近上清的境界。奇怪的是家中兄长、父母亦是如此。”陈无因顿了顿:“要知家严自我出生以来,一直阻滞于下思境无法提升。我于是心生疑惑,暗自查探,发现家中长辈暗自在饭食中添加一种从未见过的草药。我从父亲房间偷了一颗,多方询问,方知那是来自蓬莱的仙灵草。”
“我询问父亲草药来源,父亲见瞒不过我,合盘托出:仙灵草为一蓬莱修士所赠,本为愈伤所用。修士传蓬莱仙道至此,多方布施。有人试着服下,发现仙草可迅速提升进境,于是服用仙灵草隐隐成为修行之势。”
“然后呢?”灰疏像听了说书,摸着脑袋着急询问。
“可是仙灵草易得,却无法种植。而且,半年以后,布施的仙灵草消耗殆尽。停服仙灵草后,众人发现自身修炼再也无法提升境界。”陈无因低低头,捻口诀点亮蜡烛。天黑了,半明半暗中,三双黑眸盯着他的脸。他错开视线,继续说道:“家人后悔不迭,召集服用仙灵草的家族齐聚一起商议对策。这时有灵鸽送来锦囊,锦囊内留有修士亲笔所书法门:欲得仙草,往蓬莱去。
屋内空气似是凝滞,灰疏吞了吞口水打破了此番宁静,一时间四人相对无语。
此时外头冷月如勾悬于墨蓝天幕,刘氏端来几道小菜,给我们添了水酒,招呼道:“来来来,吃点东西再说,这是自种小菜,水塘里养的小鱼,味道不错的,尝尝。”
即便不想,我们也已经叨扰到这个时辰了,我懒得再推让,便微微抱拳致意。我端起酒杯与陈无因轻轻一碰:“后来家人去了,你却没走?”
“是的,家人不顾劝阻,去了。我在家中等了三年,没人回来,也没信回来。刘氏也受了布施,如妹是女子,因祸得福反而未得其害。但她家中也愈半数渡海,无人归还。”说到此处,陈无因端起酒杯深深抿了一口,唇角微微向下,似要嚼碎这口水酒:“伤心之地,不想久居便离开了。”他言语突然轻快起来:“于是到了这里,躬耕田园,过了人界生活。现今与她琴瑟和鸣,寿数有限又如何?好过孜孜以求仙道,却孤独残生。”
听得这里,我突然想起了我的父母、想起了初云峰的无情道、想起了山间刻板无趣的生活。
原来这世间没有什么事情是必须要怎样的。放下执着,便天空海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