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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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劫雷响起前,我正同青仪用石块砸栗子吃。外间雪片纷飞,我俩围炉而坐,栗子经过炉火烘烤后稍稍裂开,然后被我两用石子砸碎,吃起来齿颊留香。
山中灵气极盛,青仪真身为雀,经年累月饮山泉、食灵果,已能随心化形。而灰疏年纪尚小,只能围着我们打转,两只兔耳在我脸上蹭来蹭去。蹭得痒了我便扔他一些吃食,好让他消停少许。
现在,他两正化成原型在洞口贼兮兮的往里探头。我手背向外、调转手腕挥了挥,意思是让他两先回去。青仪不死心的蹙眉扬手已示拒绝,最后被我决绝地驱赶说服,只好化作人形,抱上灰疏,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 绝所爱、通山海、开洞天”,初云派的圣典竟是如此功法?那么母亲的死是不是于这无渊有关?
我想一个人静静。
灵泉福地里灵气四溢,我修为尚浅,虽无法看到灵气线,却能听得灵气和剑意撞击水面发出的清脆乐声。伸出手去,水珠飞溅入手,百般变化,在我掌中化形舞蹈。曾经的我定然喜欢,只是现在没了心情,便不会觉得美好。
洞中不知昼夜,我枯坐经时,并没有悟清任何事。到腹中空空从洞中出来,已是三天后。
月白当空,山中银装素裹。
甫一出门,便见一团白雾扑面而来,接着一个温暖的怀抱困住了我:“寂哥哥,你别难过。”饥寒交迫,我一时身型未稳后退几步。“你是?”我问。他嗓音低沉却声调雀跃,道:“我是灰疏”。我暗暗惊讶,心想:明明是娇小可爱的兔子,化形后竟是这样一个彪形大汉,还真是有点让人失望呢......我低头整了整被濡皱的袖子,抽身说:“回去吧”,而后抬步向前。灰疏有些疑惑,歪了歪脑袋,并未立刻跟上。
灰疏不知,那一抱,将悬在高空不知所在的我拖回了确切的真实。我脚步未停,胸中汹涌澎湃却已经一泻千里。
再走两步,突感周身灵气涌动,我警惕回身,这次见到一个娇弱女子直直扑了过来。她身形清丽、头戴纯白发簪,身着灰色羽衣,眸色黑沉,眼角含笑,一方丝帕扫在我脸上:“新雪哥哥,别难过了。”我愣了愣推开他:“哪里学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低低咳了两声:“灵兽修炼艰难,走正道更是不易,既已学会化形,更要勤加修炼,以免堕入歧途。”为免笑出声来,我说完扭头便走。灰疏化作原型跃上我的肩膀,他吱吱咕咕地抱怨我道貌岸然,然后吱吱咕咕告诉我在灵泉洞等我三天,吸了磅礴灵气固而修为突飞猛进学会化形,还告诉我青仪在家里备好了吃食打算与我“烂醉如泥”。他的声音忽远忽近,我虽有些心不在焉,却在他絮絮叨叨间寻到了世间最后的温暖。
青仪和灰疏是我最后的牵挂了,我想。
我最终还是没有“烂醉如泥”。火热的壁炉和满盛的饭桌,氤氲的酒香,屋外有多寒冷屋里就有多温暖。他两最后自斟自饮醉倒在蒲草软垫上,我把《无渊》往怀里揣了揣,盯着天花板,眼睫沉重却全无睡意。
无渊上的手书,颠覆了我对门派和父亲的认知,我绞尽脑汁想证明母亲的死与之无关,却不管怎么推测都没有答案。
初云派的功法分为内功心法和剑法,大约可以理解为事物的“神”和“形”。
修行者根据不同的境界练习不同层级的心法,到小乘之境,方可修习本门最高深的《无渊》。心法为“神”,可以开灵台、洗神髓,让习者学会掌控天地灵气和剑意。而剑法不拘境界,入门便可修习,至小乘境后,剑气便可以劈山裂土、斩浪断水。
无渊一直由师祖收藏,飞升前交给了父亲,父亲遵照师命,小乘境后方从秘匣取出。
按书中所讲,修习《无渊》须断绝所爱,应是斩断情根之意。也就是说:初云派的飞升法门,修于“无情道”。一人修道斩断情根,那另一人会得什么下场可想而知:不是断情绝爱同修此道,便只有心灰意冷不苟于世了。
此刻斯人已去,父亲穷极一生的梦想也已经实现,我怨他憎他只是徒增烦恼。何况母亲死于自戕,不管我心中有多愤懑也只能承认她是心甘情愿。
我突感释然。
既已放下,我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三日未眠,现下酒足饭饱,我于是沉沉睡去。
修仙之人神魂常须自检,故而三魂七魄皆较凡人洁净。偶因琐事染上尘埃,也可入定以自洁。因此,若并无梦中修炼之打算,便甚少入梦。
我修炼不勤,常常思念母亲,因此疲累忧心之时她便会入我梦来。我想在梦里见她,便在自检神魂时刻意留下对她的思念。
是夜,我反复梦见她坐在我塌前,用柔软的手掌轻抚我,眸中无限温柔。她轻声低语:“下山去吧,不要再回来。”我睁开眼,正想应了她,她却遍寻不见。塌前摆着香甜的米粥,我低了头,泪眼婆娑。
梦的最后画风突变。
初云峰顶,日头正盛,古树参天,繁茂的树叶筛下日光,把人也照得斑驳。
白衣少年眉目清秀、狭长眼角含笑,掬起一凹清水装入荷叶,继而交给身旁穿着粉色裙褂的少女。少女仰头喝水,用右手手背擦过红唇,笑眼盈盈“好甜!”少年弯下腰,双手扶住少女肩头,眯着眼眸,唇角微微一动“霜妹快告诉我,是水甜还是我甜?”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少女娇羞逃遁,少年紧随其后。
我如在雾中,伸出手去却触碰不到那片天地。我挥挥手,想拨开迷雾,看清那两人样貌,却被迷障困入其中不得呼吸。
我挣扎如困兽,想挣开脖颈的束缚,准备神魂出窍与之搏斗一番,一阵狂风拽着落叶扑来,我猛一睁眼,醒了。
“霜妹?”我用手背擦了擦额上薄汗。
“哥哥唤谁呢?”青仪端了水到我床边:“正想叫哥哥起床,哥哥就起身了。”
“没有,梦魇了。”我答道。
青仪放下铜盆,到我身旁坐下,双手虚掩我的前额与枕后,一缕灵气经灵台流入识海,一时间清风拂柳、溪水潺潺,我顿觉得胸中万千沟壑被从天而降的飞流冲过,沉泥涤除,扫地无余。而后他收回双臂,皱眉问我:“哥哥为何不整肃识海?明知尘垢不清会影响进境。”青仪为凤眼,眼尾上翘,笑时眉目传情、甚是好看。
我少见他恼怒,自觉答案很难让他满意,便拂了一把清水擦脸,没有回答。
父亲对这尘世无所求,闭关十余年与我生死不见,可见对我亦无所求。此番经过,幼时散落于山间的欢声嬉笑变得越发不真实。现今牵挂已了,我也该离开了。
我挥手让青仪退下,细细谋划起来。
初云峰上留有剑尊三道强大剑气,一道在山门,一道在莲台,最后一道便在我所居的茗月阁。
茗月阁是以前父母的居所,三进的宽敞院落,以古树为梁柱、竹墙灰瓦、下铺石质地面、上为木构飞檐、纸质移门,周身被灵气环绕,冬暖夏凉。
父亲闭关后山中人丁寥落,建筑空置,我便带着青仪和灰疏在这里住下了,一住就是十几年。
推开窗,莲台和静池便在小径那端。
静池环绕莲台,我沿着九转回廊走去,白雾霭霭如临仙境。水中灵兽在荷叶间嬉戏,身形舞动间带起磅礴灵气飞溅。
莲台由上古神器所筑,远看不过三尺见方,踏入方可见其沃野千里,繁花遍地四季不败。内里亭台楼阁层叠,且有烟波浩渺的水域。可赏花可泛舟,似是人间仙境。
我尚记得第一次发现这里雀跃的心情,彼时青仪高高跃起,被漫天剑气撞了一记,头疼了三天。
闭上双眼,我深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都是久违的堕落味道,和诱人沉溺其中的自由!
去年中秋莲台泛舟,我遇上化形白蛇与我对饮赏月。翌日想起我本是为中秋夜宴采摘莲藕而来,睡眼迷蒙中下水摸了一把莲藕便匆匆赶回。
回去当然看了几天脸色,不过青仪很是大度,只禁了我当月上莲台游玩,并未罚我洗碗。
当日走的匆忙,将我随身灵器“无垢”遗忘于湖心小亭中,我于修炼本就是“疏于打鱼、勤于晒网”,半年来我都差点将它忘了。如今既打算离开,我还是得带上它。
灵器由炼器师打造,修行者与灵器结成血契,而后便可神魂相通。数量稀少,得之不易。
扔下它这么久,我不忍它独自破出莲台剑气去寻我;也怕它怨我弃它日久不愿与我相认,只好亲自来迎它。希望以后时常相伴,日久生情,疮好忘痛……
我捻动神诀,在识海中感应它的存在。
只感得它由远及近,行到离我丈余,便绕成环状,扭捏作态,不再靠近。我已经习惯它这个熊样,于是作势要扇它耳光,把它吓得怂成一团滚了过来。
是的,无垢不是剑,是一条软鞭。
炼器师以自身血肉神魂为炉鼎,炼成灵器可开灵智。
八岁那年,父亲曾带我去灵泉福地的宝库里挑兵器,初进宝库,我看见铺天盖地的神兵利器,心中暗自赞叹,叹鬼斧神工,也叹家中阔绰。要知器修已于百余年前在澜沧大陆上销声匿迹,法门秘籍也已不再存世。于是近百年间,无人再能炼出牵魂灵器。这库里的宝贝,都是用一件少一件了。
多少修士求之不得,我却能面对这满目玲琅随意挑选。看着地上自己高高的影子,我不禁赞叹:有钱人的快乐,当真是特别快乐!
我按父亲指示,将指尖鲜血滴入宝库正中案上的铜盘。随着铜盘转动,血滴被灵气化成的白雾包裹,于空中四散。
安静的宝库顿时沸腾起来。
我的神魂之力寄于指尖鲜血,袒露于神兵面前,他们铮铮作响,似被唤醒、似在交谈。
我打坐于案前,暗暗感召属意我的神兵。然而那些牙尖嘴利的兵器们,竟颤颤巍巍不愿上前。他们相互推让,更有甚者藏身于石壁的缝隙里,利用自身形态勾住石壁,唯恐被我发现。
我卯时便被父亲唤起,此时枯坐半日早已饥肠辘辘,被满屋冰冷物事嫌弃更是心烦意乱,只想赶快回去吃母亲烤的栗子,于是一把抓住跑得最慢的那个说:“别跑,就你了。”
听得我这一声大喝,本来头尾团成圆环的无垢,现下尾端向洞壁逃遁,头端被我拽在手里,瑟瑟发抖。
胳膊拧不过大腿,我轻点指尖,破出鲜血扫过它的神识,触到我鲜血的一刻,它便团成一团瘫软下来,真名显现以示臣服。
它属于我了。
父亲惊异于我带回的竟是一条鞭子。
要知道初云派虽因内功心法均是嫡传而人口凋敝,但创派根本是以剑立身,饶是外门弟子内功难以进境,入门来习得一身剑法,行走江湖也是轻车熟路、游刃有余。
我自出生便被相为天生剑骨、适合修习剑术,识字以来父亲日夜督促,不到八岁,我已将山海剑法口诀烂熟于心。这次带回一根鞭子,父亲一脸“本以为是王者、结果是青铜”的尴尬。
他暗自苦恼,担心无垢成为我的阻滞,想让我去宝库另选一柄神器。没想到我于剑术一事确有天份,无垢被我视作软剑,经年修习,反助我自成体系。
倒是我境界提升缓慢,拖累了无垢,堂堂一品灵器,随主人修炼了近二十年,竟还不能入虚空、化无形。
我将腰带取下,缠它入腰间。
腰间与丹田毗邻,灵气充沛,利于修行,也是它平日爱呆的地方。
我拍拍它准备离开,又想了想,还是将他取下,换上了腰带。
我轻声安慰它:“非是我不愿与你亲近,皆因此番下山,恐难避免与人打斗,万一切磋起来,我将你抽出,掉了裤子,岂不丢人?”鞭身轻颤,我把下面的话吞进肚里:再说我恁贪吃,万一吃多松裤带,将你忘在他处,只怕再想召回你也不愿了罢。
我偷偷为自己缜密的逻辑点了赞,与“堕落的空气”挥手告别,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莲台。
既已决定下山,我还得拿些盘缠。同时问问那两个家伙的打算。
已是正午,青仪和灰疏都不在房中。我腹中空空想去寻些吃食,刚刚走出门,便见灰疏手执一物向我奔来。
灰疏手中所执,是灵鸽的信匣,内里装的是各大门派和家族往来的信件。灵鸽各自认养也互为交通,是澜沧大陆上除开御剑之外最快的信息传递方式。
鸽苑的信匣由灰疏掌管。他从前虽未化形,却能对鸽苑中往来灵鸽了如指掌:粉嘴的大芳会化形了,人形是孩童模样;翅上两点墨绿翠纹的碧莲,爱吃匪树的果子;白羽有三个月没有经过初云峰了,她化形已久,恐怕是遇到了意中人......
他娓娓道来,我便斟酒备菜,搬上小凳自斟自饮。听得有趣,便将鸽舍交予他全权照顾以图“下回分解”。
青仪闻言,恐是忧他劳累,还跟我恼了几天。
近十年来,灰疏总能把鸽苑的信件及时交于我。但我掌管仙门以来,门庭凋敝,与外界交流渐少,信件都只是婚丧嫁娶、年节祝福。收到以后,我通常只须遣灵鸽带上礼物,聊表心意。
今天,我收到却是一封不同的信。
它来自天道宗,却并非由门中执事代笔。它由掌门黄坚亲笔所书,信笺由灵力所困,只有特定的人方能打开。
灰疏递信于我,信入我手便浮于空中自行展开。
我捻住薄如蝉翼的信笺一侧,苍劲字迹显现:上官贤侄敬启,久不通函,至以为念。闻尊者得道,甚悦。今西南有乱,弟子失魄。请贤弟下山一聚,共图大计。草率书此,祁恕不恭。黄道存亲笔。
灰疏见我眉头紧蹙,快步过来在我身前屈膝蹲下,而后转身直立,一团凌乱发髻挡住我的视线。灰疏比我矮上半头,此时正挤在我与薄薄信笺之间,偏着脑袋想要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伸出右手,掌心朝右贴上他的左脸,轻轻使力拨开他的脑袋。他留了不少动物习性,不知直立生物偏头须调整身形,被我轻轻一拨便僵着身体直摔下去。
青仪提着食盒急匆匆进屋,看到的就是这番场景。
我眼前薄薄信笺正悬于如雾灵气之中,字迹若隐若现。灰疏则侧身躺在地上,一手摸着脑袋一手摸着屁股,挤眉弄眼,好像是被我打了。
“活该!”青仪啐了他一眼。
“我怎么了我活该?”灰疏一脸委屈,还在摸头“还不让人摔跤了是吧?”
“真是冤家”我收起信笺:“吃饭吧,我饿了。”
青仪将几道小菜从食盒里取出,我从柜子里盛出新酿的梅花酒。
“我要下山去了,母亲希望我走,我也不想留在这里。”我与他们轻碰酒盏,仰头饮下一杯,情绪像巨浪中的渡船,无处安放:“天道宗门中变故,约我下山商议,你们同我去吗?”
“去的”他两异口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