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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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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谈天说地直至深夜,刘氏收拾了客房给我们休息。客房宽敞,外间为书案,文房四宝一字铺开,灵识扫过,能听得器物轻轻低语、时而欢欣不已,时而唉声叹气,不知讨论什么。里间除了大床还添了一张小塌,应是主人见我们三个男子,恐床榻窄小无法安眠。我暗暗惊叹主人周到,粗粗梳洗一番,散了发冠便睡到床上。我近来多梦,梦中神魂不安常常惊醒,与青仪同睡唯恐被他发现惹他忧心。于是招了招手,示意灰疏上塌。灰疏翻身上床,欢欣之色溢于言表。刚刚熄灭烛火,他便甜甜地睡去了。
次日我是被化成原型的灰疏拱醒的,一撮软毛扫过我的下巴,接着怀里多了个暖暖的毛球。我拉开被子撸了撸绒毛,还挺舒服,外间阵阵麦香扑鼻而来,灰疏耸了耸鼻子,醒了。
院里凉棚下摆了一张长条桌案,案上有一漆盘,上边整齐地码了数个白胖馒头。陈无因去山间采药,刘氏正在井边洗手,她招呼我们吃了馒头,又将剩下的打了包袱,目送我们离开。
离了初云峰,路途渐渐平坦宽阔,车辕渐多,人也多了起来。
龙蟠镇是闲散修士聚居之地,山中物事数十年来均是采购于此。青仪常年掌管山中日常,对这里算是了如指掌。
小镇被静水环绕,静水以静池为源,由山间溪流汇聚而成。散修们大多毗水而居,以船代步。古镇历经千年,更有修士以剑气劈出沟壑,引入河水,于是家家户户以渡船沟通。为连接沟渠两岸,还筑有石质拱桥于其上。青仪带着我跟灰疏于市井中穿梭,时而步行、时而渡水,不胜繁琐。青仪买了一个糖瓜,边吃边走。我不喜甜食,便背着手,踱着步,看浅水游鱼,看讨价还价。我从未沾染这么多人气,此刻身旁熙熙攘攘,对本应模糊的未来竟生出了具象的期望来。
我想:原来母亲说的“山下”竟是如此有趣的地方。
龙蟠镇本是静水中一小岛,被“九转回肠”包绕,似被蛟龙护在怀中,故名龙蟠,交通不便,本应筑桥与以为交通,但此处修士反其道,辟出水渠临水而居。我百思不解,便问青仪原因。
青仪答道:“我下修界问道求仙,一切作为皆为灵气。”
我疑惑地看了看近旁渠水,灵气稀乏,水中游弋尽是混沌生物。
“此处水质寻常,灵气稀疏…”我摸了摸头。
青仪笑道:“公子认为此处水质寻常,盖因公子生于非常之地。”青仪咬了一口糖瓜继续说道:“我下修界虽较人界‘灵气磅礴’,却其实只有灵脉所在才是灵气聚集之地,凌波谷、缥缈宫、还有我初云峰等世家所居,皆为灵脉所在。”他又咬了一口,碎碎的糖渣沾满他半张脸:“正因如此,世家才之所以是‘世家’。”
我见他吃得陶醉,忍不住抢了过来,一口上去香脆粘牙,好吃呀!我心想:我也该买上一个。我嚼了嚼,问道:“恩?所以呢?”
“所以,你看不上的这点‘稀乏灵气’,普通修士却孜孜以求,特意劈断地脉挖通沟渠,以期房前屋后,沐足净身。”
“仪哥说你炫富。”灰疏插嘴。
“你再说!”青仪锤了灰疏脑袋,一手糖渣全擦在他头上。
“我是不是不能说话了?”灰疏委屈道:“你不就是这意思,我一说话就捶我。”
原是这样,我想,我以为的脚底泥,竟是他人的朱砂痣?
想到这里,我寻来卖糖瓜的小贩,买了两个糖瓜,打赏了一把碎银,拒了找赎,在小贩疑惑的目光中淡定离开,狠狠显摆了一下富二代的自觉。
步行半刻,穿过两座廊桥,我们到了住处,雕花大门,梁上横着楠木牌匾,遒劲的大字刻在上头、镶着金粉。我舔了舔齁甜的嘴唇,跟着青仪迈进大门。
“随意居”是城中最大最壕的居所,与对岸的福昕酒楼一道,位于镇子中心。驿馆中亭台楼阁、无边景致均为另辟洞天所造,足见老板修为。小二引我们去房间,经过花园、水榭一一介绍:“这是牡丹、那是芍药、睡莲......”我们循着他示意看去,正瞧见睡莲紧闭的花瓣张了一张,似是午睡的人儿不满被唤醒,朝聒噪处瞪了一眼。
往内庭深入,可见前方有一旋梯,旋梯之上白雾萦绕,依托密密的灵气线,悬浮者一个三丈见方的平台。小二指指平台:“云影夕照,必须打卡。”
“打卡?”我偏头看向他,满脸疑问。
“哦,人界说法,就是必须去的地方。”小二解惑。
说完小二右臂向前伸出,作出引导姿势:“客官里面请,前方小筑二层左手三间便是。”
房间宽敞舒适,正好一人一间。我已吃得撑肠拄腹,便省了晚餐,放下包袱,准备去“打个卡”。
正是黄昏,我循步慢慢登上旋梯,旋梯扶手蛟纱所造,触之升温,让人觉得踏实。登上云影夕照,一时间龙蟠镇的全貌映入我眼帘而来:层叠错落的建筑,穿梭水道的渡船,路边的小贩,拱桥上的行人,寥寥的炊烟,还有摩肩接踵的小吃摊......,再抬头望去,红霞溢满蓝天,残阳躲在云里,初云山脉高耸入云,隐在袅袅白雾中,天地灵气盘旋,一切美不胜收。我暗自赞叹:云影夕照,名不虚传。
走近旋梯入口,我正想下去寻青仪灰疏共赏景致,却见一人同样为此处风景心动神驰。
白衣姑娘还未登顶,便已如痴如醉。她背向我,半个身子微微前倾,足下是旋梯最后两级台阶。她直直望向雾中山峦,脚步未停,缓缓后退,猝不及防跟我撞了满怀。
我自小在初云峰长大,甚少与母亲之外的异性接触。后来说是与青仪、灰疏“相依为命”,实际上是他两养大了我。母亲临终托孤,青仪如履薄冰。故而待我严苛、常促我修身养性、少儿女情长。我对青仪极度依赖,毕竟脸可以不要、饭不能不吃。为免青仪断我口粮,偶与灵兽对酒“谈心”我都小心翼翼,生怕遇得一个默契神会的惹恼了他,他便在梦里向母亲告了状去。
此刻一股带着梅香的灵气裹挟一人扑向我来,我被撞得身形不稳,退后半步。双臂只能护住她的肩膀,远远看去,像是深情相拥、颇为缠绵缱倦。
我指尖隔着布料触到她的皮肤,猝不及防之下,肢端顿时像是小虫爬过一般,麻麻痒痒的,这种感觉瞬间就蔓延了全身,须臾,通身皮肤都泛起淡淡的粉色来。整个人如熟虾一般,红了。
我慌忙放开手,躬身行了一礼:“唐突了,姑娘可还好?”说罢我低低头,再退了半步让出步道。
“抱歉,是我冲撞了公子。”姑娘整了整衣袖,还了一礼:“今日多谢公子了。”说罢她带着随行少女登上平台,沿着步道走向南端,再没有回头。
这就说完了?我心想,声音真好听,可我连她什么模样都还没看清楚呢,遑论问问姓名......。
我不敢回头,也不想离开。
保持这个姿势完成了心里建设,我打算去问问“姑娘我是否在哪里见过你?”心想,若是顺利,或许还可以问问姓名。堪堪转身,便见二人直直冲我走来。
我心中波涛汹涌,时间却纹丝不动。
张了嘴正想说话,姑娘抢先开口:“公子慢慢看,小女先行一步。”她行了一礼,说毕目光并未在我身上久留,走了。随行的姑娘接着行了个礼,小跑着跟了上去。
我半个“请”字刚到嘴边,人已走远,只好悻悻闭上,本就不知该说什么,这下正好,囫囵吞进肚里,管饱。我摇了摇头,暗哂自嘲:这便是话本上说的“很多故事,还没有开始便结束了。”吧?
日头已落下,红红的灯笼照得客栈暖意融融。遍寻青仪不见,我邀了灰疏,想去镇里逛逛。客栈大堂里坐着几个打尖的散修,正在讨论隔壁茶馆里说书先生讲的人界故事,说起人界野蛮好斗,家族部落间常有战争,动辄砍头剁手。几人讨论热烈:一说太过玄乎,二说离奇荒诞,也有信的,说人界戾气太盛以致神魂污浊,兵连祸结正是常事,甚至有人以屠杀为乐,坑杀降兵几十万;还有人著书立说,名为“孙子兵法”,用以教人打仗。我听得兴致勃勃,忘了美景美人,拉了灰疏便往隔壁茶楼去。
甫一进门,茶楼小二便引着我们到了二楼雅座。雅座由纱幔隔开,一排软席,中间拱着一方圆桌。桌上摆着茶壶茶碗和几碟小吃,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葵瓜子、还有一盘绿皮红瓤的水果。纱幔有灵气环绕,可稍稍隔绝人声,保护私隐。小二指着水果介绍:“西瓜,人界特产,香甜多汁,非常好吃。”我点点头以示了解,挥手示意他退下。
楼下戏台中央坐着一青衫先生,手执折扇,正讲得唾沫横飞。
我抓了一把瓜子在手中把玩,听得先生正讲到人界帝王修筑长城以抵御北方部落,反引起天怒人怨,多方部族揭竿而起。讲到战争场面,先生手舞足蹈,舞起折扇,一时间茶楼里热火朝天,惊呼声不绝于耳,我也听得心无旁骛、乐在其中。到精彩处,我便起身鼓掌以示欣赏。
此刻,一个熟悉身影在我眼前一晃而过,“云影夕照”上的白衣姑娘正换了一身粉色裙褂,跟同行者坐在我右手的雅间。她正看着戏台,眼里充满了赞叹。顿时,周遭一切便没了声音,我忘了坐下,甚至忘了我在哪,我将她死死钉在我的视线里,流连忘返。
灰疏见我失神,顺着我目光望去,而后拉了拉我的衣袖让我坐下。
“不礼貌。”他低声说:“别看了。”
我“......”
“那是谁?”他小声问道。
“不知道。”我失笑。
“不知道你看着她?”灰疏不解。
“就是想要知道啊。”我在回答他,也是回答自己。是啊,我这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可不就是想知道她是谁?我想。
“那去问啊。”灰疏抓起一块西瓜嚼了嚼,又擦了擦嘴,继续道:“话本里说‘脸皮刀枪不惧,姑娘不期而至’,那是姑娘吧?应该适用。”
我“......”
这时,纱帘被撩开了。我被数人的目光直直地钉在了软席上,半晌没说出话来。一灰衣少女微微颔首,甜脆声线洋洋盈耳:“公子别来无恙,听得声音熟悉,果然是你。”
“这是我家小姐,刚才咱们见过。”她接着说。
“小女莫泠儿,飘渺宫人。”粉衣姑娘唇瓣缓缓启闭,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接着她指了指身旁灰袍少年:“寒剑门的公子祝湛。”
“祝煜尘”少年抱拳向我致意。
“煜尘的随从阿戎”她向少年身后示意。
“公子好”阿戎探出头来招呼我。
“这是我的婢女小桃。”她指了指灰衣少女,而后转头看向我:“请教公子大名?”
我抬头看她,肌肤胜雪,容色晶莹,峨眉淡扫,杏眼圆圆,眉宇之间透着英气。
一时心如鹿撞,我竟愣住了。
“我......嗯......”咳咳,我整了整声线“在下上官寂,表字新雪。”我抱拳行礼,再指了指灰疏:“小友灰疏。”
“初云峰那个上官吗?”她皱眉问道。
“是的,公子是初云峰少主。”灰疏抢着回答。
“上官寂......”如霜沉吟片刻,问我:“上官博云是你父亲?”
“是的,父亲日前飞升了。”我低声说。
“知道了。”她侧着身体,没有看我。
“峰顶如今景观可好?”隔了半晌她再小声问道。
“好的,山容海纳,一望无垠。”我琢磨她突如其来的问题暗忖:一剑为红颜的话本故事果真人人爱看。
她再没有开口,自此眉头紧锁,不知在想什么。
灰疏和小桃聊得开心,随后祝湛和阿戎也参与了进来。多人得道,初云峰在外界算是有些名气。小桃和祝湛说起,都是久怀慕蔺、艳羡不已。
交谈中我才知道,莫泠儿和祝湛跟我一样,都是应天道宗邀约,往西原去的。问到东海家族为何绕道北顷,祝湛推了茶盏,自嘲道:“自小从未离开东海诸岛,得此机缘,便想游历一番,北顷初云派多人得道,想一游圣地,顺便沾沾灵气。”说着看了看莫泠儿:“灵鸽到时,缥缈宫正在我家做客,宫主派了师姐和我同去。我请师姐同我一游,她没有反对,这便来了。
推杯换盏间,众人一见如故。谈笑风生将近亥时,才互换住所地址依依惜别。临别相约三日后同行,想到日后还有交游,我心中雀跃,脚步也轻快了起来。
同灰疏回到驿站,我蹑手蹑脚踱到门口,门扉轻掩,并未上锁。我推开门,见青仪端坐书案旁,捧着一本民间心法看得心不在焉。一见我,便上下打量一番,板个臭脸问道:“去哪里了?”
“隔壁茶馆,听说书。”我吸吸鼻子。
“听说书为何神魂落拓?”他侃然正色:“你不要骗我,夫人常托梦给我,我会告状。”
“他认识了一个姑娘。”灰疏现了原型,从桌后高高跃起。
“恩,缥缈宫的莫泠儿。”我接住话题想继续:“她......”
“那也不可以心神不稳!”青仪打断了我:“初云心法讲求脚踏实地,不管你认识什么姑娘,不可以影响神魂安定!”他缓了缓,长吁一口气:“今晚打坐入定,我帮你护法。”
谈话结束了,我毫无招架之力,只能顺服听命。
我朝灰疏吐了吐舌头,捻了清洁咒草草梳洗一番,便盘腿坐到榻上。灰疏早已望风而逃,青仪关了房门,与我相对而坐。我默读山寂,将灵气自识海引出,经灵台,与天地之气融为一体,灵气缓缓在我身边流转,层层涤荡我的神魂,助其披坚执锐。一夜入定,神魂渐清。周身灵气愈盛,我胸中气海浩瀚,修为更上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