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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归来兮(2) ...

  •   三日后,陈息结好的消息传遍宛丘城,家家户户门前又高高挂起了大红灯笼。托这位妫翟公主的福,宛丘城里日复一日平凡而琐碎的日子,终于又掀起了波澜。
      涉及两国邦交,这场联姻依足国婚之礼,场面盛大恢宏。陈息两国派出巫师在宗庙设下祭坛,一齐占卜问挂。得吉挂,以姬悦为首的息国使臣献上息侯亲提的婚书,并战车百乘,骏马百匹,粮草千石以为纳征。
      陈侯杵臼赐了妫翟百余种珍玩玉器,绫罗绸缎作嫁妆,更亲携百官,登上城楼,迎送息国和亲使臣,以表重视两国结好。
      从宫门到城门的街道两旁皆是围观的百姓,目之所及,人潮层层叠叠,欢呼浪潮此伏彼起。妫翟一袭纯衣纁袡安静地坐在车内,默默凝视着夹道两旁自发前来欢送和亲公主的百姓,内心既觉得可笑,又不禁苦涩。
      举国上下都在苦心经营着一派幸福和美的假象。城楼上,一副慈眉善目、笑脸迎人面孔的陈侯杵臼,背地里不知怎样的阴狠诡谲,心怀鬼胎;群臣的溢美之词,多半是阿谀奉承,自欺欺人;而看似举国同欢,满城庆闹的景象,也不过是人们被日复一日枯燥无趣的生活煎熬后的猎奇心理。和亲背后的意义,每个人都心知肚明,但绝不会有人戳破这场泡沫般的虚幻。人人都带着一张其乐融融的面具来参加这场假面舞会,企图用一群人的狂欢来掩盖一个人的悲伤。

      和亲的队伍出了宛丘城,各种喧嚣渐渐被抛诸身后。队伍加快了行进的步伐,马车开始颠簸起来。经过连日马不停蹄地赶路,终于在五日后抵达陈国边境——项城。
      负责此次送亲任务的公孙渐宇向妫翟禀报:“公主,队伍已到项城。今日我们在此地驿馆暂作休整,明日再借道蔡国,前往息国。”公孙渐宇在车前候了半晌,却等不到丁点儿回应,只好提高声量,再次唤道:“公主,臣……”车内传出细微的声响打断了公孙渐宇的话。
      车门被打开小小的缝隙,小湘儿从里面探出脑袋,朝公孙渐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缩回了车内。她回头看了看沉睡中的妫翟,见她并没有醒来的意思,便稍整仪容,独自下了马车。
      小湘儿朝公孙渐宇微微福身行礼,道:“公孙将军,连日来舟车劳顿,公主精神困乏,刚刚合上了眼。将军不如先安顿好随行人员,待公主醒后,奴儿再侍奉公主移步驿馆。”
      公孙渐宇点头同意,随即发号施令,随行之人皆默默地迅速行动起来。
      可毕竟人多事杂,搬行李的,喂牲口的,清点人员的……一行动起来就闹出不小动静。
      听着车外乒乒乓乓,哐当哐当的声音响个不停,妫翟眉头一蹙,不由得睁开眼睛。她并没有睡着,只是单纯地不想说话,更不愿面对一路上小湘儿向她投来关切同情的目光,索性眼不见为净。可此番嘈杂,又吵得她心烦意乱,她干脆睁开眼,静静地看他们在驿馆门口来回出入。
      很快,小湘儿便察觉到妫翟的目光,赶忙走近车窗,福身道:“公主,我们已到项城驿馆,公孙将军说今日在此处落脚。难得无需在野外扎营露宿,奴儿这就去准备热水,为公主沐浴更衣。”
      妫翟摇摇头,阻止小湘儿:“不必了。”
      小湘儿又道:“那奴儿为公主备些清淡的粥羹小菜?您已经一天未进食了。”
      妫翟还是摇头。
      “那……”小湘儿还想继续往下说,妫翟已经自行下了马车。
      妫翟走到驿馆门口,突然顿住脚步,冷不丁地问了句:“随行之物中可有带桃花酿?”
      小湘儿想了想,回禀道:“君上赏赐之物中是有十坛桃花酿。”
      “给我温一壶桃花酿吧。”妫翟说完,转身就走。
      “唯。”小湘儿本能地答应,却又觉得哪里不大妥当,待她反应过来后,忙不迭道:“公主,空腹饮酒伤……”身字未出,妫翟早已消失在视野中。

      巧的是,驿馆中庭也种了棵杏树,长得颇为高大壮实,枝丫上零星挂着些过熟的橘黄色的杏子。可惜今日的天空阴阴郁郁,看不见缓缓下沉的“黄鸭蛋”,也没有火烧云。
      妫翟靠在杏树下独酌,身侧放着一小堆刚刚爬上树摘的杏子。她没吃杏子,只是一个、二个、三个……来来回回地数着,一边数,一边想,今日好生奇怪?平日里三杯上头,可如今酒壶已空了大半,却没有丝毫醉意。眼前景致看得真真的,数数也数得明明白白。平日里,越是快乐不愿入睡,就越是醉的飞快。如今想一醉方休,偏偏异常清醒。世事如此不随人愿,妫翟不禁苦笑。
      越想越觉得胸中愤懑难解,妫翟仰头将桃花酿一饮而尽,起身,抡圆了胳膊把酒瓶子朝远处狠狠地扔去。“咣啷”一声,酒瓶子在地上炸开了花。她盯着一地七零八落的碎片,阵阵的酸楚翻涌入喉。她缓缓蹲了下去,环抱双膝,竟开始一抽一抽地呜咽起来,哭得忘情,也不曾留心身后何时就站了个人。
      那人见妫翟埋头哭了许久也没有要停止的意思,便开口道:“公主为何哭得如此伤怀?”
      妫翟一愣,侧头顺着花青色的衣边往上看,只见姬悦用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与她对视。
      姬悦乃息侯之弟,亦是这次出访陈国,促成陈息之好的首要人物。妫翟虽与他并无知交,但对这个乱点鸳鸯谱的罪魁祸首无甚好感。妫翟瞧见他,眉峰微颦,不作声。
      姬悦对她的无视视若无睹,自顾说道:“公主不说,是想让我来猜?我猜想公主是被迫嫁予我兄长,才在此独自伤心落泪。”
      明知故问!妫翟别过脸,依旧不搭理他。
      姬悦继续自言自语,夸夸其词:“我兄长有何不好?他风度翩翩,温润如玉,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姬悦故意把脸凑到她眼前,惹她心烦,言语戏谑道,“他可是一国之主,娶你一个无足轻重的陈国公主,你吃不了亏。”
      一个王族公子,言行举止如此不得体。妫翟面露不悦,侧身一把将他推开,愠怒道:“吃不吃亏,与你何干?”
      姬悦下盘不稳,向后虚虚一晃,站直后,又没脸没皮地笑道:“自然有关,我可是你未来的小叔子。”
      妫翟冷笑一声:“息侯若是知晓他弟弟对和亲公主不敬,坏了两国安邦,你说他会不会姑息?”
      有趣!姬悦眉峰一挑,笑道:“好一副伶牙俐齿,怎么看都不像会逆来顺受之人。我突然很好奇,你既然不情愿嫁予我兄长,又为何答应和亲?”
      妫翟愤愤地说:“与你无关。”
      姬悦早猜到是这样的答案,努努嘴,亦不强求。
      忽然,空中传来一声闷雷巨响。妫翟浑身打了个激灵,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然捂住双耳,蜷缩在树底下。
      姬悦一愣。一生气就张牙舞爪,害怕时可怜兮兮,敢如此将喜恶显露于色之人,定然一直被人保护得很好。姬悦自幼在尔虞我诈中长大,学会了察言观色,学会了伪装善变,倒有些羡慕这样敢爱敢恨的脾性。只是,不知这样的保护于她今后而言,是幸还是不幸。漫漫长路,异国他乡,明枪暗箭,沟壑纵横,可还会有人为她披荆斩棘,护她周全?
      姬悦微微叹了口气,拍着她的后背安抚她。
      妫翟蜷缩的身体渐渐放松,略带防备地望向姬悦。
      风吹疏叶,雨滴穿过叶缝,落在妫翟弯如月牙的睫毛上。妫翟扑闪了几下眼睛,雨珠从眼角滑落至腮边,宛若挂着一串晶莹的珍珠。
      姬悦顿感自己的心跳落下一拍,不由地伸手要去拭那串“珍珠”,手到腮边却又不舍,只好顺势将手搭在妫翟肩上,柔声安慰:“别怕,打雷罢了。”说话时,又有几颗雨珠子挂上脸颊,姬悦抬起衣袂挡在妫翟头上,道:“雨势大了,去避避雨吧。”
      妫翟点了点头。
      两人快步躲进廊桥。廊桥中央有供人歇息的长案与藤席,小湘儿怕妫翟长时间未进食,饿出毛病,是以早早在长案上布好吃食。
      恼怒一场,酒落愁肠,还受到小小的惊吓,原本胃口欠佳的妫翟,此时感到饥肠辘辘。
      两人寻香气而来。妫翟看见食案上摆着百合茯苓粥,几样清爽的山野小菜和一碟杏花糕,顿时胃口大开,方才的郁郁不平也一并抛诸于脑后。转头见姬悦正轻抖着那只为她挡雨而被打湿的衣袖,妫翟略感抱歉,也不好再恶语相向,于是邀他一同用膳。
      姬悦倒是答应得爽快,毫不客气地席地而坐。
      妫翟见案上摆着两副碗筷,本想让小湘儿再添上一副,小湘儿却说公主和公子悦一人一副,正好。
      相处一年多来,小湘儿已然了解妫翟的脾性,平日里两人都是一同用膳。想来今日姬悦在场,小湘儿避免在外人面前失了礼数,才不愿与他们共膳。妫翟也不便勉强。
      小湘儿先给妫翟盛了碗百合茯苓粥,然后又给姬悦盛了一碗。
      妫翟漫不经心地吃了几口粥,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放置在姬悦面前的杏花糕上。她惦念那盘杏花糕,可奈何伸手够不着,起身去夹又不太雅观。
      姬悦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将面前的杏花糕与几样小菜换了位置。
      妫翟朝他客气一笑,起箸夹了块杏花糕,浅浅地咬了两口,便放下了箸。她表情没有一丝波澜,让人猜不出好吃与否。
      姬悦看着碗里被咬成弦月状的杏花糕,问道:“杏花糕不好吃?”
      妫翟摇摇头,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道:“很好吃,甜甜的,入口即化。”可惜,不再是从前的味道。妫翟自然没有把后话说出来,一切物是人非,本就勾起她剪不断,理还乱的怅惘。如今连记忆中的味道也找不回了,内心更平添几分失落之意。
      姬悦见她这般假笑的表情,狐疑着也夹了块杏花糕放入口中,竟真的是入口即化。味道虽不及宫中庖丁所做,但在这边陲之地已是难得的精致可口。姬悦不知个中缘由,只道自己会错意,误以为妫翟喜食杏花糕。
      姬悦怕又猜错姑娘家的喜好,便不再说话。妫翟揣着心事,亦沉默不语。两人相对无言,很快便用完膳,各自回屋。

      翌日清晨,天光初露。
      驿站的仆役打着哈欠推开门板,不由得眼睛一定,怔住了。映入眼帘的一行车马已整装待发,一名婢子扶着一袭纯衣纁袡的妙龄少女上车,为首的将军一声令下,队伍浩浩荡荡地朝陈蔡两国关隘处进发。
      城门之下,蔡国的边关守将严密查验过他们的通关文牒和随行之物,方才打开厚重的城门放他们入境。进入蔡国国境前行不足五里路,一名武士扮相的男子骑着轻骑朝和亲队伍绝尘而来。公孙渐宇挥手喝停了队伍,双手握刀戒备。
      及近一丈之距,男子突然勒住马缰,翻身下马,并从怀中掏出一枚薄简呈上。
      公孙渐宇坐在马背上,伸手接过薄简一看,乃是蔡侯姬献舞的邀请信。
      蔡侯姬献舞年轻时曾于陈国游历,直至其兄长桓侯卒,他才回到母国继承国君之位。陈蔡两国的姻亲关系向来密切,就连蔡侯姬献舞的夫人也是陈国公主。此番书信内容,无非是得知妫翟公主出嫁,借道蔡国,欲请公主移步蔡国行宫作客,他好尽地主之谊,同时沾沾喜庆云云。
      公孙渐宇本以陈息联姻,兹事体大,不宜误了良辰吉日为由回绝了蔡侯的邀请。谁料他们竟打算先礼后兵,留了后手。
      山雨欲来风满楼。夹道两旁,高树林立,杂草丛生,风吹疏叶,簌簌作响。周围气氛之诡异,显然密林之中已布下重重埋伏。
      公孙渐宇眼底一沉,暗暗盘算着。他们随行中大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侍从和婢女,动起手来皆是累赘。会武的仅有二十余人,能不能自保尚且是个未知数,何谈分兵保护他人。因而在未清楚对方实力之前,公孙渐宇不敢贸然动手。
      公孙渐宇不动声色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那男子突然狡黠一笑,道:“将军为何不问问公主的意思?君上命鄙人在此迎候,拳拳盛意,想必公主是不会拒绝的。”
      此话可笑之极!是拳拳盛意,还是武力威逼,彼此心知肚明。
      沉默了片刻,公孙渐宇面无表情道:“使者在此稍后,容我请示公主。”公孙渐宇调转马头,朝着妫翟的马车踱步而去。经过姬悦身边,公孙渐宇遽然使力,双腿夹住马腹。马儿受痛惊叫,失控地乱跳。
      姬悦眼疾手快,按住马脖子,一下下轻柔地捋它的鬃毛,口中吹起令人安悦的哨音。为求出行方便,姬悦一身简装骑服,不甚惹人瞩目。慌乱中,姬悦和公孙渐宇看似不经意地眼神交汇,会意一笑。
      司空见惯的小插曲并未引起太大的骚动,受惊的马儿渐渐平静下来。
      公孙渐宇从马背上跃下,隔着帘子和车内的妫翟低声说话。言讫,他重新翻身上马,回到队首。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等待回复的男子,冷冷道:“带路吧。”
      那男子点点头,和公孙渐宇齐头并行于前头。
      队伍首尾近一里之长,快速前行,丝毫没人留意到姬悦渐渐放缓马步,落到队伍最后。一个三岔路口,姬悦轻轻勒住缰绳,目送队伍愈行愈远,直至消失不见。他摊开手掌,一枚青铜通关符印落入眼中,他掌心用力地一握,扬鞭朝另一条道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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