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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归来兮(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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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熊赀携他的使团早早地起程返国。
一夜宿醉,桃夭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待她完全酒醒,已是隔日傍晚。错过了给熊赀送行,桃夭又恼又悔。又过几日,连杏芝杏喜也要回杏花村,她们在宫门口依依惜别,回来后,桃夭整日无精打采,干什么都是恹恹的。
天渐凉,雁南飞。恍眼之间,光阴飞逝,一年有余。
自笄礼后,桃夭就搬到宫中居住。进了宫,身份也变了,别人称呼她为妫翟公主,桃夭不再是桃夭了。
陈侯赐了朝鸣轩给妫翟,因师渊是外臣,不得住在内宫,是以在宫外赐了府邸。兴许是念及两人师徒情深,陈侯特准师渊每月朔、望二日探望妫翟。
又是一月之望,妫翟一早趴在窗边等师父。窗外的景致与往常别无二般,可落在妫翟眼里,朔、望的花儿开得就是比其他日子里艳丽。偶尔飞来一两只蝴蝶、蜜蜂,妫翟心想,一定是今日的花儿格外的娇鲜欲滴,才吸引了它们来采蜜。其实,蝴蝶、蜜蜂天天在花丛中徘徊,观赏之人却未必天天有这般好兴致。
近似圆盘的月之光华逐渐暗淡。妫翟凝视着天边橘红的鸭蛋黄从水平线上缓缓上升,天际越来越透亮,光线愈发刺眼,她逐渐半合双眸,开始昏昏欲睡。在她眼皮子即将全部耷拉下来时,一双翅膀在她头顶扑腾了几下,落在她肩头。
妫翟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她乜斜一眼突降于肩的大宠物,伸手将它抱入怀中,叹气道:“雁儿啊,一定是你不乖,你的救命恩人都不愿来看你了。”
自从一年多前那次春猎救起了这只惊弓之鸟,妫翟一直好吃好喝地小心伺候着。有师渊的妙手仁心,不出半月,这只大雁就能在半空中扑腾,一月之后便自由地翱翔于蓝空。
养好伤,这家伙足足胖了一圈。妫翟本想将它放归山野,但习惯了饭来张口,锦绣温香的优渥生活,它竟不肯离去,于是它顺理成章地成了妫翟的宠物。妫翟懒得给它起名字,想着既然是只大雁,平日就雁儿雁儿地唤它。有时雁儿好吃懒做,调皮捣蛋惹恼了妫翟,她就会胖墩儿、胖鸟儿、肥鹅地乱叫。这鸟儿似乎通人语,你管叫它胖鸟儿,它就栖在庭院的树上,任谁叫也不理睬。非要人给它甜果子吃,才神气地飞下来把甜果子叼走,然后又高傲地仰着头飞走。
前些日子,妫翟和师渊聊起昔日在杏花村杏花树下的种种趣事,甚是怀念,师渊便亲手腌制了些杏脯子给妫翟。雁儿见了杏脯子,也想来叼一个。师渊逗弄它,假意不给,它竟在师渊的手背上啄出一个血口子。血珠子花花地往外冒,可心疼死妫翟了。
妫翟头一次被气得好几天不理睬它,还断了它的甜果子,让它自个儿找吃食去。也许是知道自己闯了祸,又或许是天已入秋,雁儿不得不向南迁徙,是以这只颇有灵性的大鸟每日都变着法子与妫翟亲昵和好。
妫翟摸着雁儿身上的羽毛,对它喃喃道:“算算时日,你也快要南飞过冬了,也不知明年春天你还会不会再回来,莫不要像那人一样,一去就没了消息。”
雁儿仿佛听懂了妫翟的话,把头伸到她脖子边蹭了两下。
及笄那夜,到处欢声笑语,掩盖了一丝淡淡的离愁别绪。
熊赀默默饮尽一瓶桃花酿,语气平和地说:“寡人明日一早启程回楚国。”
酒已过半,妫翟目色渐渐迷离。恍惚间听到熊赀说离别之语,妫翟神色黯然地垂下头,喃呢道:“明日就走……原来,今日喝的既不是及笄酒,也不是女儿酒,而是送别酒。怪不得,怪不……得……越喝越苦。”
酒意上头,妫翟身体不由自主地摇晃,一个没坐稳,她险些从坐着的圆木上栽下来。
幸得熊赀及时将她扶稳,两人相隔一臂之距。
妫翟面红微醺地半合着眼,无意间皱了下眉头,落入熊赀眼中,他淡淡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公主若是念及寡人,可以给寡人鸿雁传书。前些日子公主不是得了一只惊弓之雁,不知那雁的伤是否养好?待它南飞之时,公主把书信绑在大雁腿上。寡人将另一只雁带回楚国,届时它定会飞来找寻它的同伴。”
妫翟叹了口气,似在自言自语:“大雁每年迁徙一次,一年只能互通一次书信。”
熊赀不作声,从怀中掏出一块嫣红的挂坠放入桃夭掌心。
酒气上头,妫翟看什么都像是雾里看花,只觉得手中的东西分外眼熟:“这东西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熊赀伸出手指戳在妫翟的眉心上,正好点中了她的额间花,悠悠地说:“这是寡人的贴身之物,就留给公主作个念想。”
妫翟一怔,仿佛拿到个烫手山芋,赶紧将挂坠扔回熊赀手中:“我……我没什么可念想的……既是贴身之物,想来有特殊意义,你赶紧收好,别回头弄丢了又要赖我……”妫翟迷迷糊糊地说了好些话,也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一觉醒来,挂坠又重新回到了她脖子上。
妫翟把坠子放在掌心细细打量,无意间抚过眉心上的额间花,顿时发觉这坠子的形状竟与自己的额间花形状相似,只是这坠子红得更加鲜耀夺目。
妫翟把刻好的小竹片绑在雁儿腿上,到院中将它放飞。
去年雁儿南飞之时,妫翟并未让它捎带任何消息,那时她还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别离。在妫翟的印象中,别离是小时候师父一大早进城采买,将她独自留在家中。牛车咯噔咯噔的声音还未走远,她也溜出门去找小伙伴们玩。那是一种偷吃到糖果的窃喜,她知道,入夜时分,最晚翌日早晨师父便会回来。离开杏花村那日,她第一次体味到离愁之绪,但很快又被外面的花花世界所吸引,离情一扫而空。在及笄礼上,见到杏芝杏喜的意外之喜,让她天真地以为别离总是短暂的,殊不知,世间的别离大多会面不可知,同来不同归,又或者生死两茫茫。妫翟再也没有收到过熊赀和杏芝杏喜的消息,师父偶尔也会错过入宫探望她的日子,想到此处,她不禁低眸惆怅,心中一阵酸楚。
雁儿在空中扑腾几下翅膀,落在一棵不高不矮的梧桐树上。桐叶枯黄,雁儿栖在枯叶当中,影影绰绰。它扭头回望,嘴里发出咕咕低鸣,婉转凄切,依依不舍,几次回望,几番徘徊,终才展翅飞向远方。
直到雁儿的身影完全消失于天际,妫翟才转身回屋。
此时,一阵平稳又密集的脚步声咚咚哒哒自身后传来。
妫翟停住脚步,回过身。只见一名宫人已迈入院门,快步走到妫翟跟前,福身行礼。
妫翟看着此人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直到宫人禀告陈侯召见她时,妫翟才记起他是服侍陈侯的贴身宫人。
入宫以来,妫翟仅在宗庙祭祀、节日庆典这些允许內宫女眷出席的场合上与陈侯杵臼打过几次照面。作为长辈的陈侯不咸不淡地询问和叮咛过妫翟几句,却从未有过像今日这般单独召见。
偌大的朝阳殿一如往昔的清冷肃杀,陈侯杵臼依旧高高在上,不苟言笑地端坐月台之上。
时隔一年,妫翟虽然不似第一次面对陈侯杵臼时那般生怯,然而突然被单独召见,妫翟心底不由得惴惴不安。
妫翟行过礼,陈侯杵臼命人在大殿一侧添置一张小案让妫翟坐下。陈侯随意问了妫翟几句饭可否,寐可安的家常话,突然话锋一转:“小翟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不知可有心悦的男子?”
妫翟愣了愣,霞色的羞云顿时染上两颊,连说话都变得结巴:“我……”她不自觉地垂眸,低喃道,“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妫翟未曾多想。”
妫翟既紧张又羞赧,陈侯杵臼却笑了,一改往日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笑得如沐春风。
陈侯杵臼笑道:“先君薨逝已久,寡人作为陈国之君,又是你的仲父,是该替你好好地择一门亲事。”
妫翟顿时心中慌乱,忙道:“师父于妫翟而言亦师亦父,此事妫翟理应问过师父的意思。”
陈侯杵臼摇头,道:“恐怕不行。”
妫翟眉头微蹙,不解地看向陈侯杵臼。
陈侯杵臼道:“今年的降雨量不及往年,汛期一过,全国旱灾严重,庄稼近乎颗粒无收。前往赈灾的官员已在今晨出发,师渊也自请前往,为受灾的百姓占卜祈雨。”
妫翟心道,难怪今日师父没来。但想到会有一段日子见不到师父,妫翟的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她情绪低落地说:“婚事也不急于一时,要不等师父回来后再作打算吧。”
陈侯杵臼正色道:“不可不急。寻常人家中的女子早在豆蔻年华,家中长者就开始托媒为其物色夫婿。你作为王族女子,待字闺中已有一年之久,坊间早有非议。再说,这赈灾之事短则三五个月,长则一年半载,终究是个未知之数,你的婚事不能因此耽搁了。若你心中没有中意之人,孤倒是有个合适的人选。近日息国使臣来访,备言息侯欲求娶一位陈国公主为夫人,以结陈息之好。息国虽小,但终究是个姬姓国,与周王室关系甚厚。听闻新继任的息侯正值英年,论相貌才能,在一众公侯之中也挑不出大毛病,与你甚是般配。”
陈侯杵臼向妫翟投来期许的目光,不容置喙,似乎在等待她的应允。
妫翟心下乱成一团麻,含糊半天没答上话。师父不过是她拖延的借口,她心底明白,历朝历代,公主和亲比比皆是。即使不是和亲,她的婚事也会是笼络权臣的工具,本质上并无差别。倘若自幼在深宫中长大,她也许就认命了。可偏偏看过了天空海阔,就无比眷恋自由,她总要努力拖一拖,搏一搏的。
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不由自主地揉皱了衣袂,妫翟酝酿着如何拒绝陈侯杵臼的“好意”,再三踌躇,她最终决定直截了当道:“妫翟不愿嫁给息侯。”
只见陈侯杵臼敛去笑意,问:“小翟可是有了中意人?”
妫翟摇摇头,“还未。”
“那为何不嫁?” 陈侯杵臼脸上添了一丝不悦。
妫翟垂着头,羞红道:“妫翟想嫁给自己心悦之人。”
陈侯杵臼沉声道:“既无中意之人,又何来嫁与心悦之人一说。”
妫翟倔强地争辩道:“但至少不是息侯,我与他素未谋面,怎能……”话未说完,妫翟被“砰”的一声巨响吓一大跳,话声戛然而止。
只见陈侯杵臼拍案而起,衣袂一挥,大步走下月台。经过妫翟跟前,陈侯杵臼丢下一句,“跟寡人来。”然后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走。
妫翟愣了愣,待反应过来时,陈侯杵臼已经走到了大殿门口,她赶紧起身,小跑跟了过去。
陈侯杵臼一路沉默,妫翟也不敢多言,默默紧随其身后。他们登上城楼,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从城楼上眺望,远远依稀可见城郊的盘山道上一行官队犹如卧龙般浩浩荡荡,缓缓前进。
盘山道九曲十八弯,直径堪堪容许一辆马车通过。盘山道的一侧是峭壁,烈日暴晒之下,不时有山体碎石崩裂滑落。另一侧则是陡崖,山底下铺满大大小小棱角分明的石块。若有途经的车马行人不慎跌落,那定是粉身碎骨,难有生还的可能。
陈侯杵臼眯起眼睛,盯着长不见首尾的官队,沉声道:“那盘山道上历年出了多少意外,也不知他们能否都平安归来?”
他们?前往赈灾的官员吗?妫翟眉头微蹙,回答道:“有君上庇佑,他们一定能顺利完成赈灾的任务,平安归来。”
陈侯杵臼冷笑一声,道:“哦?寡人竟不知自己有通天本领,可掌控天灾人祸?”
妫翟心底咯噔一跳,隐隐不安:“妫翟愚钝,不明白君上此话何意?”
“小翟这般聪慧,怎会不知寡人之意?三日后,息国使臣便会启程回国,是否和亲,寡人尊重你的决定。”陈侯杵臼冷冷地看一眼妫翟,声音阴沉道,“好好想清楚,也许有着通天本领的不是寡人,而在你的一念之间。”说罢,陈侯杵臼头也不回地走下城楼。
陈侯的意思,妫翟明白了。
妫翟发憷地杵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着官队途径的盘山道。她感觉身体的能量就像流沙一般,一点一点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盘山道上已寻不到官队的踪迹。唯有阵阵由城郊吹来的山风夹杂着黄土的气息,吹得人眼睛发胀。
天沉了下来,团团的火烧云将天空染成触目惊心的红,一阵一阵的回音在妫翟耳边回荡……
“师父,你快出来看!整个天空被火烧云映得红彤彤的,好看极了!”桃夭刚在杏花树下打了个盹儿,醒来已是夕阳西下。睁开眼睛的刹那,她就被眼前如诗如画的天际迷了眼,兴奋地冲着屋里喊。
师渊怀里抱着一块锯得边缘齐整的木板,另一只手拖着一捆手腕般粗细的麻绳从屋里走出来。
桃夭见之,好奇地问:“师父,你拿木板和绳子是要做什么?”
师渊将手中之物放置于树下,笑道:“师父想在杏花树下搭一架秋千。”
桃夭疑惑道:“秋千是何物?”
师渊解释道:“秋千是胡人热衷的一项娱乐活动。师父教你的轻功你总是不好好练,还常常爱爬树,师父就琢磨着弄一个可以摇得很高很高,又不太危险的游戏,你以后不用爬树也能看到高处的风景了。”
桃夭一听,迫不及待地拍手笑道:“好呀!好呀!师父您赶紧把秋千搭起来吧!桃夭今日就想玩。”
那一日的火烧云烧得跟今日一样通红通红,师渊在桃夭身后替她推秋千,秋千荡起时,那团团火烧云在眼前近得仿佛触手可及,绚烂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