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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宴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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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倒我便陷入了冗长而纷杂的梦里。
我先是梦见自己扛着奸细的尸首走进中军帅帐,在我爹和大哥面前好好地扬眉吐气了一回,又梦见我娘来看我,摸着我的头发夸我有出息。
说来也奇怪,我娘去世得早,自她走后极少入我的梦里。近些年来,我只梦见她两次,均是在受伤过后的昏迷中。只是上一次受伤远没有这回伤得体面,乃是非常丢脸的一次。
那时新皇登基已有些时日,大局既定,朝政趋于平稳。从前的王妃,如今的皇后娘娘先是自从龙功臣家中挑选了些适龄女子充盈后宫,接着又紧锣密鼓忙起了给阿青大哥——当朝太子选妃的事。
我虽曾住在潜邸,但因太子从小被他祖母——先孝章皇后接入宫中抚养,因此并不相熟。据说太子出生时胎里带弱症,又加上少年时受过惊吓,常年一副沉默少言弱不经风的样子。
他娘皇后娘娘没少为此操心,到了临近太子选妃更是一番挑拣,务必要选出个温文贤惠又家世相衬的来,将来才好助太子一臂之力。
那日皇后娘娘在京郊行宫设宴,邀请了好些世家女眷。命妇们大概晓得此宴不仅吃饭这么简单,纷纷有备而来,将自家大女儿二女儿三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争奇斗艳。
那一场原本是女儿家的事,与我没什么干系。可偏那日阿青在行宫待得发闲命人召我过去。
我匆匆收了刻到一半的象骨射决,跟着传令公公来到宫门前时正赶上命妇们下了马车带着女儿鱼贯而入。
公公大概揣摩我一个血气方刚的小子第一回见着这么些闺秀,就着等待入宫门的功夫颇态度暧昧地向我普及起来。
“走在最前头的是户部苏大人的夫人和长女,苏小姐的祖父是先孝章皇后的哥哥,苏小姐的爹跟咱们陛下是表兄弟……”
“可是苏国舅的长子?”我配合他的热心。
“是了,苏家被陛下视为股肱……喏,同苏夫人一起的是柳侍郎的夫人,带着的是侍郎的胞妹,你瞧她姿容艳丽……”
“哦……”我适时地表达好奇,“柳家的小少爷柳承倒是与我一道玩过几回,只是没见过他们家的小姐,这是他姐姐?”
“是,”公公掩口而笑,“京中盛传柳小姐通文墨、好才情,与毓阁老家的孙女并称‘双姝’……”
我了然点头,看着这一朵朵世家瑰丽,感慨太子一人怕也消受不过来,少不得皇后娘娘也会挑着几个中意的给阿青备下。
我这么想着,便同公公一路进了阿青所居的内苑。其时阿青正把玩着什么小物件,见我来了便打发了太监招手叫我,我规规矩矩给他见礼,被他半讽半笑地拦住。
“你什么时候讲这些虚的了,怪难为你的,快别了,我可不敢受。”
我被他拉到案前,他献宝似的塞给我个金质的小圆盒子:“瞧瞧,下南洋的皇商贡上来的。”
小盒子跟个香粉盒子差不多大,一头拴了细链子。
我摇了摇,里头似有“嘀嗒”声。
“这是什么?”我问阿青。
“洋人管这个叫‘自鸣钟’,”不知阿青在哪儿捏了一下,小盒的盖子弹开,露出个钟表盘,“跟宫里御花园那座大的一样。”
“这么小的自鸣钟?”
我听人说过西僧曾贡过一座大自鸣钟,比殿阁高,被先帝安置在御花园里,特意盖了亭子为它遮风挡雨。没想到那么大的一座钟也能化成这样小巧的一个握在手里。
阿青又拿了个铜管子,一头大一头小,两面各安了个水晶片。
“这叫‘千里镜’,”阿青敲了敲小的那头,“说是从这边看出去能看出好几里,我搁屋里这么比着看模模糊糊的,都说登高才能望远,我叫你来,咱们正好出去找个高处试试,看看这‘千里镜’是不是名副其实。”
若说登高,京城里的兴安阁、西郊的长明塔都是好去处,只是阿青如今成了皇子,身边添了好些太监侍卫,有规矩拘着凡出宫便要跟着许多人,着实不便。于是只好叫太监搬了梯子,我们俩个爬到了行宫中一处废弃楼台的檐顶上。
行宫与皇宫内不同,亭台回廊错落有趣,阿青领着我爬的这处楼阁虽不是行宫最高建筑,却因坐落一隅,因此成了制高点。从楼顶往西看,城郊的西山绿荫环翠,往南望去则正好能看见水榭花园。
水榭旁熙熙攘攘,正在皇后娘娘设宴所在。这个时辰用膳尚早,从千里镜中看出去,命妇并小姐们正簇拥着娘娘赏花赏景赏园。
我觑着一只眼在镜中认出了苏家小姐、柳家小姐,突然眼角余光瞥见阿青一副兴奋模样似乎跃跃欲试。不知怎的,我蓦地想起自己方才入行宫时娘娘为阿青选亲的揣测,登时脑海中一道灵光闪过——阿青这厮从小好装大尾巴狼,如今做了皇子更比从前假矜持,说什么有了西洋来的新鲜玩意与我同试,明明是拉我掩护找个借口明目张胆地看姑娘!
我得出这个结论,一时有些得意又有些失落。失落他叫我来行宫赏玩西洋物件却醉翁之意不在酒;得意却是欣慰这等私密又不便摆上台面的事情他没找什么别人,只叫了我。
我忽觉自己这段时间长了些个子果然脑筋也比以前灵了,竟能在他没露出什么破绽的情况下察觉出他的小心思。
我将千里镜递给他,遥指水榭处,自诩善解人意地道:“喏,穿绿衣服的那位是柳侍郎的胞妹,柳承他姐姐。我瞧了,确是姿容艳丽,听说才情也好,与毓阁老家的毓什么并称双姝。只是……”我偷眼瞧了瞧阿青,“这位姑娘岁数大了些,比你我都大,与太子年纪更相仿……”
“哦……”
大概是对这柳小姐没什么兴趣,阿青不置可否。
我遂又给他指了其他几位出挑的:“那一位是苏小姐吧?苏小姐大概你很熟悉了……听说还有位毓小姐,也说有咏絮之才,人长得也漂亮。我方才找了找,皇后娘娘跟前有一位着天青色的,明艳不似柳小姐,我瞧着却多一分清雅,兴许是她,也不知道她年岁几何,平日喜好些什么……”
阿青看了一下,似乎也是兴致缺缺,半晌突然没头没脑嘀咕一句:“……不及。”
我没听明白:“什么不及?不及谁?”
阿青似有些尴尬,岔开话题:“这些日子你跟顾侯爷一起住,他可疼你?”
我想起这事简直满腹苦水。
“疼……可疼了……寅时晨跑、卯时站桩、辰时读兵书、午时画阵图、过了晌午是骑射刀枪,老爷子怕是想让我把过去十来年缺下的一股脑儿全补回来,偷个懒被发现了还挨揍挨踹,拜老爷子所赐,我浑身都疼……”
阿青起初还笑,听到这里撂下千里镜扭过头来看我。
硬转话题必有妖,我看着他的眼睛,从里头看出些心疼来,于是抓住时机:“所以——你就当发发好心,告诉我那毓小姐到底及不上谁,好不好?”
阿青大概没料到我话题转得比他还硬,愣是呛了一下。许是被我看得发毛了,颇不自在地转开视线:“也……没谁。就……梦里见过的一个人……”
我一怔,没想到他还真是心里有人,呐呐问了一句:“美吗?”
红晕从他脖颈烧到耳根,阿青眼神闪躲,蚊子似地嘟囔一句:“……美。”
“噗呲——”
我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笑了出来。
人说少年多情,阿青心里若真想着什么人也不是什么奇事,可我实在没想到有一天能见着这厮这么个怂样,不禁打定主意必要时时记着这一幕,日后好翻出来多笑几次。
阿青见我笑他,立刻作起脸子来。这货自小爱耍脾气,如今有皇子身份更成了祖宗,我忙朝他摆手,道两句“错了错了”。
远处水榭边,在皇后娘娘身边殷勤说笑的已换了苏小姐和柳小姐,太监奉着膳品次第往返,看得我也有些饿了。我扭脸瞧着祖宗还是不爱说话,于是依着他从前的喜好哄他:“殿下,我瞧着今日天好宜观星,咱们也甭下去吃了,叫太监拿些酒菜来,就坐在这檐顶上吃酒看星星可好?”
阿青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是应了我。
太监上的是桂花酿,入口绵甜,正对我的味。我贪喝了两杯,有些气闷,索性敞开些衣襟斜躺在瓦檐上晒月亮。
阿青瞄了我胸口,又僵着脖子望向别处。
“……还戴着?”
我酒后头有些沉,愣着一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我颈上的项圈。这项圈有什么故事我自然记得,当年皇后娘娘以为我娘怀的是个女儿,将阿青的项圈送给未出世的胎儿作定礼。现如今我已经抽条蹿个儿,切切实实长成了个带把的大小伙子,阿青心里也有了入他梦的美人……
我摩挲着颈上已贴身戴了十几年的东西,忽然觉得有些不舍。
“你……”
我被风一吹上了头,晃晃悠悠站起来:“我的!不还给你。”
阿青看着我一怔:“……醉了?”
说着上来抓我的手,被我一把甩开。
“……”
“行了,下去吧…… 手给我,听话!”
我不知怎的,心里突然较起劲来,他越拽我越躲,拉扯间脚下不知踩了什么一滑,重心不稳栽了下去。
我仍记得阿青扑过来那一瞬眼底闪过的惊慌,也记得自己跌下去时翻了个身,避开了一位穿天青色衣裙站在楼下祈祷的姑娘。我的右肩先着地,磕在了楼前的石阶上,阿青大半个身子冲出檐顶,撕心裂肺地喊:“来人!……快来人!”
后来我便彻底昏了过去,直到我爹将我带来西北。
这次意外说出去委实丢人,亏得有人将“偷看姑娘又撒酒疯”粉饰成“为了二皇子阿青”,我才稍稍保留了些颜面。
那次我在昏沉中梦见了我娘。梦见她抱着我几天几夜,哭得眼泪噼里啪啦打在我脸上又颤抖着手抹下去。
那一回我娘的手很细,抚在脸颊上又软又滑,只是不知怎么才过了个把月,这手就变得厚大又粗糙起来。
梦里,我娘熊掌似的大手糊在我头上,带茧的拇指一下又一下捋我的额发。我既贪恋这种久违的亲近,又担忧再这么捋下去会将我的脑门呼撸秃。
最后我娘终于停了手,我闭着眼睛等了许久确定她一时半刻不会再入梦来找我,于是万般留恋地转醒过来。
既然醒来了,一切就又恢复到了受伤之前的日子。二哥被我折腾的这一出整怕了,死说活说再不肯带我,大哥去年刚得了个儿子,也是无暇他顾,我又被我爹带回了中军营帐。
与我一同往城郊客栈抓人的副将和士兵在爆炸中伤亡过半,所幸那几个蛮人“走私贩子”和我在树林里拖住的风骚老板娘被救活了。
原本还抵死不认的“走私贩子”们被老板娘那一密室火药炸醒了脑子,明白过来自己是给人枉当了牺牲品,争先恐后招起供来。
今遥客栈奸细一案从冬天审到来年入秋,今州府内抓出收受蛮人贿赂的大小官员一十三人,军中乃至京城亦有人牵涉其中。
前朝废太子云辛的旧从被指曾多次与北蛮人密会,办案官员更是从云辛的妻舅处搜出与北蛮首领往来书信三封。
皇帝怒极,派太子往圈禁地训斥“废太子”,云辛拒不招认,在太子走后上吊自缢。
这一年,朝廷因奸细一案刑处大小官员近百人,皇帝以此为契机迁职调任各级官吏,打压了一批前朝旧臣。
宫里,皇帝登基时新纳的美人为陛下添了个公主。太子大婚后不久,正妃柳氏和侧妃苏氏双双传出有孕的消息。
皇帝大慰,一扫先废太子通敌的阴霾,大封六宫及宗室皇亲。
阿青在康宁二年冬被封为河阳王,喜滋滋地搬进了河阳王府,而我因年满十六,终于在军中有了正经的兵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