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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藩镇 ...

  •   北蛮人自今遥客栈一案后又闹了几回蝗灾雪灾,大约实在活不下去,遂遣了使臣与朝廷约定通商、互市、和亲。自此,西北商道至长城一线终于享了一段难得的消停。

      然而京城里,皇上那边却是去了咳嗽又添新病。来往京城与军营的邮驿传回近日新闻,说陛下在除夕之夜宴请京中皇族亲眷并藩王质子。席间云南王世子秦兴仗着酒醉行为无状,竟支使侍宴太监将太子餐案上一碗珍珠煨鹌鹑端给自己。

      据说太监吓得当场伏地,连皇上的脸都冷下来,倒是太子只怔了怔便温言说自己这碗添了食疗的补方,怕与世子体质相冲,又命御膳房盛了新鲜原味的奉了上来与世子,算是在宴上将此事揭了过去。

      秦兴这小子我见过,长得眉疏眼斜,专好斗鸡走狗,一副衰命相。论说他爷爷少年时曾追随太.祖高皇帝打天下,与先帝还拜过把兄弟,陛下若是有心,此事归一归也可算作是皇家内事,并不一定非得传扬出去。可是不知怎么,云南王世子冲撞太子的消息却不胫而走,不出半月连西北偏远之地也对此议论纷纷。

      西北军治军严整,平日里除了练兵也没什么其他娱乐,闲暇了便好聚在一起侃山唠嗑,摆摆龙门阵。

      那日聊起这事,说除夕夜宴之后新岁停朝三日,待到第四日大朝会复启便有弹劾秦兴和他老爹云南王秦晖的奏折递上去。

      写奏折的人叫方承谙,是个初出茅庐的言官。方承谙在朝堂上当着文武重臣和秦兴的面痛斥秦兴宫宴上僭越无格,激动之余还捎上了云南王和其余三家铁帽子藩王,参他们拥兵自重、不敬朝廷等罪。

      据说秦兴起先还为自己宫宴上之事请罪,后来听到方承谙谈及削藩当即翻脸,指责方承谙离间君臣、乱言祸国。两人在朝堂上争得面红耳赤,殿上其他文武纷纷作壁上观,缄口不言。

      二哥讲完这事大家都沉默了一阵,几位将军看上去各怀心事。中郎将徐虎平日性子直爽,心直口快,拍桌子想说什么却被我爹抢了先机。我爹既没提方承谙上谏削藩,也没提云南王教子无方,倒是当着诸位将军的面,没头没脑地把我训斥一通。所责之事从我幼时在京中胡混一直数到在西北拉着士兵打马球蹴鞠,训到连徐大哥都听不下去了,要起身来劝。最后这场由京中夜宴而起的闲聊在我爹他老人家掷地有声的“竖子明日起习武读书各加一个时辰”中结束。

      散局时徐大哥特意上来摸摸我的头,几位将军经过身边也是同情叹惜。我耷拉着脑袋,等到我爹和大哥各回营帐了才敢跟二哥叫一回委屈:“我是跟秦兴一块儿玩过两回,可同他算不上熟,我这是招谁惹谁了——爹他到底是不满藩王割据还是寒心陛下忌惮有功之……”

      “住嘴!”

      二哥低声喝止,我也觉自己失言,闭嘴悻悻地跟在二哥身后。

      二哥叹气:“安百姓守社稷是咱们顾家的责任,你只记着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说着帮我拢了衣襟,嘱咐我天凉别减衣服。

      那之后我自是如我爹要求又在骑射和课业上加了码,不久大哥也以西北军副帅之名颁布军令,一方面加强练兵,另一方面要求各营整肃军纪,整治恃强凌弱、欺压百姓、巧取豪夺等例。

      京城那边,秦兴和方承谙刚被关起来没几天,云南王就马不停蹄连上三封奏折。先是请罪自责教子不善,请皇上对秦兴严加惩戒;接着又上表忠心,自陈绝无拥兵自重之意,请皇上切勿听信宵小谗言;最后竟联络其余三家藩王上了奏折,自请撤藩告老以示忠君。

      忠不忠君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京城这边皇上驳回了四家藩王撤藩的折子,罚秦兴半年俸禄,将他关在府中两个月抄写朝廷律令。秦兴从他府里释出来那天正是方承谙调令下达之日。御史台整理卷宗时发现方承谙丢了一份重要材料,皇上以失职之名将他谪贬至今遥做县令。

      据说方承谙落寞离京时秦兴特意拉上了另外三家藩王世子并一个锣鼓队去添恶心,十里长亭处足足准备了四十九挂鞭炮,因为有人拦着,这响才没听成。

      这期间北蛮议亲使到了京城。蛮人可汗打算将自己的小女儿嫁过来,陛下答允,约定入秋时太子迎娶北蛮公主。同时,为示喜上加喜,又降旨云南王、南越王、平江王、安阳王四家藩王的郡主来年春天选秀入京。

      此举引得街头巷尾谈论纷纷。大家都知道,算上入秋迎娶的蛮人公主,太子短短两年已娶三位贵女,这四位藩王郡主便不大可能全部嫁与太子为妃,反而河阳王年逾弱冠尚未婚娶,被传是极佳的指配人选。

      然而,等到这年年尾,还不待四位郡主自南方动身往京城而去,京里便传出了阿青离家出走的消息。

      阿青自幼便有主意,是个浑不吝的主儿。他这一趟贪玩出走也好,躲婚也罢,拍拍屁股潇洒走人,倒是遂了自己的心意。

      自他不再给我回信后我便给他去信也去得少了,如今既得知他不在京城,我倒索性也省了写信这档子事。

      这一年节前我爹向陛下请了旨,由我大哥返京代父亲完成祭祠祭祖事宜。皇后娘娘听了亦说几年未见想我想得紧,要我一同回去。

      上元节这一日,我与大哥自宫里请安出来时已是圆月当空,途径东西两市,见满街花灯璀璨、游人如织,感慨终于又回到了花花人世,于是找了个贪吃元宵吃得停食的理由辞了大哥,自己一人溜达着逛景赏灯。

      灯市沿河布景,内河上游船如梭,河岸边街道热闹非凡。

      我已近四年未离西北,从前与阿青寻欢作乐也算试遍了南北汇聚而来的新鲜玩意,如今再一回来竟已经不晓得最近京里时兴些什么。

      我自小看些野趣闲书的时候见过才子美人夜游观灯、元宵相会的故事,因此乍见男女秉烛同游并不觉奇。佳节时日,青年才俊若能在灯会上与曼妙丽人翩然偶遇,成就一段姻缘佳话自然风流——便是无所遇,同性知音相携赏灯亦是乐事。只是,不知是不是西北太偏,我已追不上京中潮流——对岸廊桥上那相携出游的一双才子执手相看一阵已是诡异,片刻后两人越贴越近,大有唇颊相接之势更是不知为何。

      我看得呆愣,便没发现身边有异,待察觉耳后被人摸了一把才惊讶回身。只见身后站了几个纨绔具是满身酒气,为首的头上插花,眉疏眼斜一脸衰相,伸出脏手来捏我下巴:“小模样长得倒是标致,陪爷爷一宿,赏你个……嗷——”

      我没待他说完,反手一折让他又被卸了一回胳膊。

      云南王世子府的管家前些日子我便见过,节前他们自云南运来数百车的节礼满京城送,侯府本与他们交情不深,但因着今年我与大哥留在京城过节,他们便也送来侯府一份。

      此刻我冷眼看着御医给秦兴敷膏药接胳膊,管家搓着手站在他主子身边,觑着我的脸色几回欲言又止。

      秦兴在我这儿没讨着半分便宜,我卸他一条胳膊之余又在他肋上踹了三脚,解了他害我一年来课业加码的气。

      差役通报我大哥赶到时秦兴酒已大醒,我瞧着当值的京兆少尹远远将什么人迎进来,于是赶紧调动情绪,努力在眼眶里蓄出些雾气。

      我们顾家一门三将各有弱点,大将军我爹的软肋自是我娘,“小停”将军我二哥没耐心怕我在他耳边絮叨,而我大哥则最看不得别人梨花带雨,不论我大嫂、侄儿,只要眼泪一落他便心软妥协,百试不爽。

      我调整情态将脸转向烛光里,在大哥踏进门的一刻淌出一滴眼泪,贝齿轻咬下唇以示屈辱,目光却冰冷狠戾显出些不折的坚毅。

      先进门的年轻人不是大哥,我与他目光相接,瞧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愣了半刻,待看清他衣摆上绣的团龙暗纹才反应过来,忙跪下去口呼“太子”。

      太子与我大哥一道而来,说是自太子妃母家回宫路上撞见我大哥行色匆匆,便关心问了几句。

      我原本只是想诓我大哥一把,想他若能见我落泪心软便不会怪我冲动揍人,哪成想我那一副海棠泣露的委屈却被太子看在眼里。

      太子与阿青容貌乍看相似,气质却大不相同。阿青自小体强嘴壮,是个上树掏鸟下河摸虾,闲不住的混世魔王;而太子却温文尔雅,一副沉静内敛的书生模样。

      内敛的太子不动声色地盯了我片刻,瞧得我左右不自在。我尴尬转头眼神乱飘,却不意瞥见秦兴一双狗眼直愣愣地黏在我微敞开的衣领处,喉头滚动,做贼似的吞了口水。

      我又想起他在我耳后摸的那一把,登时心头火起,蹭地站起来揪住秦兴衣领,顾不得太子和大哥仍在一旁,挥拳揍了下去。

      这一揍便给大哥揍出了好大的娄子,我下手没留情,一拳下去正打在秦兴眼眶上,那小子亏得有御医在场,狗眼珠子勉强保住,看东西却受了影响。

      我自是觉得秦兴他活该,但大哥将我领回府后却一直面沉似水。

      我理解他的苦闷。

      秦兴这厮文治武功没一样拿得出手,却仗着他老子爹的庇荫老早在工部谋了个缺,与我一介大头兵相比倒算是个正经实职。且日前便有消息说南方那四藩郡主的车驾已入中原,不日送亲队伍便会抵京。倘若秦兴他妹子在选秀礼上被封个太子良娣之类,我此番殴打的便不仅是朝廷命官,更是未来皇帝的大舅子。

      我觑着大哥脸色,见他平静之下暗潮汹涌似有山雨欲来之势,便打算挤挤眼泪将先这一遭混过去,没想到却被他早一步看穿了心思。

      “收了神通吧,”大哥拧眉,“哭不好使。”

      我眼泪蓄了一半已经收不回去,讷讷道:“都怪我……”

      大哥先是一怔,脸上难得露出了些柔和颜色,紧接着,便在我说完整句之后气得拂袖离去。

      我说:“都怪我……当年若是投生个女胎,大哥你虽当不成太子大舅哥,但好歹咱们家里也能出个郡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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