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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西北 ...

  •   西北的日子不及京城花团锦簇,我从前在潜邸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乍一到了边境百般不适应。
      定边侯西北大将军我爹斥我从前太过娇惯,没有点男子汉气概。我赌气从二哥的营帐里跑出来,换了个新兵的衣裳,一头扎进了军营里。

      第一回与北蛮人短兵相接是在一个大雪夜。

      那日大雪下了半夜,天地间苍茫一片,我趴在山坡上使劲攥了攥冻得发僵的双手,指甲掐进肉里,试图用刺痛驱散困意。
      身旁的老兵递过一个小巧的皮质水囊,见我摆手,低声道:“是酒,暖暖身子。”
      我拧开盖子尝了一口,呛得差点儿咳起来。
      老兵见状嘿嘿笑了:“不是好酒,但能救命。”
      我闭眼又灌一口,辛辣顺着喉咙一路烧下去,身上倒真暖和起来。

      “新来的?”
      我点头。
      “多大了?”
      “……十八”
      老兵扭过头来:“瞅着不像,细皮嫩肉的,顶多十五。”
      我不知怎么答他,转开脸看向山坡下。山坡那处客栈前的烛灯燃了半夜,残光渐弱。

      前些日子今遥城守备报告,说城中发现了化装成商旅的北蛮奸细。城里的探哨追踪了几日,发现这伙人在城外三十里商道上一个不起眼的客栈里落了脚。西北大营派了一队人马深夜潜入,悄悄将客栈围了起来。
      “等半宿了,什么时候动手?”我问老兵。
      他把酒囊揣进怀里:“快了,快出太阳的时候人睡的最沉。”
      我“嗯”了一声,左手不知不觉伸到身侧。
      “第一回打仗?”
      不知他怎么看出来了,我转过头。
      他拿眼神瞄了瞄我不自觉摩挲刀柄的手:“头一次都慌,别怕,一回生二回熟。那帮人吃肉长大的,空有一身蛮劲,功夫不行,脑子也不灵活,周围埋伏了百十号都是咱们的人,等会儿冲下去你跟着我……“
      我点点头,想说些什么谢谢他这样关照我,他却敏锐地抬手打断了我。

      顺着他的目光,那客栈门前飘摇一夜的半盏残灯倏的熄了,远处天光乍破,雪坡上竖起一面红色的角旗,是动手的信号。
      老兵站起来,低声说了句:“走!” 同一瞬间,刚刚看上去还荒芜一片的雪原上突然出现几十号人,长刀出鞘,无声地朝客栈汇集。我抄起刀跟了上去。

      老兵冲上来之前那句“北蛮人空有蛮劲,功夫不行,脑子也不灵活”是在糊弄我——客栈里乔装打扮的蛮人不仅和衣而睡,还留了人值岗放哨,偷袭合围变成了遭遇后的短兵相接。
      来到西北后,我曾无数次想过是与北蛮人白刃相对什么场景,却不晓得原来打仗是这样的。
      挥出去的第一刀是为了挡住对方骤然捅出的棱刺,长刀格开刺尖顺势斜提由下至上抹开了北蛮人喉咙,猝不及防血喷了一脸。腥腻的味道直冲天灵盖,我看着那人倒下去,尚来不及细想,又一个北蛮人扑将上来。金属击砍和喊杀的声音不断刺激耳膜,刺眼的红色顺着刀尖滴在雪地上,顾不及擦掉便又覆上了一层——挥刀变成了无意识的本能。北蛮人中不乏高手,我衣甲上的皮子全被砍烂了,手臂上伤了几处,静下来才觉隐隐作痛。

      这次俘获蛮人奸细十一人,斩伤斩杀二十五人。伪装成商货的大箱子被抬到院子里,领队的副将一一打开检视,放在上面的是布帛菽粟,下面一层藏的都是火/药和铁器。
      客栈里的人被抓起来聚在一堆看管,副将将客栈被俘的蛮人就地拉过来审,领头的蛮人会说汉话,不承认是奸细,只说自己是一伙走私贩子。

      “去他妈的!走私贩子有胆儿藏铁器火/药?” 老兵一脚踹在那蛮人胸口上,他方才被人用碗口粗的铁链当胸贯了一下,此时踹一脚仍不解气。

      我走出去将蛮人的尸体挨个摸了一遍,没搜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站起身来,又将院中环视一遍,终于觉出不对劲——之前今遥城的探哨来报,蛮人商队一行三十六人,现在死的活的加起来数目都对,但……其他人呢?
      我直觉不好,提刀冲过去揪起伙计的前襟。
      “说!客栈里一共几个人?还有没有其他客人!”
      伙计经过这一场已吓得尿了裤子,一个没站稳差点儿又瘫下去:“连伙计带伙夫一共七、七个人,客栈全被商队包了,没、没别的客人……”

      七个人!

      我猛地扭头数过去,二个伙夫、四个伙计,七人少了一个!还有掌柜呢?掌柜的在哪儿?

      士兵从掌柜房里搜出个火盆,盆里有烧过东西的痕迹,余烬里有些纸张布帛的残片,推测是着急离开,没顾得上烧干净。

      老兵从灰烬里扒拉出一片纸角,左看右看:“写的什么啊这是?”
      我凑过去同他一起翻拣,拿着纸灰的手一僵,心念电转,纸灰上被烧得残破不全的笔画和字迹连成了一句的话似曾相识的熟悉。

      “咋了?”老兵问,“写得什么,你认识?”
      何止认识,那是我前些日子寄往京城写给阿青的信!

      信不是原件,内容却与我前些日子从西北寄往京城的信一样——有人用某种方法截留过我同京城的书信往来,原信仍然送达,内容却被人翻写抄录过。
      一股寒意涌上心头。我写在信上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自然不足为虑,但大哥二哥呢?我爹的信有没有…… 西北往京城的军情有没有……

      我心中着急,刀尖抵在蛮人喉咙上,冷着脸逼问道:“说!掌柜的在哪儿!”
      蛮人别开头沉默。
      老兵走上来挥刀就砍,血溅出三尺,滴血的刀尖一一指过被俘的伙计,与我道:“能动手就不废话。”
      我点点头,又拎起一个。
      伙计吓坏了,哭嚎起来:“军、军爷,饶了我吧!我就是个伙计,混口饭吃,跟他们不是一起的,也不知道他们是蛮人……”

      “你不知道?”我冷哼一声。
      伙计抓住我的袖子:“我、我看见过他们抬箱子,那些箱子看着特别沉,我就猜肯定不是布帛,我、我掀开看过——可我真不知道他们是蛮人啊!”
      老兵笑出声:“你看见里面有铁器火药就没跟你们掌柜的念叨过?”
      “念、念叨过!我跟管我们的赵四念叨过,”伙计鼻涕眼泪一起流,“他让我别管,说我再手脚不干净就叫掌柜把我撵出去……”
      “再手脚不干净?”老兵拿刀柄挑起伙计下巴,“你还掀过什么?翻没翻过他的东西?”
      “没有?真没有!不信你们问问他,他就在……”伙计在跪着的人群中找,“他、他昨儿晚上还在来着……”

      老兵和我对视了一下。
      “你没翻过他的东西,翻没翻过掌柜的东西?”
      “没……”
      “嗯?”
      “我进、进过掌柜屋里一次,他那屋平时锁得严,也不让我们进去打扫。我想着里面肯定放了值钱的东西,趁有一回他出去没上锁就……就进去转了一圈……”
      “只转了一圈?”
      “就只转了一圈,刚打开柜门他就回来了……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他床底下有块地砖是空的,我敲过、我敲过……”

      副将使了个眼色,两名士兵冲进掌柜屋里,不一会儿又出来回报。床底下确实有个暗门,像是密道,门从里头堵死了,门缝上夹着烧过的纸灰,有人不久前从那里逃了出去。

      “逃走了……”老兵摸着下巴思量,“从这儿出去往南是今遥城,西北是商道,往东是…… 诶!小子你干嘛去?”
      客栈往东翻过雪坡是片树林,穿过树林再往北四十里就是北蛮兵的营地,我提刀跨上北蛮拉货的马朝着树林方向奔去。

      逃跑的伙计和掌柜没跑出去多远被我在树林中发现踪迹,伙计手持长棍,掌柜的竟是个搔首弄姿的老板娘。

      我横刀冲向他们跟前,那老板娘甩出一个响哨,胯/下的马突然扬蹄。蛮人拉车的马没配马蹬和马鞍,我一时不备被狠甩下来,落地不及,右肩撞在一棵大树干上,牵动了原本了旧伤。
      老板娘冷笑:“顾家军是没人了吗?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来抓人。
      我倚着树干站起来,左手刀横在身前,嘴硬道:“抓个把奸细,有我这样的就够了,哪里用得着大人。”
      老板娘上下打量我,半晌更加肆无忌惮地笑起来:“啧啧,十四五岁,右肩有伤,姑娘似的脸……”
      我本就不喜欢待见这货拿腔拿调的样,再一听什么“姑娘似的脸”登时气恼起来,不待她再说便挥刀朝她砍去。

      “铮”的一声,伙计提棍挡在了老板娘身前,铁棍与刀刃相撞巨大的力量通过刀柄传到我的虎口,我一个没握住差点脱手丢了刀。
      老板娘退到一棵大树下,看了看客栈方向,闲聊似地问道:“你是顾家老三?”
      我无意与她闲扯,全力对付伙计,那伙计高我一头,身型更是壮硕,铁棍刚劲,几次刀棍相接,我手腕巨震,隐隐有些招架不住。随即变幻步法,取灵取巧,不再硬扛。

      老板娘靠在树边,腻人的声音飘进我耳朵里:“你两岁丧母,孤苦伶仃,寄住进王府,无依无靠……”
      我一个撤步错开铁棍,刀尖转个角度迎着伙计左腕挑过去。
      “你爹顾侯爷嫌你纨绔膏粱,待你不亲,两个兄长对你不爱……”
      长棍擦肩而过被我堪堪躲过,我心中一烦,回身送刀直奔树下,伙计却更快一步横棍在前把我拦住。
      “……自幼与临亲王家的二公子交好,一起相伴长到十三岁……”
      我挥刀的手一顿。
      老板娘更加浮夸的调笑声传过来:“一朝入宫当了二皇子…… 哎呀!怎么便不给你来信了呢?”
      伙计举棍迎面劈下,我避无可避,只得举刀架住。
      “啧啧……到底年轻,”那老板娘声音愈发矫揉造作,“你单枪匹马地闯过来,客栈那边的其他人知道吗——哎……他们许是没机会知道了……”说着她“咯咯咯”地笑起来,“你听……”

      “轰——”
      我扛着铁棍的手臂一顿,余光里,客栈的方向升起浓烟。

      “……火/药”我从后槽牙里挤出两个字。
      “是了,客栈下面埋了火/药,离开前点的引线……”

      架刀的手再也支撑不住,血顺着撕裂的虎口淌下来,长刀脱手,在落地前被伙计夺了过去。
      左臂在铁棍贯上胸口前一刻挡了一下,剧痛顺着骨头缝儿排山倒海地蔓延,我疼得一口气没提上来,后背又挨了一棍,身子一软矮了下去。

      “行了,留条命,把他带回去跟他们西北军做做生意。”
      我啐出一口血,咬着牙拖延:“我……父亲不亲,兄长不爱……你拿我回去能换什么?”
      “啊!若是西北军不出血……”老板娘掩嘴笑起来,“要你们大渝二皇子一笔也好啊……”
      大渝二皇子,她说的是阿青。
      我黯然伤神,苦笑道:“我没同他道个别便来了西北,他不愿再回我的信了……咳咳……我的信都给你截了,可是买通了驿路上的什么人吗?”
      老板娘吹哨把马唤回来,翻身上马:“想套我的话,等你抓了我再说。听说你的右臂是为他残的,你便跟我回去,试试看他是不是当真无情……”

      伙计放下铁棍上来绑我。我脚步虚浮,被他拎着,挣扎间曲起剧痛的左臂格住他双手。

      “噗——”

      伙计不能致信地低头,我从他腹间拔出匕首,右手再一次使出全力,朝着他的脖颈狠狠贯了进去。

      “谁说我右臂残了?”我将伙计一脚踹开,偏头蹭去嘴角的血迹。
      老板娘一怔:“你方才是装的?”

      我抄起伙计扔下的铁棍朝伙计双腿狠砸下去,在伙计的痛嚎声里回头问她:“你刚才说……谁像姑娘?”
      “你自以为了解我,说话句句戳我痛处,我便顺你的意,让你看看我受伤辛苦又何妨?我离京之前尚在昏迷,到了今遥城暂住时为逃避我爹没日没夜的训练才装了几天右臂伤残。”我撑着铁棍走到她马前,“给你透风的是那些天在今遥城见过我的人,今遥县令或许有嫌疑,但我听说今州太守素日眠花宿柳,喜欢的还都是些庸脂俗粉——我看你这残花败柳大概更对他的胃口……”

      “你……”那女人的脸色阴冷,“你敢再说一遍!”
      我余光望了望今遥城的方向,一字一句地激她:“我说你庸、脂、俗、粉……残、花、败……”
      话音淹没在马的嘶鸣声里,那女人纵马扬蹄直冲向我,同时三声箭鸣自我身后破空而来,老板娘连人带马倒了下去。

      我撑住身子回头,远处老兵引着一队骑兵疾驰而来。我看着身披银甲神色紧张的顾家老二,一句“看谁再说我是纨绔子弟”还没说完便眼前一黑,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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