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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栖凰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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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幼时体弱,五岁那年一场大病险些将我交代,是路过楚国王都的文先生救了我。
文先生是爷爷的知交旧友,机缘巧合下又救了我一命。父亲觉得这大抵便是命运的安排。于是他求文先生收我为徒,他说他这一生征战沙场,所过之处万骨成枯,这辈子杀孽太重。我自生来体弱多病,便是上天对他的的惩罚。但倘若我能学得一手悬壶济世的本领,也算为自己积福积德。
而后,我便拜了师跟着文先生一道远游。
那是我面临的第一次分别。
跟着师父离开楚国,我们去了陈国。那时候我们住在陈国一个叫栖凰山的地方,师父在那里有一排竹屋,风景秀致得很,唤作“空见楼”。
栖凰山是个钟灵毓秀的宝地,生长着天才地宝无数。师父刚开始教我行医时常叫我背一本《州国草图志》,我每记一味草药他都会带我去山上寻来看看,而记录在《草图志》中几乎一大半的草药,我们都在栖凰山上寻到过。
在对各类药材的了解和甄别一门上,师父对我十分严格。他对我的要求是“医不活不要紧,不医死就成”。
师父给我上的第一课是关于神农的故事。他说神农尝百草而名垂于世,作为一个医者,亲口品尝自己采摘到的草药不仅是向先祖致敬,更是一种敬业的表现,倘若能死在这上面,就更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我两眼放光点头如捣蒜。
他看着我这般仿佛随时准备英勇就义的模样欲言又止,憋了半晌到底止不住,他说:“尝百草的名目冠冕了些,我跟你说这些并非要你真的死在这上头,但倘若不说也是不行的。这世间大多冠冕堂皇的道理并非实用,但却因代代相传而显得特别有道理,为师者若不继续将这些道理传给下一辈,就显得很渎职,你听一听就罢了。”
我又点头,觉得师父对我真好,他如此顾惜我的性命,我十分动容,正打算给他叩头行大礼以表感激之情时,又听他说:“生命无价不可重来,你吃的时候小心一些。”。
我:“……”
他要我牢牢记住每一味草药的形状、功效、益弊和味道。而这之中不乏一些毒草。求学的前一年我基本不能很好的分辨出哪些草药是救人的,哪些又是害人的。我凭借他们的外形区分,却发现很多剧毒的药草竟长成了最无害的模样,叫人防不胜防。于是我时常中毒,瘫倒在不固定的场景。这个时候,师父通常会一边为我解毒一边问我,比如:“其行如何?”
我干呕:“叶圆,尾端泛黄,尖端有个小小的倒钩。”
师父:“其味如何?”
我头晕眼花,砸吧砸吧嘴:“无甚特别,但细细品味略有些辛辣。”
师父:“可有什么特别的气味?”
我拉着师父的手往上拉拽,示意他赶紧掐掐我人中:“冲…很冲……”
随后我多半便不省人事,再醒来一般都躺在床上。
……
师父他老人家虽姓了个“文”字,为人做派却是与这个字半分关系也没有,甚至可以说是相当潦草。
我跟着他住在空见楼,他老人家不仅从不因为我是个女孩儿而对我多有迁就,反倒时常倚老卖老,将洒扫浆洗的活计通通分配到我头上。刚到此地时我从楚国离开不久,虽不知家父官拜几品,但也还记得自己是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是以我对此甚为不满,觉得他丝毫没考虑到我的身份。
我质疑他,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他,师父对此回应:“你有个屁的身份!”
于是我再不提。
而等我再大些,不但洒扫浆洗,甚至连一日三餐、上山砍柴、下山挑水也一并承包。
悲惨到不谈。
……
与师父学医的头一年里,我未曾见过他救人,以至于我一度怀疑他并不是个治病的,而是个贩草药的。
直到第二年春天,来了一个少年。
我记得陈旷来的头一晚,雨很大。因为打雷的缘故,后半夜我睡的并不安稳。不记得什么时辰,隐约间似是听到很多人的脚步声,师父在跟谁说些什么,我竖起耳朵想要听清楚,却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我便见到了他。
并没有头一晚听到的很多人,只有他独自坐在临窗的软塌上。
那时候他并不叫陈旷,他说他叫元扶。自我拜师以来,师父从不曾叫过我的姓名,一直唤我闺字少挽。是以,在栖凰山的时光里,我并不记得有什么陈旷与姜沉,有的只是元扶和少挽。
我时常回想起与他的初见,大约很多事,从一开始就都是错的。
师父说元扶中了毒,一种很难解的毒。我问师父:“比我误食的那些毒草都厉害很多么?”
师父说:“厉害很多。”
我知道中毒之后很难过,有一回我误食钩吻草,即便被师父及时化解,可肚子也痛了很久很久。那倘若元扶中了连师父都很难解的毒,那他一定更加难受。所以,我很同情他。
元扶脾气不好。倒不是说他会胡乱发脾气,而是不管我怎么逗他,他都从来不愿理睬我。
可我不与他计较,他不愿与我说话,那我就多与他说话。他不想理我,那我理他就是了。而我这样做的原因,一则是因为我同情他。二来是因为我没有玩伴。第三点对我来说则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元扶长得很好看!而好看的人脾气臭些是无妨的!
师父护犊子的厉害,见元扶怠慢于我便觉得很不开心,他私下里将我拉到没人的地方,语气很是不忿,他说:“你放有骨气些,那臭小子不理你你便也不要理他!”
我笑嘻嘻的朝师父摆手表示无妨,十分大气。
师父抖着胡子将我拥在怀里,一边抚摸我的头一边叹气:“咱们少婉便是太过心善,唉!”
我窝在师父怀里感受着他的怜惜,觉得十分受用,我觉得师父对我真好,于是便掰着手指头将我亲近元扶的理由数于他听。
师父:“……”
我:“哎?师父?师父你去哪儿?”
……
元扶能下地走路已是四个月以后,他三月来的空见楼,如今已值盛夏。这四个月里师父一直在给他疗毒,这四个月来他每七日都要放一回血,都是由我主刀。
大约我给他放了这许久的血,给他放出了感情。他已没有了一开始的沉默,时常一边放血一边与我讲些空见楼以外的事。
元扶说:“齐国建国不过十七载,如今的兵力不弱,但在文治上还是略显不足,武力就如同一国的骨架,而文治则是血脉经络,倘若血脉不畅通,骨头如何强壮也是不行的。就如同……嘶…少婉,你别紧着一处下刀,换一处!对对对,这里就甚好!所以说啊,骨头再如何强壮都是不行的,这就如同……”
我忙接他的话:“就如同坏了经脉瘫痪在床的病人,骨架虽完整,却动弹不得!”
元扶大笑,“就是这个道理!”
我幼时体弱缠绵病榻,离开楚国时也只有五岁,并未开蒙。跟师父来到陈国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学医或是做家务,读书识字也用的都是医典。师父为人不甚注重细节,又极爱饮酒,不做事的时候大都醉成一滩,压根儿想不起来在医学之外再给我添加些课外知识。
是以,我最初对于州国大陆的认知,全部来自于元扶。
元扶比我大六岁,他说他四岁开蒙,已做了整整八年的学问。我对此十分崇拜,想我不过将将七岁,将我的整个人生拉直都抵不足他做学问的时间,我简直崇拜得五体投地!
他将州国讲于我听,告诉我这个世上除了楚国和齐国,往北走还有个陈国,往西还有个大梁。他说四国鼎足而立,梁国式微,如今楚国与齐国正商量着要去叨扰一番。
我问:“怎么叨扰?是去做客吗?”
元扶说:“不,是去攻打他们。”
我问:“打成什么样子呢?”
元扶说:“你知道打仗吗?生灵涂炭,伤者无数,不死不休!”
我听着他的话,脑子里想象了一下画面,觉得很糟糕。而后他再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因为元扶的话,我状态低迷了大半日,连晚饭都只吃了小半碗。师父问我怎么了,我得了他老人家的关心十分感动,将脑袋搭在他的膝盖上做作的挤出几滴猫尿。
我说:“师父我没事。”
师父:“……”
于是师父叫我麻溜起开。
第二日一早,我已恢复了精神。我跑去见元扶,跟他说关于齐楚要去叨扰梁国的事我想了整整一宿。我说:“还好我学医,待他们打完了,我就去医治他们!”
元扶愣了一下,伸手拂过我眼下的乌青,喉咙翻滚了几回。
良久,他说:“好。”
“元扶哥哥,我不喜欢打仗,我这辈子都不要打仗……”
自那以后我有了目标,开始越发用心的学习医术。师父说万丈高楼平地起,不论做什么,最重要的都是打基础。他叫我每天都要温故《州国草药图志》,即便烂熟于心也要时时温习,如此才可以在今后的行医中信手拈来。
我从前不以为然,可元扶说师父说的没错。那个时候我对元扶搞的是个人崇拜,既然他说没错,那就一定是对的!
于是在之后的几年里,我几乎将《州国草药图志》背成了本能。文人多爱对月吟诗,这是文人的本能。此后余生我一无聊就填上各种曲子哼唱《州国草药图志》,便是我的本能,未尝不是一道与众不同的风景。
元扶能下地走路后,师父便安排他每日要打上一套太微拳。这套拳法师父也叫我练过,但我从前疲懒,并不愿意配合。如今元扶每日练习,我有了伴,便也乐此不疲跟着打。
那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几年,晨起练拳、习医典,晌午听元扶讲故事,顺便拿他练练医术,傍晚听师父讲修,若有空闲,还会搓几件脏衣服。
那时候,栖凰山与空见楼,师父与元扶,便是我的整个世界,我以为,我们会永远在这里。
第三年春天,元扶痊愈。
他说他离家已久,如今病愈需要回家去。我拉着他的袖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问他什么时候才回来。
他说:“待我能来时,一定马上来。”
我擦一把眼泪看着他。
他说:“我不骗你,你等着我!”
我点头,慢慢松开他的袖子。
我送他到山口,那里已有很多人在等着他。他翻身上马,飘却的衣角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他说:“少挽,回去。”
我回到空见楼的时候还在抽噎个不停,师父拍拍我的后背,推给我一杯茶。
我吸一吸鼻子,说:“师父,元扶治好了病就走了。”我抽空打了个哭嗝。“回来的时候我一路都在想,若是没有治好他就好了。”
我放下茶盏,又忍不住哭起来,“师父,我是不是很坏?医者仁心,我不该这么想的。”
师父伸出手将我拉到他旁边坐下,他叹口气,说:“少婉很好,以后也会是很好的医者。”
我痛哭流涕。
……
很久以后师父对我说,他这一生其实没救过几个人,而他最想救的人,也并没救活,他的医术,都是用来杀人的。
我说:“可我爹是让我跟你学救人。”
他哈哈大笑说:“这不耽误,同一把草药杀人或是救人,不过一念之间。你若是想知道如何用它杀人,就要先明白它是如何救人。”
我不懂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甚至觉得师父这话说得很让人害怕。可也觉得这两者似乎并不是全然没有联系,因为我记得从前喝药时常听母亲跟大夫们说,药性要柔,烈了怕我受不住。
只是这样极端的两个方向,这点联系并说服不了我。
即然要害人,往那人的药罐子里多塞几把药草就行了,杀人就更容易,直接将有毒的草药塞给他吃不就行了?
如师父这般苦心钻研之后再去杀人,实在是大可不必。
我不懂,可我并未将我的疑惑说给师父听,他老人家常教导我应该学会举一反三。从前我若遇到不懂的就去问元扶,现在元扶走了,我只能自己去想,于是我想了很久,终于悟了。
我想,所谓医者,其实都是探寻生机的人。一个人生老病死是人之自然,而医者所要做的,就是在这自然之外,加以调停。探寻真理的路必然艰难,把一个将死之人拉回来,也必然不是容易的事。一把草药救人,须得参透它的药理,用量,火候,时长甚至是节气等等因素,稍有偏差,便将换来一句“他生前是个好人”。
而不论任何事,在得出真理前必然经过了无数的试验,也必然有无数人因此付出生命的代价,师父说的话,就是想告诉我这样的道理。他是教导我“用量需谨慎,动则欢与悲!医者需仁慈,手抖即亡魂!”
我将这想法和我总结的二十字真谛说给师父听,他听过之后沉吟良久,对我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参悟表示了一番赞叹。
他说:“我并未料到你会这样想。你说的这些也没有丝毫的错处。”
而后他又说:“其实也有些错处,你大可不必背着这样大的包袱学医,这会让你的行医之路过分沉重。医者仁心不假,但一个好的大夫,应该是冷酷无情的人,倘若一个医者过分心怀慈悲,必然畏畏缩缩,那也会失去最基本的判断力,得不到想要的结果。看惯病痛折磨,看惯生离死别,再慈悲的人也应该学会淡然。至于将人救活过来之后的欣喜,其实与慈悲没有太大关系,是成功后的自我满足罢了。”
他说:“人在生老病死的时候总想找大夫救命,其实作为大夫,不过是调动了一场别离之前最后的一点生命力,更多的时候不是为了救躺在床上的那一个,而是抚慰站在床边的人。而得救的人,并非因为大夫赋予了他们新生,而是他们本身就还没有丧失活下去的能力。”
师父说:“而为师用它来杀人,只是因为为师想杀人,你不必想太多,也不必因此对学医本身生出怀疑。”
师父担心我因心善而过得辛苦,其实大可不必,因为我这一生,似乎也并没有救过几个人。
也是到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师父当时最想告诉我的话,他是想说,有时候这回春之术,未尝不可以是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