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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姜沉 ...

  •   天启十六年秋,齐国二十万大军向楚国发兵那一日,正好是我十八岁生日。
      姜家到我这一辈,子嗣单薄,往下只有我和姜凛两个人。
      父亲年轻时四处征战,在子嗣一事上颇有些顾不上,三十二岁得了我,又历十年,才得了姜凛。在教养子女一事上他向来生涩,即便姜凛出世时他已为父十载,可一则我自幼离家,二则少了母亲的牵引,他也没能比初为人父的状态强上多少。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和母亲的感情极深。母亲因生姜凛时逝世,这件事对父亲的打击很大,我离家数年,又与他并不亲厚,是以在母亲离开后,这个家便就此沉默下来。
      父亲对待姜凛的感情总有些微妙。我私下里分析,大约对于父亲而言,对于母亲拼死留下的孩子,他必然珍之。可也正是因为这个孩子,他失去了相濡半生的妻子,大约他从心底里,也是有些不忿的。所以对姜凛,他的关心总是欲言又止。
      随着年岁的增长,阿凛的面庞越发的像母亲,而父亲选择了逃避。他很少来看姜凛,更多的时候是向我询问阿凛的近况。十岁以后的记忆,几乎全部的时光里,只有我和阿凛两个人。
      ……
      我伤感姜凛无父母怜爱,便对他极尽怜惜。他身子不好时常生病,三岁之前,我甚少让他下地走路。我自五岁学医,原本立志要尽我所能医尽所有向我求助的人,不曾想中途出了变故,不仅没有人来找我看过病,甚至连我本身也失去了最初的心境。
      而阿凛,他不仅是我一手带大的弟弟,也是我短暂的行医之路中面对的第二个病人。我为姊、为母、为医,极尽小心翼翼,唯恐他有丝毫的不舒坦。
      父亲说姜凛性格温软,对兵书阵法毫无兴趣,不像个将门世子,我向来极为护短,但凡涉及到阿凛的事,便如一只护崽的老母鸡,听不得谁说他半句不好。父亲虽有意见,但也明白我对阿凛的用心,且心中对我们姐弟二人也多有亏欠,便不再多说什么。
      我曾设想,我这一生大概会一直庇护着阿凛,而阿凛也会永远在我身边。所以倘若父亲对他有什么要求而他不喜欢去做,那我替他去做就好。虽无父母庇佑,我在,也要护他一生。
      我对父亲说:“我定不叫阿凛为难!”
      那时候父亲看着我良久无言,最终只得一声长叹,他说:“你这般,未必是对他好。”
      那些年我抛下医术,读起兵书阵法。而我最喜欢的事便是黄昏时分,结束一天的研读,拉着江凛的小手坐在将军府的后门台阶上等那个经过的糖葫芦小贩。每每熟悉的吆卖声传来,姜凛便赶紧站起身,一边拍屁股上的灰尘,一边极快的原地蹦跶着小脚。
      他说:“阿姊!阿姊!”
      于是我便笑着从腰间的荷包里掏出一枚铜板递给他,说:“这是阿凛的。”
      他将两只小手并在一起,宝贝般的接过那一枚小铜板,往前小跑几步等着小贩,高兴的满脸通红。
      很久以后,无数个寂静无声的夜里,我时常梦到这一幕。
      阿凛拿着糖葫芦向我跑来,高高举到我的嘴边,他说:“阿姊先吃。”
      ……
      齐国举兵来犯那一日,是我十八岁生辰。原本说好一家三口好好吃个饭,可我与姜凛坐在饭桌旁等了一轮又一轮,饭菜热了三回,最终等来的,却是父亲的一封简书。
      “事忙,吾儿见谅。”
      我将那纸简书随手团成一个球扔出去,耸耸肩拉起姜凛:“走,阿姊带你抓鱼去!”
      姜凛高兴得一蹦三尺高。
      当晚,父亲没有回来,我差人去问,回话说是军营处空无一人。我并未多想,父亲治军甚严,时常会带兵出去演练。我从前跟着去过几回,因着一个女子在军营中实在不便,且一去就是好几日,阿凛在家中无人照管,便不再去。
      想来这回也是如此。
      而后一连几日,我窝在书房里钻研父亲留下来的阵法,不许旁人打扰。直到长宁侯家的小公子来约阿凛斗蟋蟀。他俩钻进我的书房里,一左一右偎在我肩上,我拿过他俩的蟋蟀笼子端在眼前看,小公子说:“镇国大将军国之柱石,亲自率军出征,必定战无不胜!齐国便是那纸老虎,二十万大军又能如何,不过一群乌合之众,不堪一提!”,他说的摇头晃脑煞有介事,末了补充道:“将军定会打的他们屁滚尿流!哼哼哈嘿!”
      捏着笼子的手指蓦然收紧,我转头看着他,“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我爹!”他跳起来抢走我手上的笼子,小脸上一派天真,“不过沉姐姐,最后一句是我自己说的,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喉头有些发涩,良久,笑着回他:“自然。”
      ......
      我握着那封皱皱巴巴的简书在书房坐了整整一天,四周一片漆黑。
      阿凛摸摸索索钻到我身边不发一言的靠在我身上,许久,我伸出一只手揽住他。兴许是感觉到我的颤抖,阿凛的声音带着哭腔,他问我:“阿姊,你怎么了?我害怕。”
      我将他拥进怀里。
      “阿姊,你哭了吗?”
      我比谁都清楚,父亲早已没有了领兵出征的精力。
      三年前伐梁一役,他已付出极大的代价,那支刺在他胸口上的箭,至今还残存在他的身体里。
      我虽不认同人生来就有三六九等,却认同人与人总有差别,这世间的人自生来都是凡人,可有一些却命中注定要承担重担,他们虽无三头六臂,却必须看起来像是三头六臂,如父亲。他深知大楚需要的,是一个真正的国之柱石,需坚韧如铁,需屹立不倒。
      是以,即便这三年来他一日比一日虚弱,却从不与外人道。将军府暗中遍寻名医未果,我一次一次的尝试也只能勉强维持,直至一年前,父亲再不寻医,他将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我的身上。
      从前他反对我学兵法,如今却恨不能倾尽所有传授,严厉的仿佛变了一个人。军营走马,我被要求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每一次拉弓,他都要我弓弦最满。我们谈论兵书至夜深,将过往的战争一一列出来细细钻研,每每回房之前,我总偷偷站在他书房外,听他压抑不住的呻吟…
      这三年他老了太多,消瘦了太多,单薄的身子填不满从前的战甲,他会在里衣里,偷偷再添上厚厚一层棉衣。
      最后这一年,他时常看着阿凛出神。
      他曾说,愿这一生的终结,在战场。
      ……

      一月后前线来报,镇国大将军姜无衣战死。一道传来的还有齐军攻破邵阳关,直指大楚王都的消息。
      我安排妥当阿凛,便入宫拜求请命出征。
      楚国军队在姜家统帅下已历三世,我以为这仗打了一半,弦上箭飞出去一半的场面,我作为姜家后人,别无他选。
      在天宝大殿上,楚王当着众臣工的面和颜悦色的亲自扶我起来,他说:“爱卿巾帼不让须眉,有你出征寡人放心。”
      我看着楚王温煦的脸,觉得为了楚国,我理当肩负起这个重担。
      ……
      我走那日阿凛来与我送行。他一身朝服站在那里,束着小金冠,小小的身子被厚重的朝服压的有些垮,看着又好笑又心酸。我拉着他的手,放在胸口的位置上。
      我说:“阿凛,等阿姊回来。”
      我翻身跨上战马,阿凛终究忍不住哭出来,他跟在我身后一路小跑,我回头呵斥他:“回去!不许哭!”
      于是他就真的不再哭了,小手紧紧的握着,站在那里看我离开。
      我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我也如阿凛一般,将小小的拳头捏的很紧很紧,目送过一个少年的离开。
      我从不曾想过,与阿凛这一别,便是诀别。
      ……
      天气越来越冷,第一场大雪落下的时候,我站在中军帐外看着天空想阿凛想到出神。
      这样的天气,不知可有人替他添衣。
      齐国大军由世子陈旷亲自挂帅,士气高涨,正面抗衡数次都实难突破。
      这一战拖了太久,楚军节节败退,急需一场胜利来鼓舞士气。一月前我们摸清楚齐军运送粮草的线路后,由我领军十万在邵阳关外的关平山作引,由裴先生另率两千暗骑昼伏夜出二十多日绕过红树原,截杀了齐军运送粮草的人马。
      赶在齐军消息送达前,我们的伏兵又夺了邵阳关的前站嘉平关。齐军腹背受敌粮草不济困守邵阳,安插其中的眼线送来齐军断粮的消息后,我率军大举攻入邵阳,一鼓作气连破三城,如今,已到一战定输赢的关口。
      那日傍晚我站在邵阳的城楼上,寒风掠起我身后的披风,呼呼作响,我低头看着身上的战甲,护胸镜上那一道伤痕刺得我眼角发酸。
      多年前我曾问一个少年:“打仗是什么样子呢?”
      他说:“生灵涂炭,伤者无数,不死不休!”
      我说:“我这辈子都不要打仗!我要学医,救死扶伤。”
      而今,我看着眼前硝烟未散的战场,这一片疮痍,竟是我亲手绘就。
      我终于明白,原来活着是变数这样大的一件事。少不更事的年纪,我们对自己做过多少天真动人的幻想?却不想到最后,都免不了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成为提线木偶,一举一动都应验在身不由己里。
      这未尝是一件坏事,可总免不了将自己辜负一场。
      沉思往事立残阳。我心想,我也终于变成如今这个面目全非的模样。
      裴先生站在一旁摇着折扇,他问我在想什么。我转过头,跟裴先生提起阿凛,与他商量回去时该给阿凛带些什么礼物。他被拘在楚王宫里这么久,一定憋坏了。
      我跟裴先生说,阿凛最喜欢吃我做的荷花酥,阿凛最喜欢圆领的袍子,阿凛会在我生气的时候拉着我的小拇指卖乖,阿凛……
      裴先生说:“阿凛有你这样的姐姐,是幸事。”随后他递给我一封信,说:“你爹爹走之前留下的,我怕引你情思动荡,擅自做主到今天才拿给你,如今楚军胜局已定,你做的很好,他会为你自豪。”
      他看着急忙拆开信封的我欲言又止,过了很久,一直到我看完信。他说:“阿沉,其实…你不该来。”
      那封信里熟悉的字迹陈于眼前,冲的我几欲落下泪来,我没有心思体会裴先生的意思。只自顾自的慢慢蹲下身子,缩在邵阳关的城墙一角泪流满面。
      ……
      大约那一日我与书信很有缘分,当天晚上,我又收到了一封信函,是齐世子陈旷送过来的求和书。
      我此生最大的错误,大概便是收了这封信。在收到这封信后的第十七日,在我正稳坐中军帐指挥三军做最后一击的时候,楚王的加急诏书送到我的面前,随诏书一起来的,还有长宁侯沈昭。
      诏书说要我将一切事务交由长宁侯,即刻返回王都。
      沈昭不由分说的命令大楚即刻收兵,我引眼前局势据理力争,被统统驳回,眼看结果就在眼前却不得不撒手,我心痛难当。
      裴先生对我说:“这一役楚必胜,你且安心回去。”

      我终究没能见到阿凛。回到楚国王都那一日,大雪纷飞,记忆里我从没见过那般大的雪,像是从天上囫囵倾倒下来一般。
      我被软禁在将军府,第二日便有人来府中搜查,搜出一叠齐国世子陈旷与我的往来信函,而我口中的求和信被送上公堂后,俨然面目全非,变成一封 “通敌信”。
      大厦将倾的一瞬间,我幡然悔悟。
      大约当日请命出征就已定下我如今死局,大约楚王一直在等一个机会,譬如父亲死在征战途中这样的一个机会。姜家握着楚国军权太久了,楚王大概对这样的局面早就厌烦了。
      我自以为是的觉得身为姜家人,必须在那样的关头挺身而出,我自以为大义,借着局势将姜家在军中的威信当做砝码逼了楚王一回,却不明白,我如此鲁莽,硬生生切断了楚王的念想。而掣肘于君王,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今日种种不过是我咎由自取。
      人生就是这样,每一步成长都要在付出些许代价。我的这般因果,皆是我为人做事不够火候,只是这代价未免也太沉重了些。
      我收归刑部大牢时,只担心阿凛会如何。
      ……
      我在牢房里度过了漫长且平静的一段日子。而后听说,齐军势如破竹,一路南下直指楚王都,不过两个月,便已列阵于昌宁城外。
      我觉得匪夷所思。
      过了几日,听说裴先生在齐楚之役中身先士卒,战死沙场。
      我愣愣的听着,想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又过了几日,听说楚王处死了镇国将军姜无衣的独子姜凛,以表求和的诚意。
      ……
      我静静地坐在牢房里,听着这些事,如同听着一场梦,又如同听了几世轮回,心痛到流不出一丝眼泪。
      齐国世子陈旷当真不负盛名,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我与楚王玩弄于鼓掌。
      我仰着头大笑,笑的歇斯底里。狱卒站在门外冷眼看我,啐我一口骂道:“疯女人!”
      是呀,我大抵是疯了的吧?
      我所信仰的一切,我所爱重的一切,分崩离析。我很想问问父亲,他死时可否觉得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大概他始终相信,他将自己的一生献给楚国,而自己信仰一生的大楚,一定也会善待他的子女吧。
      我想起裴先生曾问我:“阿沉,你可有什么坚信不疑的事?”
      我说:“忠于大楚。”
      那一瞬间我似是看到了阿凛,小小的他握着糖葫芦向我跑来,明明是朝着我的方向,却越来越遥远……
      我几乎失去所有。我看着牢房那狭小的天窗,开始疯狂的思念起那个少年。很多年前,他说会回来找我,让我一定等着他。
      楚国的灭亡已成定局,这片土地上有关于我的一切也终将烟消云散,而我等不到曾经的少年,也等不到曾许给阿凛的将来。

      ……
      我浑浑噩噩的坐着,不知过了多久,狱卒说齐国世子点名要见我。我本来觉得到了这个地步,实在没有见一面的必要。可想了想又觉得,见一面也没什么。我虽然对楚军如何从一个大好局面沦落到亡国的地步不再感兴趣,但想到裴先生还有阿凛,又觉得倘若能当面问上几句,也是极好。
      我将自己泡在浴桶里两个时辰,直到有人不耐烦的来砸门,才不舍的站起身。旁边的衣架上铺展开一套宝蓝色宫装,领口缀着白狐尾,左襟绣着栩栩如生的两只白鹤,袖口是密密匝匝的卷云纹,裙摆曳地华贵无比。我站在那里伸手拂过,觉得这样的衣服与我如今的身份实在是不般配,即便是从前配的上的时候,我也是嫌麻烦的。
      宫道两旁站着齐国的卫兵,我想起上回入宫天气还不算冷,楚宫里的宫娥轻纱缦拢,环佩丁玲穿行其中,比眼下的场景曼妙不少。待我终于走到天宝大殿外,正赶上楚王向齐世子献上镇国玉玺。我靠在门柱上远远地望了一眼,觉得没什么意思,便转个身在台阶上坐下。
      天空有雪花落下来。我想起从前阿凛是最喜欢下雪的,他说冰雪玲珑美丽,积存在一起,相比落地既化的雨,显得更加坚强。
      我突然觉得很畅快,楚国负了我,最终换来这样一个结局实在是很好。我想,大约我从骨子里便不是一个好人,我从前心怀善念想要医尽世间苦难人,可当我拿起屠刀直指天下的时候,我的刀落的比谁都狠。我从前信仰于大楚甚至不惜背弃心中理想,可今日楚国灭亡已成定局时,我竟开心的浑身战栗。
      我伸出手接住这漫天纷扬的雪,阿凛这样温和的孩子,我珍之重之捂在心口长大的弟弟,被不相干的人用与他无关的由头夺去性命,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刽子手。
      ……
      “招,姜凛上殿!”
      我收敛情绪站起身,抬头看一眼天空,而后转身一步一阶。
      我这一生至此,似乎再没有转圜的余地。我曾想若有机会定要回栖凰山看看,那里记录着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光,有师父,有元扶,有一排唤作空见楼的竹屋,山下蜿蜒一条大河,河上架一座木桥,桥的那一端有大片的梨园,开花时,漫天的白。
      我低头站在大殿上,有人出声问我。
      他说:“你便是姜沉?”
      我穆一抬头,四目相对的一瞬间,整片天地似乎都静止下来。良久,我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将周遭的死寂撕开一道裂口。
      我说:“元…扶?”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姜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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