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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第 7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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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独自在他寝殿里坐着,神情恍惚,不知想到了什么。偶尔他会不经意抿唇轻笑,那种笑容干净纯洁,不含一丝杂念。
蒙恬来这里时,就看他这样笑着。
他知道,秦王一定是想到了他那个刚来到人世的女儿。
“恭贺大王,喜得公主!”
他回过神,又对蒙恬笑笑。
“你来了?等过几天寡人会给她举办一个满月宴,到时候你帮寡人好好看看,她是像启伽多一些,还是像寡人多一些。”
“自然是像司马夫人多一些,才比较好。”
秦王翻了个白眼,并没有责怪蒙恬。他自己也希望孩子能像启伽多一点。
“寡人让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
蒙恬说:“自赵国那一战之后,司马尚父子就再没有与外人有过联系,时间久了,线索更是渺茫,现在要找他们,的确是很困难。”
秦王颇失望:“自生了孩子,她像变了个人,寡人以为她见了她的父兄,就会高兴些。”
蒙恬安慰他:“现在孩子也有了,慢慢都会好起来的。”
“嗯,但愿如此。”
其实秦王至今没能和启伽说上一个字。
生下孩子的司马启伽,再也没有强撑下去的理由,已然彻底崩溃掉。她醒来过后,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宛如一个木头人,整日整日坐在窗台上发呆。
秦王怕她吹了风,会落下月子病,将她抱下来。但她一见到秦王,整个人就像筛子一样抖个不停,眼泪也不受控制地往下落,根本停不住。
最严重的一次,她哭得昏死过去。
秦王再也不敢接近她,只能远远地看着。
太后已经病重,更难掩将死之人的慈悲,她让老嬷嬷带着扶苏和小公主去看她,心想司马氏那么爱自己那一双儿女,等她见了自己的孩子,兴许会好些。
然这一切只会使她情绪波动更大。她把自己锁在寝殿里,抱头痛哭。
太医束手无策,直摇头道:“这是心病,无药可治。”
秦王很满意他的女儿出生在春季,此时百花齐放,整个王宫里都是芳菲漫天。他想起来一些启伽小时候的事,比如说,就是这样的漫天花雨中,她扑蝶不成,反碰了一鼻子灰。
契守殿的花更是开得极好,一簇簇压在枝头上,树枝都要被折断。
这还是启伽生产后第一次开口说话。
小瑾转告秦王:“夫人说,不见。”
他立在她寝殿外那颗桃花树下,绰约能看到她斜倚在窗台上的削瘦侧影。
他笑颜纯粹,道:“无妨,寡人来看花。”
而之后,小瑾发现她虽然开始说话,记性却很不好了。她总是忘记自己下一句话要说什么,想很久也不能记起,她有些自怨自艾,一个人坐到妆台边上去生闷气。
小瑾给她梳头,发现梳子上缠绕着许多她脱落下来的青丝。
小瑾赶紧把那些头发藏进袖子里,启伽也不回头,只不紧不慢地吩咐她:“扔了吧。”
阿思说过,落下来的头发,都是烦忧,扔出去,或许会顺遂些。
渐渐地,她忘记了更多东西。
出月子后,小瑾带她出来转转,结果一转身,她就不见了。整个宫里的人发了疯似的四处找她,秦王唤她的名字,喊得声音都快沙哑。
最后在废弃的云华台找到她,她一个人坐在杜若寝宫的废墟上发呆。
她迷路了。
秦王走过去,这次她没往常那么剧烈的反应。
她虚着眼睛看了他好一阵子。
秦王知道,她快要把他也忘记了。
不过启伽到底还是没能忘记他。她突然使劲儿甩开他的手。她说:“我认得你。你总是讨厌我,也讨厌我的孩子。”
她呜咽道:“我真的,真的没有见过他们。”
那一刻秦王才弄明白,她惧怕自己的亲近使扶苏和小公主被他疏远,她怕他会在看到那两个孩子时想起她来。于是她狠下心,不肯见他们的女儿和扶苏,哪怕是一面。
秦王放开她的肩膀,仰头深吸春天的余寒气息。他自己种下的因,也到了要自食其果的时刻。
他含泪:“你别哭。他们跟你没关系,我知道的。”
当日,秦王发布告示,悬赏万金,为司马夫人寻医。
大家都心照不宣,秦王寻的不是医者,而是司马夫人的父兄。现在只有她的亲人能够治愈她的心病。
秦王为他们的女儿取名为“蒂”。一是有“缔结”之意,证明这个小公主是他和深爱之人最紧密的联系;二者,“蒂”与“帝”同音,向世人宣示了这个女孩儿在他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
小瑾乐得合不上嘴,一直在启伽耳边念叨:“蒂嬴,蒂嬴……咱们小公主的名字真是好听!”
启伽默默地缝制着她要做给女孩儿的衣服,她理解到的是另一个意思:瓜、蒂相连,采的时候都是将两者一齐采摘,而食用时只会留下瓜,至于蒂,就被当做废弃之物,丢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直至腐坏。
秦王政,果真也厌弃她的女儿。
在那则寻医告示发布后的第四个夜晚,一个黑衣男子潜入了启伽的寝殿。
他捂住启伽的嘴:“启伽,别怕,我是哥哥。”
熟悉的声音使她喜极而泣。她扑进司马恕怀里,拿拳头打他,用牙齿咬他。司马恕都欣然承受,任由她打骂出气。
待她心里好受些,兄妹两个熄了灯,以防小瑾进来打扰。
她怨他:“你们既然活着,为何不早些让我知道?我听丝萝说你们死了,我也以为你们早就死了!”
司马恕爱怜地抚摸她的头:“而今国破家亡,父亲心里难过,不愿意再与外世接触。我怕他想不开,得时时刻刻守着,现在好了,他没再老是想着殉国,我又得知你病得重,于是就赶紧来看你。”
启伽问:“念儿呢?嫂子呢?”
“她们都很好。”
司马恕看她虚弱瘦小,心生疼惜。
“启伽,是秦王救了我们。”见她一脸诧异,他继续说,“秦王有心灭赵国,又想留我们父子性命。他让郭开用离间计,使赵王迁废弃了父亲,我们父子二人没能上战场,这才保全性命。只是父亲觉得被人构陷是奇耻大辱,还不如战死……不过他慢慢就会想通了。”
她略微一惊。
原来秦王,当真顾及过她,也确实兑现承诺,保全了她的父兄。
原来在秦王看到的那部分里,他是真的委屈,一直都是她不信任他,是司马启伽听信外人说的,就不相信嬴政。
可是李严呢?
可是簌簌呢?
可是长定呢?
司马恕说:“你自小仰慕秦王,那时父亲就告诫过你,他不是心软的人。他疼惜你、看重你,自然把最好的都给你,你能看到的,自然都是他最好的那些……可嬴政,从来就不是一个心善之人!他是国君,再过不久,更将是七国之主,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巨大的利益牵扯。他从来都没有变过,只是对你温柔而已。”
“现在你与他有了女儿,赵国已亡,你和孩子总要在他身边活下去吧?”
司马恕忍不住笑意,问她:“孩子好吗?像不像你?”
启伽说:“像嬴政比较好。”
如果像她,就惹人厌了吧?
司马恕握紧她的双手,低声哀求:“启伽,答应我,别再想过去的事了,那些是我们男人的事,与你和孩子无关。父亲那边……他偏执惯了,你不用理会。你带着孩子,好好跟嬴政过,可以吗?”
启伽没有应答。
她的父亲和哥哥还活着,就是最大的恩赐。但是她也知道,她和秦王再回不去从前,他们之间有堆积如山的白骨,还有被乱箭刺穿全身的簌簌,还有李严那颗被悬挂在邯郸城城门上三天三夜的头颅。
而且,秦王早就抛弃了她,只恨不得要她生不如死。
他已经做到了。
启伽说:“哥哥,我知道了。”
司马恕满意地点点头,兄妹两个又话了些家常。
司马恕离去后,启伽取出她一直害怕再看到的、陪她走过二十余年光景那串小铜铃。它还能响,还能因风发出清脆的声音。
只是它旧了,也蒙上了尘。
自她入宫以来,好像一件事情都没有为秦王做过,也没有设身处地去为他想过。一个女子该为自己夫君做的每一样事,她都没有为秦王做过。
所以,到底是谁欠了谁?
她一直以为只有她才活得这样辛苦,到现在才知道,嬴政也活得好辛苦。她不信任秦王,秦王也给过她刻骨的伤痛。
她也欠了他,虽然都还清了。
启伽独自横窝在冰冷的床榻上,曾几何时,有过一个高大伟岸的身躯,怀抱着她,温暖着她,给予她无限的安全感和幸福感。
她终于还是失去了。
她的嬴政,她的夫君。
她的政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