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秦》董三生

78、第 78 章

　　蒂嬴早产了半月，身体比一般婴儿稍稍弱了些，她出生不过两个月，就已经闹过三场别扭，吓得秦王接连几天不敢合眼。
　　有相士说，是秦王赐死了临近生产的韩姬的缘故，她心有不甘，舍得不转世，于是也要小公主不好受，让秦王痛心。
　　向来不听信鬼神之言的秦王将信将疑，出于万全考虑，他决定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祀，为蒂嬴求得一世平安喜乐。

　　小瑾告诉启伽，希望她也能参加。
　　事关蒂嬴，启伽慌乱应答道:“好，好!”可是立刻就反悔。
　　她失落地坐下，眼里全是亏欠和无助。
　　“我还是不去了。秦王恨我……”
　　她就是要让秦王知道，从今以后，蒂嬴和扶苏与她再无关系，他们的生死荣辱，全在他一念之间。他们仅仅只是嬴氏的儿女，她要秦王完完全全忘记蒂嬴和扶苏与自己的牵连。
　　他忘得越干净，她的儿女也就越安全。

　　秦王的寻医告示很管用。
　　司马恕才来过不久，司马尚的帛书也由一直跟随他的副将送到。
　　那上面的确是司马尚的字迹，而那上面 的内容令启伽咋舌——他要启伽杀了秦王!
　　副将给了启伽一瓶毒药，她认得这种药，是赵国独有，只要小指甲盖那么一点儿，就能毒杀一匹成年战马。
　　“将军替姑娘做好了万全的打算。明天秦王会为蒂嬴举办祭礼，你作为公主生母，自然可以参加。你只要将此药藏在指甲缝里，在斟酒时投到秦王的酒樽中，顷刻间他就会暴毙。国君在祭礼上死了，众人也只会以为他杀戮太多，触怒天神，不会怀疑到你头上去。公子扶苏会被老臣拥立为新的秦王，蒂嬴自然也还是秦国公主。至于姑娘你……后天凌晨，我们会在咸阳城外接你，那会儿秦国上下都忙着治丧，很容易就能出来。”
　　启伽淡然道:“果真是很万全的打算。”

　　就连她的哥哥都知道，她应该为她的女儿打算!可是她的生父，直到此刻，还为了错待他们的赵国王室，要利用她!
　　她的父亲，要利用她杀了自己的夫君，杀了自己儿女的父亲，为赵王和赵太后报仇!

　　但是启伽恨不起司马尚。
　　他在启伽心里死过一回，现在他活着，就已是万幸。启伽年幼丧母，是她粗犷又不谙女儿心事的父亲，独自摸索着，操持着，将她和哥哥抚养成人。

　　生父利用她，夫君厌弃她，她深爱着的儿女，她却不敢与他们相认。
　　现在想来，从来没有欺瞒过她的人，从始至终一心一意爱护她的人，好像只有李严了吧？
　　可是，她不爱李严啊。

　　副将见启伽心思不在这儿，又问她:“姑娘，你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启伽说:“没有。这个计划好极了。”
　　副将又问:“姑娘在宫里若有什么放不下的人，也可以再去看看。”
　　“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我那一双可爱的儿女，他们还那样小……”
　　她一边说着，将做给蒂嬴的那件衣裳收了针。

　　“你回去告诉父亲，让他注意些身体。后天早上，你们到约定好的地方接我就是。”
　　副将又给了她一把匕首，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可以防身。
　　她终于可以离开这地狱，拿她夫君的性命，来换取自由。
　　可是这到底是自由，还是更沉重的枷锁？

　　祭礼一结束之后，秦王单独出了趟宫。
　　赵嘉在酒肆等待已久，见他来了，斟酒示意，请他坐下。
　　秦王冷笑:“这会儿倒敢自己出来见寡人了？不怕死了吗？”
　　赵嘉说:“你知道，我一直不怕死。”
　　他怕的，是寄人篱下，过着阶下囚一样的生活。
　　秦王说:“有件事寡人一直想不明白，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到的利用启伽？”
　　赵嘉饮下一樽酒。
　　“自我被废弃那一日起，我就在想，我怎样可以重新爬回本该属于我的位置。我想拿回那个王位，更想替我母后报仇。恰好我知道，你喜欢启伽。”
　　秦王问:“那你为什么要设计娶她？”
　　赵嘉说:“那时李牧特地从匈奴回来，就是为了要为李严求娶她，我若不快些，你以为，你还能得到她？”
　　“嗯。是个好计谋。”秦王会意，“妾通买卖，所以你让郭开帮你向那妖妇进言，让启伽做了你的妾室，如此你就可以拿她与寡人做交易，好让寡人祝你登上王位。”
　　“对。”
　　“那寡人第一次与你交战，要用王位跟你换她，你为何不换？”
　　“当时我人虽在战场上，可我宫里安插的人手设计了一场混乱，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拉赵迁母子下马，而司马启伽这颗棋子，自然要留作后用。”
　　“难怪你来秦国那一次，主动要求把阿思也送进宫里。”
　　“你倒是很谨慎，从始至终都提防着她。”

　　秦王依旧没有太多表情，也没有喝赵嘉给他斟的酒。他想起启伽被乱箭射伤的事，又问:“启伽的伤，也是你干的？”
　　赵嘉答:“是。我知道这个女人太能左右你的心情，所以重伤了她，你想，她以为自己为了你差点送了命，又得知你杀了她的血亲，你说，她该有多绝望她要跟你闹起来，你还有心思带兵打仗吗？”
　　秦王挑眉:“所以，那个叫丝萝的舞姬也是你安排的？”
　　赵嘉说:“是。”

　　秦王片刻不语，很久，他才说:“你还做了些什么？”
　　赵嘉讥诮地摇头苦笑。
　　“我只想利用她。可我现在很歉疚，我觉得很对不起她。秦王政，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秦王说:“你也知道，她给寡人生了个公主，寡人打算立她为王后。大秦的王后，要什么没有？”
　　赵嘉惊住。
　　“可是我听人说，她曾经想要杀你。”

　　秦王的脸上是久违的真心欢喜。他眼里的情绪，像是释然。
　　“她要杀寡人，寡人让她杀便是。”
　　现在，都随她高兴。她要什么，都可以。她要什么，他都能给。

　　赵嘉瘪嘴，轻点头，又问:“日子选好了吗？是好日子吗？”
　　秦王说:“就明天。以前是寡人太偏执，才会一次次错过。现在寡人想明白了，只要她在身边，每一刻都是吉时。”
　　赵嘉知道秦王不会放过他，也知道一定躲不了，即使此刻暂能躲避，过不了多少时日，他也会被秦军找到。
　　“我只求一个痛快。”
　　秦王笑道:“你做了这么多事，可不是一个痛快能打发的。”

　　他将先前赵嘉给他斟的酒全都倒在地上。
　　“寡人会让你好好活着，让你日日受尽折磨。你还得看着寡人与启伽夫妻恩爱，伉俪情深，千秋万代。”

　　直至最后秦王离开，也始终没有告诉赵嘉，要怎样折磨他。
　　这种对未来不可预知的恐惧，反倒没有使赵嘉太过于不安。曾在启伽为了他跪求秦王时，他是真的想就此放下仇恨和报复，就这样带她归隐，从此举案齐眉，不问世事。
　　但他最终没有那样做。
　　他忘不了生母的惨死，放不下那个冰冷的王位，他便一次又一次，利用启伽。他一步又一步，与秦王一起，将启伽害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如果还能有来生，不要再做国君的孩子。”
　　这一世他颠沛流离，依旧过得很糟。

　　姣姣得了秦王恩典，可以进宫探视旧主，她见启伽气色好了许多，甚感欣慰。
　　她绘声绘色地像启伽描绘着今日的所见所闻，包括祭礼如何盛大，秦王抱着小公主如何爱怜。
　　启伽心头泛起涟漪:“如此说来，嬴政待蒂嬴不错？”
　　姣姣说:“现在看起来，的确是很好。”
　　“那扶苏呢？他待扶苏好吗”
　　“今日他特地接了公子扶苏过来，还让他帮着端祭品，应是对他给予厚望。”
　　这样，她便放心了许多。
　　真好，秦王没有因为她的缘故，薄待她的孩儿。

　　她看着姣姣，无限感激。
　　这个姑娘，自她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她，她早就将自己一生的荣辱系在启伽身上。启伽难过，她也伤心；启伽得意，她就高兴。
　　她们可以是主仆，更似孪生姐妹。
　　启伽说:“人来这世上一遭，总是要被人记住，才算没有白活。我真是羡慕你，你喜欢左芦，左芦也喜欢你，不似我，这一生浑浑噩噩，如果哪天我不在了，这世上，会不会有一个人能记得我？”
　　姣姣知道她最近总是胡思乱想，只好顺着她的话说。她摸摸启伽的脸颊，柔声道:“别瞎说，我会记得你，左芦也会记得。”

　　夕阳透过窗，染得启伽面颊绯红。她抬头看一眼窗外的漫天花雨，想到了那个为她修建这座宫殿的男人。
　　可是她从来没细细领会过他的心意，从来没有静下心来，欣赏过他让人给她栽下的、这满宫的花树。

　　“那嬴政呢？嬴政会记得我吗？”

　　秦王待启伽忽冷忽然，姣姣也不好作答。
　　启伽道:“罢了。你见了嬴政，就替我转告他……”
　　她又想了想，改口道:“不。你就说是你自己觉得，蒂嬴生来体弱，别让她习武。扶苏性子随杜若，最是温弱，别让人欺负了他。”
　　启伽再也没能憋住那两行伤心泪，她眼里泛起涟漪，却在笑。
　　她说:“姣姣啊，我想回家。可是我的政哥哥不要我了，我没有家了。”
　　原来，她从未放弃过。

　　花瓣随风飘落到案几上，她轻拈起一朵残损的落花，学着从前嬴政还爱她时的样子，将那朵花别在头上。
　　她问:“姣姣，我好看吗？”
　　可是她的政哥哥，再不愿意瞧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