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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回 贾小姐开解父亲 史太君考察孙女 ...

  •   上回书说到贾政夫妻争吵,正没开交,忽然听得大女儿元春给父母昏定来了,夫妻两人忙都住了嘴。果然不多时元春带着奶娘黎嬷嬷、大丫头抱琴等三四个人,走入了房中。
      元春进房后,也不请安问好,就伏在王夫人怀里笑说:“妈,咱们去玩罢。”王夫人佯怒道:“你也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淘气,还没给老爷请安呢,就只想着玩,要是你的弟弟妹妹看到了,纷纷跟着你效尤,这可如何是好?”黎嬷嬷等人忙都笑说:“太太放心,大小姐这么大了,离了太太他就是个最老道的,只是见了太太他就撒娇儿而已。”元春也笑辩道:”我今天上学刚学了老莱娱亲的故事,那古人老莱子行年七直,婴儿自娱,着五色彩衣。尝取浆上堂,跌仆,因卧地为小儿啼,成为二十四孝,引为千古美谈。我才多大,就不能学老莱子了?别人不能来‘戏彩’引老爷、太太笑一笑,我这里好容易引的他们笑了一笑,多吃了一点儿东西,大家喜欢,都该谢我才是,难道反笑话我不成?“众仆妇连忙称是。
      王夫人用手摩弄着元春,向众人叹道:“你这女儿就和儿子在我跟前一样,有了正经事就和他商量,没了事幸亏他开开我的心。我见了他这样,有多少愁不散的。不过现在居然有人想离间我们母女俩,把我女儿送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真是扯他娘的臊!又欠他老子捶他了。”
      贾政在旁尴尬咳嗽了两声,问元春道:“今天怎么只有你来昏定了,你三妹妹如何不一同来?”元春连忙起身正色道:“回禀老爷,三妹妹因前夕新霁,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难逢,讵忍就卧,时漏已三转,犹徘徊于桐槛之下,未防风露所欺,致获采薪之患,故不能来了。”王夫人是最关切这些小辈子女的,闻元春此言也顾不上跟贾政怄气,忙问道:“难怪今早三丫头来晨省时,我就看她脸色不好,不想晚上果然得了病了,三丫头的病到底严不严重?她亲妈赵姨娘是个不顶事的,你这个做姐姐的应该多关心她才是。”又连忙唤来了身边的大丫头金钏,命她去探春处问切,又说明日要去亲劳抚嘱,让丫头彩霞准备赐物。
      原来这彩霞外头老实,心里有数,王夫人是那么佛爷似的,事情上不留心,彩霞都知道,凡百一应事都是她提着太太行。连老爷在家出外去的一应大小事,她都知道,太太忘了,她背地里告诉太太。这时她听了王夫人的吩咐,忙笑回道:“我常听宝二爷说,到底还是三妹妹高雅,太太若拿寻常玩物赏她,她虽不会拒绝,到底心里不喜,依奴婢的糊涂主意,前日三小姐看中了太太屋里那一大幅米襄阳的《烟雨图》,不如趁此机会一发赏了她吧。”贾政忙阻拦道:“三丫头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好歹,将宋四家的古迹赏她,必被他亵玩坏了。”王夫人却道:“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那是好画,这一副山水值得甚么?再说我们王家也不差这一两幅画,不像有些人家那么抠抠搜搜的,既然三丫头喜欢,明日就给了她吧。”彩霞忙答应着。
      一时之间被贾政喝退的下人仆妇都纷纷走上来伺候,唯有元春的奶娘黎嬷嬷站在原地不动,神情局促,王夫人看她的形态,也有三分猜到她的来意,便问道:“说到三丫头的病,倒是也让我想起来了,黎妈妈,我恍惚听说她奶公这几天身上有些不好,可有此事?”黎嬷嬷听问,连忙走上前两步,屈身堆笑道:“不是太太下问,奴才原本也不敢有辱太太清听。我家那口子卧床不起已经有一个多月了,请医吃药皆不见效,怕是已死了大半个了。”边说边抽涕了两声。
      王夫人惊讶道:“她奶公病情有这等严重?你们怎么不早来报?”陪房周瑞家的忙笑回道:“前儿我亲自回太太的,怎么到忘了?”王夫人想了一想笑说:“想起来了,我的记性竟平常了。”众人都笑说:“太太哪里记得这些事。”王夫人叹道:“说起来也多亏了你们两个,奶了我这个女儿,又从小服侍了她一场,你们也不是贾家根生土长的奴才,没受过贾家什么大恩典,现在她奶公遭遇这么大的事,我虽然不管事,到底也应该有所表示才行。”又吩咐丫鬟彩云找出四十两银子赏了黎嬷嬷“二十两是老爷的,二十两是我的,你们家用钱的去路多。”黎嬷嬷一听有银子,忙止住了哭,又赶紧拜谢了贾政与王夫人。
      王夫人又道:“妈妈你也年高多病,还要照顾她奶公,出来进去也麻烦,这两天你就在家歇着吧,等她奶公康复了,再进来陪伴我这女儿也不迟。”黎嬷嬷一边谢恩,一边告退,走到门口,忽然又返身进前道:“奴才有一句话憋在心里很久了,不知当讲不当讲。”王夫人笑道:“妈妈有话直说无妨。”黎嬷嬷道:“论理这话不该奴才说,可那边大太太和她的陪房也实在欺人太甚。这些日子因为我家那口子的病,请医拿药,打了不少饥荒,奴才没奈何,只好去找那边管家的大太太求些救济,不成想走到门前,被她陪房王善保家的拦下来了,还要索贿才肯进去通报。奴才没办法,只好孝敬了她些银子。等到好不容易见到大太太,却又让大太太拒绝了,奴才再三恳求,大太太和那王善保家的话却难听起来,奴才都不敢跟您学。就这样奴才不但没求到赏赐,送人之物却赔去不少,如果今天没有得到老爷太太的赏赐,我们一家怕是要穷病而死了。”说着又哭起来。
      王夫人安慰道:“你也不知,我那嫂子,也常常埋怨大老爷浪费,自称‘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你去找他求赏赐,虽说在情理之中,但到底也没有个旧例,要是开了你这个头,下人们有个小灾小难都去求赏,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又怎么吃得消。所以她回绝你也说得过去。”黎嬷嬷道:“话虽如此说,但那大太太待下也太刻毒了些。也不是奴才挑拨是非,那大太太有哪一样是能比得上您的:论出身,您是赫赫有名的金陵王家大小姐,大家都说称王家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请来金陵王,那大太太却出身寒微;论资历,您是老爷的原配夫人,那大太太却不过是个续弦;论才干,太太德才兼备,那大太太却禀性愚犟;论人望,谁不知道您吃斋念佛,心地仁慈,那边大太太却婪取财货,克啬异常,不光奴才,好多下人们也是敢怒不敢言,就连她胞弟邢德全,也对她颇有埋怨。可以说那大太太样样不如太太,却把持了阖府上下的掌家大权,奴才们真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日夜期盼的,是老天开眼,能让太太这样的活菩萨掌家该有多好。”
      黎嬷嬷不及说完,早被贾政打断:“妈妈说哪里话,自古道,长兄如父,长嫂如母,那大太太虽是续弦,毕竟是我嫂子,就是我母亲一般,让她当家作主,理所应当,又如何敢僭越?妈妈想是早先吃了一杯,所以说了些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还不速速退下。”吓得黎嬷嬷紧紧攥着银子,抱头鼠窜而去。
      王夫人笑道:“这黎妈妈哪里吃了一杯来了,叨三叨四的,又排场了我一顿去了。”一旁的元春笑道:“她也不是好意的,少不得也要常提着些儿,也提防着怕走了大褶儿的意思。”王夫人道:“你也回屋休息去吧,刚才黎妈妈的话不要四处宣扬。”元春却道:“女儿还有事情要跟老爷禀报。我那二弟宝玉,与我同随老祖宗,片刻未离。现在宝二弟未入学堂,却是女儿手引口传,教授他几本书,几千字在腹里了,迄今也有段时间,该与老爷汇报成果了。”贾政怒道:“宝玉那厮周岁时,我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这厮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当时我就说他将来是酒色之徒耳。现在即便学了些书字,哪里又会有甚么进益,依我是话,他竟顽他的去是正理,仔细站脏了我的地,靠脏了我的门。”
      王夫人劝道:“宝玉这孩子从我肚子里一落胎,嘴里便衔下一块五色晶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因此老太太爱如珍宝,还说这么多孙子,就宝玉长得像他爷爷,对其寄予厚望。现在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再说宝玉的书字又是女儿亲自与他耳提面命所教授的,老爷若不去检阅,岂不上负了老太太一片爱孙之心,下拂了女儿一片扶弟之意。”贾政只得说:“既然如此,元春你跟我去梦坡斋小书房吧。”说着父女两人带着抱琴等丫头起身离去。
      走到书房门前,元春又对抱琴等人道:“你们也都退下吧,这里不需要你们服侍。”抱琴等人都答应着。贾政父女两人进得房中,问道:“宝玉那厮身在何处?”元春早点上灯火,关上房门,嘻嘻笑了起来。
      贾政惊讶道:“这丫头敢是疯了?为何突然傻笑起来。”元春笑道:“爸,我是笑你几次被妈和下人当筏子了,何止乖呢?”
      贾政问道:“此话怎讲?”元春笑道:“先说第一次。那彩霞早就跟环三弟要好,环三弟又跟三妹妹都是赵姨娘的亲生子女,彩霞将我妈的《烟雨图》借花献佛送给三妹妹,岂不侧面讨好了赵姨娘和三弟?再说我妈,早就觉得我三妹妹才自精明志自高,很想拉拢她当个臂膀,所以顺水推舟同意了彩霞的意见。她两个各有算盘,唯有爸你傻乎乎的当坏人在中间阻挡了。”
      贾政笑道:“这闺女,背人的时候就一点礼数也不讲了。不过那彩霞小小年纪,莫非就有私情了?”元春道:“爸你也不能怪她。这些丫头们再过个三年二年,就要放出去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但如果跟了主子,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就和正妻并肩了。家里的人她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谁不做去,别说是彩霞,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所以丫头们也都早早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了。环三弟虽然是姨娘的庶出,到底也是正经主子,彩霞看上他,也在情理之中,爸你也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管他们的私事才好。”
      贾政笑道:“彩霞是你妈的丫头,就算我想管,也插不上手。何况我也不当家花花的,平常公私冗杂,且素性潇洒,不以俗务为要,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而已,余事多不介意。只是这彩霞机虑深远,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她如果有自知之明,且收着些儿,别忒乐过了头儿。”元春笑道:“原来爸你也知道三妹妹与姨娘、三弟平日多有龃龉,彩霞一片苦心,三弟未必领他的情,将来气的夜间在被内暗哭也未可知。”
      贾政道:“彩霞左右不过是个丫头,守多大的碗吃多大的饭,将来究竟如何,也只能看她自己的造化了。不过闺女你说我不止一次被当了筏子,又怎么说?”元春道:“爸你也别装蒜了,难道你没看出来,黎嬷嬷才刚当着众人的面说得这一番话,都是她和妈早就准备好的,特地演给你看的一出戏。”
      贾政佯惊道:“可有此事?那你妈演这一出戏的目的何在呢?”元春笑道:“爸你还跟我装。我都看出来了,妈对大伯母掌家弄权,自己却无所事事的状况,早有不满了,你这个枕边之人还能不知道。今天黎嬷嬷说得这番话,其实也是她的内心话,她只不过借了黎嬷嬷的嘴而已。”
      贾政笑道:“果然是吾家有女初长成,话里话外的机锋,你也一概门儿清了。说起来也不怪你妈心生怨言,自从圣祖爷两立两废嫡子理亲王,又废黜了皇长子直郡王,立了四子世宗以来,皇家也不施行立嫡立长的旧例了。圣上只看阿哥们的品行才能如何,择其善者秘密立储。既然皇家都如此做,为何还要要求一般的勋贵之家,恪守立长立嫡的旧例?就拿咱家的我哥和我来说吧,闺女你凭良心说,我俩谁更适合当家作主?”
      元春笑道:“伯父繁礼多仪,爸体任自然,此道胜一也。伯父以逆动,爸奉顺以率天下,此义胜二也。宁荣两府政失于宽,伯父以宽济宽,故不慑,爸纠之以猛,而上下知制,此治胜三也。伯父外宽内忌,用人而疑之,所任唯亲戚子弟,爸外易简而内机明,用人无疑,唯才所宜,不间远近,此度胜四也。伯父多谋少决,失在后事,爸策得辄行,应变无穷,此谋胜五也。伯父因累世之资,高议揖让以收名誉,士之好言饰外者多归之,爸以至心待人,推诚而行,不为虚美,以俭率下,与有功者无所吝,士之忠正远见而有实者皆愿为用,此德胜六也。伯父见人饥寒,恤念之形于颜色,其所不见,虑或不及也,所谓妇人之仁耳,爸于目前小事,时有所忽,至于大事,与四海接,恩之所加,皆过其望,虽所不见,虑之所周,无不济也,此仁胜七也。伯父家仆争权,谗言惑乱,爸御下以道,浸润不行,此明胜八也。伯父是非不可知,爸所是进之以礼,所不是正之以法,此文胜九也。伯父好为虚势,不知兵要,爸以少克众,用兵如神,军人恃之,敌人畏之,此武胜十也。”元春边说,贾政边笑:“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耶。”
      元春笑道:“爸我刚才虽是顽话,细想来倒有些意思。不仅爸胜我那伯父多矣,方才黎嬷嬷的话也句句是真,让你们两人掌管荣国府,确实比我大伯他两口子靠谱多了。”贾政笑道:“你小小孩子想问题也太简单了,你大伯毕竟是袭了世职的一等将军,在朝廷中也是挂了号的。再说自古以来,废长立幼就是取乱之道,这样的习俗传统,又岂是轻易能改变呢?”
      元春道:“虽如此说,历史上到底也有玄武门、靖难的旧例。再者说如果我们抢的是大伯的世职,那么朝廷必定会干预,但如果我们要的只是掌家的权力,不是大伯父屁股下那把世袭的交椅,那归根结底是我们家内部的事情,朝廷恐怕也不好出面吧。”贾政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即使是单纯的掌家大权,也不是那么容易到手的。”
      元春道:“俗语说的‘天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了,现今圣上提倡以孝治国,父教子亡,子不得不亡,所以若是说动了老太太支持爸不支持大伯,也算是名正言顺的权力交接。而且我奶奶平素也是不喜欢我大伯两口子的,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爸你听这话,很喜欢大伯呢?而我大伯仗着自己是世袭的长子,对老太太的话全不在意,反而执意和我奶奶对着干,前两天又各处遣人购求寻觅,终究费了八百两银子买了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来,名唤翠云,收在屋内。老太太也为这事气得肝疼呢。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了,魏晋时司马宣王夺曹爽权的高平陵之变,不就是先请了皇太后的旨,然后指洛水发誓只夺权不害命吗?和咱们现在的情况完全契合,爸你可以照葫芦画瓢指洛水发誓啊。”
      贾政笑道:“这丫头又胡说了,咱们是在北京,那洛水在河南,莫非我还要特地跑去河南一趟不成?再说现今正值春季枯水期,那洛水是否断流也不可知。不过这丫头今儿不疯了?怎么去上学了几日,忽然变了一个人。满嘴阴谋诡计,也不知你上学都学了些什么,我明儿必回老太太退回去,我不敢要你再上学了。”元春笑道:“我说的是好话,不过叫爸心里留神,并没叫你去为非作歹,何苦回老太太,叫我吃了亏,又有何好处?再说咱们是父女至亲,我不向着老爸向着谁呢?爸你平时用假痴不癫之计,装出素性潇洒不耐俗物的样子,妈又抓住一切机会拼命拉拢府中的人缘,我又何尝说过什么?”
      贾政惊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看来真不能把你当小孩对待了。罢罢罢,你这几天还不乏,趁这会子不歇一歇,还嚼什么蛆。——却说宝玉这厮怎么还不见?”元春笑道:“这是我的上屋抽梯之计,哪里有什么考察宝二弟功课之事,只不过一来我想跟爸单独说说话;二者我去昏定时,听到你和我妈吵架,心知你肯定不愿意在我妈那里留宿。但如果当着我妈面离开她房间,去赵姨娘屋里,刚吵完架的你又肯定抹不开脸。所以女儿心生一计,先把你叫出来,这样随后你就可以从书房直接去赵姨娘屋里,不用和我妈当面锣对面鼓的不好意思了。”
      贾政惊道:“那可是你从她肠子里爬出来的亲妈啊,你不向着她,反而想方设法把你老爸往别的女人床上送,你也真够对得起你亲妈的。”元春笑道:“爸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父女,我和妈是母女,论亲戚,她比你疏。第二件,我终归是姓贾不姓王。岂有个为妈疏爸的?”贾政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元春笑道:“所以爸妈之间我肯定选爸这边儿啊。再说女儿大了和妈仇,可能也是咱家传统了。远的不说,三妹妹和她亲妈赵姨娘不就多有不睦?”贾政道:“你三妹妹如何能与你相比?论礼法,你妈是她嫡母,赵姨娘只是她姨娘;论身份,她是主子小姐,赵姨娘是下人,所以她也有些身不由己。而你却是太太亲生的嫡女啊。”
      元春嘟嘴道:“爸你就是觉得三妹妹年龄小可怜见儿的,只心疼她不关心我。”贾政连忙赔笑:“乖女儿,你才是老爸心头最爱,像之前咱俩说的那些心腹机密的话,就是你妈我也没跟她说过,又一直为那些事悬心,又不好说与人,只有灯知道罢了。也多亏了有你,才能让老爸有机会一吐衷肠。”
      元春笑道:“爸你看还是女儿贴心吧,还特意骗了妈把你叫过来。不过我姑贾敏也是老太太的亲生嫡女吧,和我的身份一样,她不也跟我奶奶因为夫婿林如海的事情闹翻了?可见女儿和娘不对付是贾家传统。”
      贾政道:“说到你姑的事,原本老太太想给她在京城择一夫婿,这样平常见面也方便。不想你姑却因缘迹法看上了姑苏人林如海。做娘的哪舍得女儿千里遥遥嫁到外地,何况这林如海又是个没有爵位的白丁,因此拼死反对。但女大不中留,林如海到底还是成了你姑父,而她母女俩的感情也因此有了裂痕。不过话说回来,我看那林家也是世代列侯之后,林妹夫更是小小年纪就中了举人,将来必非池中之物。”
      元春笑道:“得了吧。朝廷三年一大比,开科取士,这林举人上京考进士都来了三四次了,回回名落孙山。过两天又要科考了,林姑父估计还是外甥打灯笼。说到这里我倒是想起来了,东府的敬大伯听说这次也要考试了,虽然敬大伯是第一次下场,而林姑父是科场老将,女儿却觉得敬大伯更有可能蟾宫折桂。”
      贾政道:“原来你不知,这林姑父是姑苏人,苏州位于东方,五行属木,你林姑父的姓林是双木而成,岂不是对上了?所以他早早中了举人。而他之所以这些年没中进士,是因为他五行不全。好在听说前两年我妹妹贾敏生了一个外甥女,取名林黛玉,那东方对应的五色是黛青色,这样岂不是四角俱全了?我由此断定我那妹夫年岁不惑之前,必定身中高魁。”
      元春笑道:“既然如此,女儿愿意和爸打一个赌,看看这次敬大伯跟林姑父究竟谁能高中金榜。”贾政道:“赌什么?”元春笑道:“赌什么我还没想好,到时候再说吧。不过如果是老爸赢了,我可是会记恨我那个小表妹林黛玉的哦。”
      贾政笑道:“你表妹又怎么惹你了?”元春笑道:“我不管,谁让爸你说因为有了她,林姑父才能中进士,害的我赌输了。”贾政也笑道:“这还没出结果呢你就开始想输的事了,看来你也是信心不足啊。但不管怎样,还是希望他两个今年都能考中才好。”
      元春笑道:“说来说去话题又绕远了,还是说回赵姨娘吧。其实妈对爸和赵姨娘的勾当也是默许的,因为她知道赵姨娘将来可能大有用处。”贾政道:“勾当这个词也太难听了。不过你妈对于床笫之事,也确实不是捻酸吃醋的,这也是她大家闺秀的出身所致。”元春笑道:“恐怕更多的是因为情势所迫不得不如此吧。赵姨娘是贾家的家生子,她兄弟赵国基、内侄钱槐等都在贾府当差,她本人更是颇有些手段,四方交好,八面玲珑。就拿咱府的二管家林之孝家的来说吧,平时韬光养晦,天聋地哑,赵姨娘居然也有能耐与这种人扳厚,互相连络,好作首尾。可以说赵姨娘是妈这个王家小姐与贾府下人们之间联系的桥梁,将来夺权之时也对她寄予厚望。”
      贾政叹道:“没想到对于咱家错综复杂的人际情况,你比我都熟悉了,看来我女儿天生适应处理这种复杂的大场面,也让为父对你放心不少。“元春道:”爸你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是不是就是你和妈吵架的由头?到底是何事,是否牵扯到我?”贾政道:“也是该让你知晓来龙去脉,听从你本人意见的时候了。”
      接着贾政便把圣旨一事说了,“虽然咱们贾家有四个女孩子,但你三妹妹探春、东府的四妹妹惜春年齿尚幼,入宫之事是不可能了,可能的人选只有你和你二妹妹迎春,其中又以你最为合适,所以爸的意思是想让你抓住这个机会,但你妈心疼你,舍不得你进宫受苦,因此我们两个争吵起来。现在为父就想问问你本人的意见如何?”
      元春也知此事关系重大,不但关乎自己的前程,还牵扯到整个家族的身家性命,因此陷入沉思,贾政也不开口,一时之间父女两个都各怀心事,彼此相对无言。
      却说元春在那里反复衡量利弊,贾政却因为心中已定下了主意,所以时间一长,未免有些走神,反而情不自禁细看起女儿来。话说自从女儿逐渐长大以后,受礼法所拘束,他父女两个之间的联系也逐渐松散,即使见面也不过行礼如仪,像这等仔细打量女儿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也是俗语说的“灯下看美人”,如今贾政灯下看爱女,只见她盛妆艳服,丰肩软体,鬟低鬓軃,眼瞤息微,论雅淡似荷粉露垂,看娇羞真是杏花烟润了。贾政越看越喜欢,不免怜惜起来,心中想到:“她妈的话也不无道理,好好的一个女儿,为啥非要把她送入皇宫受苦,连面都悭于一见,还是把她留在自己身边的好。”
      贾政改变了主意,刚要开口,却是元春先说话:“爸,你在工部的同僚吴天佑大人不是也有个女儿吗?你可知吴家有何盘算?”
      贾政有些迷茫:“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也不怕闺女你笑话,那吴天佑平日与为父颇有些不对付,不过今日散朝后,他主动走上前来对我说,要送她闺女入宫。原本我也在奇怪他为什么会主动跟我说这些话,却因为和你妈吵架,一时忘记了,现在被你一提,我更觉得他的言行有些奇怪。”
      元春笑道:“我当然知道你俩不对付,因为你们两人分属不同的政治派别。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圣上年事已高,却因为秘密立储的制度,一直没有明确立太子,因此阿哥们为了储君的位置彼此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其中最有希望的两人,是义忠亲王和忠顺亲王,于是朝堂上的大臣们也分为了两派。支持义忠亲王的大多是勋贵旧族,因为他年长稳重,以四郡王和八国公为代表;支持忠顺亲王的大多是进士及第的寒门子弟和言官清流,他们想借拥立忠顺亲王的机会改革朝政,这些人中声望最孚的则是清流领袖大主考。咱们贾家就在那八国公中,自然是义忠亲王派了,那吴天佑却穷得连京城里的房子都买不起,长安米贵,居之不易,听说要去城外踏看地方去了,这等家境 ,自然是忠顺亲王派的干将了。”
      贾政大惊疑道:“先前你对咱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还有情可原,怎么你一个养在闺中的千金小姐,对朝政也知之甚稔起来了?”元春笑道:“猫有猫途,狗有狗路,不瞒爹说,那吴家小姐,和女儿也算是手帕交了。再说义忠亲王和忠顺亲王争储之事,天下皆知,女儿当然也有所耳闻。爸现在时间紧迫,你也别审我了,还是先捋清楚朝局再说吧。北静王之所以提出让世家名媛进宫教授的主意,无非是想借此机会在后宫安插进人员,传递消息,制造有利于义忠亲王的宫闱舆论,圣上未必看不出他的用意,却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准了呢?”
      贾政道:“这也不难理解,刚才你也说了,今年科举的主考官大主考,就是忠顺亲王的铁杆心腹,也就是说今年新登科的所有进士,都要拜大主考为座师,他们自然也都属于忠顺王派了。外朝中忠顺王的势力增强了,内廷中圣上就有意扶植义忠王的势力,这样两相平衡,相互制约,才是帝王心术啊。”
      元春道:“所以问题就出在这里,既然圣上有意在内厅中扶植义忠王的人,那么为什么忠顺王派的人马没有反对,反而他们的干将吴天佑还要积极响应,送女入宫,还特地知会爸呢?”
      贾政道:“莫非吴大人对我撒谎不成?”元春道:“那恐怕也不至于。依我的想头,那忠顺王的人之所以有恃无恐,正是因为他们有吴小姐这张王牌。吴小姐虽然家境一般,但容貌才华早已名动京城,忠顺王派的人盘算,吴小姐这张王牌一出,必定在一干进宫的世家千金中独占鳌头,那样北静王的上奏,反而弄巧成拙给他们做嫁衣了。”
      贾政道:“这么说吴大人对我说的话,实际是向我下战书了。只是义忠王派也有不少亲贵名族,其中出色的女儿也不少,吴大人为何偏偏挑上我家了呢?”
      元春笑道:“爸不带你这么委婉的夸奖人的,我会不好意思的。吴小姐是忠顺王派的王牌,她要对上的肯定也是义忠王派的王牌啊,这王牌也就是女儿我了啊。说起来女儿和吴小姐虽然也算是闺中密友,但彼此也有些旧账要算。例如前几日春暖花开,我们几个官家小姐去郊外踏春,大家采了些花草来兜着,坐在花草堆中斗草。这一个说:‘我有观音柳。’那一个说:‘我有罗汉松。’那一个又说:‘我有君子竹。’这一个又说:‘我有美人蕉。’这个又说:‘我有星星翠。’那个又说:‘我有月月红。’这个又说:‘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个又说:‘我有《琵琶记》里的枇杷果。’吴小姐便说:‘我有姐妹花。’众人没了,女儿便说:‘我有夫妻蕙。’吴小姐说:‘从没听见有个夫妻蕙。’我道:‘一箭一花为兰,一箭数花为蕙。凡蕙有两枝,上下结花者为兄弟蕙,有并头结花者为夫妻蕙。我这枝并头的,怎么不是。’她没的说了,便起身笑道:‘依你说,若是这两枝一大一小,就是老子儿子蕙了。若两枝背面开的,就是仇人蕙了。你年纪大了,你想夫妻了?便扯上蕙也有夫妻,好不害羞!’我红了脸,忙要起身拧他,骂道:‘我把你这个烂了嘴的小蹄子!满嘴里汗□的胡说了。等我起来打不死你这小蹄子!’她却忙夺了手跑了,我追赶不及,更可气的是她见女儿追不上她,便大声吟起诗来:‘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让我更气。所以这次入宫,也是我俩算总账的一个机会了。再说如果不去,相当于我家没有相应了北静王的上奏,北静王的脸面又哪里搁,所以综合利弊,女儿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了。”
      贾政叹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只不过你们小儿女之间关系颇为融洽,我们这些同朝为官,一般都为圣上和国家出力的同僚却彼此视若寇仇,也大没意思,此时一想,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元春道:“爸你可千万别这样想,历史中像你这样的傻瓜也有不少,最著名的就是唐朝的李义山。当时唐朝恰逢牛李两党争执不休,那李义山本是牛党栽培的,却去当了李党干将的女婿,所以两党都视他首鼠两端,他也活该一生落魄。爸你可千万不能重蹈覆辙啊。”
      贾政道:“道理我自然是懂得。但那忠顺王派一心想改革朝廷中的陈规陋习,所说也不无道理,他们派中也有不少清正廉洁的君子,例如刚才提到的吴天佑吴大人就是其中翘楚。不能与他们通力合作,未免有些可惜。”元春笑道:“君子群而不党,这些人如真是君子,又怎会朝中结党?他们的那些口号,也不过是为了争权夺利而已。其实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云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贾政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了。只是今日夜色已深,也不能和你谈玄论道了,既然你定下了入宫作女史的主意,就要早做准备,力争做的最出色才好。你妈那边,也暂时不要告诉她。”元春道:“女儿又想到,方才爸你说咱家有我和二妹妹两个人选,二妹妹是大伯父那边的,我是爸这边的,我们能不能利用这个机会,挟持一下老太太,让她心中天平的砝码,更偏向爸这边呢?”贾政道:“此事还要详细谋划才好。”说着父女两人作别。贾政又忽然道:“刚才为了你奶公的病,你爸妈分别赏了你奶娘黎嬷嬷二十两银子,你是她奶大的,到底也应该有所关心才是。我这里有私房钱二十两给你,你给黎嬷嬷十两,另外十两你自己拿去用吧。你现在年纪也长了,与人交往的机会也多了,每月月钱却只有二两银子,值得甚么用。”元春喜道:“这就是我为什么向着老爸的缘故。我那个老妈对府中所有的人都慷慨,唯独对我这个亲女儿克扣异常,还是老爸好。”贾政道:“她也是担心你养成了胡乱花钱的毛病。”说着贾政自去了赵姨娘房中,不提。
      却说元春得了银子,恭送了贾政离去,灭了灯火,关上书房门,取路回自己房中。丫环抱琴却从黑影中跳出来说:“小姐你总算是出来了,我在这里听哈很久了。”元春道:“你猛的窜出来,吓了我一跳,以后不准这样吓我了。再说我不是打发你先回房了吗,你怎么还在这里?”抱琴道:“现在天黑路滑,小姐一个人回房,我又怎么放心的下,所以奴才一直在这里等候着伺候小姐。却说宝二爷是不是又挨老爷训斥了,要不怎么说了这么久?”元春不答,只是抬头望天,片刻后才说:“抱琴你也算对我忠心耿耿了,在廊下黑灯瞎火的一个人等了这么久。话说你想不想去皇宫看看玩玩?”抱琴兴奋道:“当然想了,世人都说皇帝老子的紫禁城是最尊贵,最好玩的地方,里面的珍珠宝贝无数,听说就连皇帝耕田的锄头都是金锄头,皇后娘娘采桑的钩子都是金钩子。”元春笑道:“皇帝耕田那是耕藉大典,皇后采桑那是亲蚕礼,一年中都只有一天,平时他们哪有工夫去耕田采桑呢?”抱琴道:“奴婢还是想亲眼看看皇后娘娘的金钩子长得什么样子,不过小姐你有办法带奴婢进宫吗?”元春笑道:“或许真有可能呢。”这就是之前贾政父女谋划入宫的过程。
      却说元春定下了入宫当女史的主意后,便日日进行准备。这皇家的女史必要才学渊博才行,元春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内现可背诵的,不过只有《学》《庸》《二论》是带注背得出的。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夹生的,若凭空提一句,断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算起五经来,因近来作诗,常把《诗经》读些,虽不甚精阐,还可塞责。别的虽不记得,素日学堂的女先生也幸未吩咐过读的,纵不知,也还不妨。至于古文,这是那几年所读过的几篇,连《左传》《国策》《公羊》《谷粱》汉唐等文,不过几十篇,这几年竟未曾温得半篇片语,虽闲时也曾遍阅,不过一时之兴,随看随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记得。这是断难塞责的。更有时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恶此道,原非圣贤之制撰,焉能阐发圣贤之微奥,不过作后人饵名钓禄之阶。虽女先生当日起身时选了百十篇命他读的,不过偶因见其中或一二股内,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精致,或流荡,或游戏,或悲感,稍能动性者,偶一读之,不过供一时之兴趣,究竟何曾成篇潜心玩索。如今若温习这个,又恐明日盘诘那个,若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况白天还要上学,只能夜里用功,亦不能全然温习,因此越添了焦燥。
      元春自己读书不致紧要,却带累着一房丫鬟们,她们虽不知小姐为何开始夜里发愤读书,却皆不能睡。抱琴等几个大的是不用说,在旁剪烛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胧,前仰后合起来。抱琴因骂道:“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腔调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你们两下子!”
      话犹未了,只听外间咕咚一声,急忙看时,原来是一个小丫头子坐着打盹,一头撞到壁上了,从梦中惊醒,恰正是抱琴说这话之时,他怔怔的只当是抱琴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说:“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众人都发起笑来。元春忙劝道:“饶他去罢,原该叫他们都睡去才是。你们也该替换着睡去。”抱琴忙道:“小祖宗,你只顾你的罢。通共这几夜的功夫,你把心暂且用在这几本书上,等过了这一关,由你再张罗别的去,也不算误了什么。”元春听他说的恳切,只得又读,口中却笑道:“我算是知道为什么班固的《汉书》中说‘妇人同巷,相从夜绩,女工一月得四十五日’了。”从此私下准备不提。
      却说今日游夫人来西府问安,贾母吩咐三位小姐,要检阅她们的才艺。元春听到,也心知老祖宗等人是在为送女入宫做准备了。她肚里寻思,若要入宫,最起码要先比这几个妹妹出色才行,但若是考察诗书,自己还没有准备完全,未必操有胜算,因此便抢先笑回道:“孙女们上学,自然都以学习诗书为主,不过我们几个上学有先后,闻道有长短,若考察诗书,未免起点不同,有失公平。不如我们各献丑一项个人的才能,敬呈老太太和各位太太静观。”贾母因听说这道圣旨的缘由是倭国女子的多才多艺,心想这次进宫选拔女史,除了诗书文章,必定也要考察各位千金小姐的才艺,便顺水推舟说道:“这话也说的有理,你们三个都有什么专长才艺,也都展现给我们看看。”
      元春笑道:“二妹妹的棋艺高明非常,不仅闺阁之中难逢敌手,就算是遇到当今的四大国手,梁魏今、程兰如、范西屏、施襄夏,恐怕都有一战之力呢。”迎春早羞红了脸说道:“大姐姐谬赞了。”贾母闻言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几个臭棋篓子自然也不是对手,又怎么考察二丫头呢?”一旁的首席大丫鬟鸳鸯说道:“老祖宗房中除了经卷,不也有一些棋书古谱?不如在古书中挑选些难题让二小姐作答,岂不新奇有趣?”贾母道:“有理。”便命人去找书,迎春见此,知道无法推脱,也只得命丫环司棋准备棋盘棋子伺候着。
      少时棋书拿来,贾母笑道:“这些书也都有些年头了,当年我就没看完,后来更是压箱底了,不想今日复见天日。”众人都笑了。贾母又对迎春笑道:“二丫头我找几道题你解,解不着是要罚的。”迎春红脸颔首不语,元春却忙笑道:“自然要罚。若猜着了,也是要领赏的。”贾母道:“这个自然。”说着便顺手摆了两题,乃是“茂叶包蟹势”和“黄莺搏兔势”,迎春向贾母行了一礼,顺手摆出了正解。贾母点头道:“果然有些功底。”两旁的婆子丫环也都忙说:“这是老祖宗疼爱孙女了,这两道题都不出奇。”
      贾母又摆出“三十六局杀角势”,说道:“这题我有些印象,当年我看书时,就觉得难会难记,且看二丫头如何作答。”迎春微一沉吟,又做出正解,众人都忙称颂,不是说老祖宗和大太太教女有方,就是说二小姐聪明伶俐。
      贾母见连出数题都难不住迎春,一时好胜心起,不由翻出了《玄玄棋经》中的著名难题“十王走马势”,刚摆完又有些后悔,心说这题即使是当今国手,短时间内恐怕也难做出解答,若二丫头在众人面前解答不出,丢了脸面,也有些于心不忍。再看迎春围绕棋盘走了几圈,又立定了,眉头紧锁,众人也都屏息以待。
      良久,迎春才舒展眉头,默默摆出了正解,旁观的众人不禁齐声喝起彩来,迎春虽然口中不言,脸上也露出兴奋之情。正在这当口,忽然贾母却道:“且慢,这题出的有问题。二丫头的答案是白棋第二步断,最后成打劫杀,可白二简单一粘,不也是打劫?”众人也连忙说是,原题就有问题,所以老太太和二小姐该是平分秋色。贾母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对游夫人自我解嘲道:“我不是小器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游夫人笑道:“可不是这样,那里有那样糊涂人说老太太爱钱呢?”
      元春在一旁冷眼旁观,早看出贾母那手粘,最后形成的是盘角曲四,不是打劫杀而是净死,因此迎春的招法是唯一正解。她有心的人,想迎春虽有委曲,如何敢辩;邢夫人是迎春嫡母,自然也不好辩的;游夫人是东府隔了一层也不便为辩;王夫人和下人也一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探春又小,因此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老太太想一想,这样走最后可成了盘角曲四?”犹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盘角曲四劫尽棋亡都忘记了。敬哥媳妇别笑话我。你这个二侄女他极孝顺我,可是委屈了他。”游夫人只答应“是”。贾母又说道:“探丫头,我错怪了你二姐姐,你怎么也不提我,看着你二姐姐受委屈?”探春笑道:“我偏着二姐姐说老祖宗不成?通共一个不是,我二姐姐在这里不认,却推谁去?我倒要认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贾母笑道:“这也有理。你快给你二姐姐跪下,你说二姐姐别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纪了,看着三妹妹罢。”探春听了,忙走过去,便跪下要说;迎春忙笑着拉他起来,说:“快起来,快起来,断乎使不得。终不成你替老太太给我赔不是不成?”
      贾母道:“事已至此,就该说话算话,只是赏给二丫头什么东西好呢?”一旁的王夫人见有机会讨好贾母,拉拢迎春,忙起身笑道:“说到围棋我正好想起来了,前几日我娘家侄子王仁,送我一副楸玉局,冷暖玉棋子为寿礼,这棋盘棋子都有些来历,话说唐宣宗时大中中,日本国王子来朝,献宝器音乐。上设百戏珍馔以礼焉。王子善围棋,上敕顾师言待诏为对手。王子出楸玉局,冷暖玉棋子。云:‘本国之东三万里,有集真岛,岛上有凝霞台,台上有手谈池。池中生玉棋子,不由制度,自然黑白分焉,冬温夏冷,故谓之冷暖玉。又产如楸玉,状类楸木,琢之为棋局,光洁可鉴。’虽然名贵,但媳妇不善下棋,又看二姑娘的棋盘棋子有些陈旧,宝剑赠烈士,红粉赠佳人,不如我代替老太太,将这楸玉局和玉棋子送与二姑娘吧。”贾母笑道:“那可真是麻烦你了。”王夫人道:“媳妇帮婆婆分忧解难,本是分内事,何况我们王家本来就是九国贩骆驼的。”说的众人都笑起来了,迎春也忙拜谢了老太太和婶娘。
      却说探春见二姐姐露脸受赏,她年纪小,一时按耐不住,便叫道:“偏二姐姐干得功,偏我是无用之人。”游夫人大喜道:“三姑娘要展示不妨,但要依一件事。”正是:伯母决胜多奇策,侄女争先立战功。未知游夫人说出那一件事来,且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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