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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回 史太君审丫环心事 游夫人说堂侄撞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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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游夫人对探春道:“白白的只管乱说乱做,终无裨益,不但不能长进,而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方才老太太考察二侄女,却是定下了赌赛;若三侄女自告奋勇,也必须定下规矩才可。”探春遂欣然立军令状,丫环侍书早安排下笔墨纸砚,探春并不推辞,呵开冻笔,拂展云笺,却于纸上书写起来。这书法怎生水准?有诗为证:
小姐挥翰狂且逸,独任天机摧格律。
龙虎惭因点画生,雷霆却避锋芒疾。
鱼笺绢素岂不贵,只嫌局促儿童戏。
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襟气。
长幼集,贤豪至,枕糟藉麹犹半醉。
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
吴兴张老尔莫颠,叶县公孙我何谓。
如熊如罴不足比,如虺如蛇不足拟。
涵物为动鬼神泣,狂风入林花乱起。
殊形怪状不易说,就中惊燥尤枯绝。
边风杀气同惨烈,崩槎卧木争摧折。
塞草遥飞大漠霜,胡天乱下阴山雪。
偏看能事转新奇,郡守王公同赋诗。
枯藤劲铁愧三舍,骤雨寒猿惊一时。
此生绝艺人莫测,假此常为护持力。
连城之璧不可量,五百年知草圣当。
又有诗曰:
吾观小姐多利用,笔精墨妙诚堪重。
身上艺能无不通,就中草圣最天纵。
有时兴酣发神机,抽毫点墨纵横挥。
风声吼烈随手起,龙蛇迸落空壁飞。
连拂数行势不绝,藤悬查蹙生奇节。
划然放纵惊云涛,或时顿挫萦毫发。
自言转腕无所拘,大笑羲之用阵图。
狂来纸尽势不尽,投笔抗声连叫呼。
信知鬼神助此道,墨池未尽书已好。
行路谈君口不容,满堂观者空绝倒。
所恨时人多笑声,唯知贱实翻贵名。
观尔向来三五字,颠奇何谢张先生。
又有诗曰:
衡阳双峡插天峻,青壁巉巉万馀仞。
此中灵秀众所知,草书独有探春奇。
探春身长五尺四,嚼汤诵咒吁可畏。
铜瓶锡杖倚闲庭,斑管秋毫多逸意。
或粉壁,或彩笺,蒲葵绢素何相鲜。
忽作风驰如电掣,更点飞花兼散雪。
寒猿饮水撼枯藤,壮士拔山伸劲铁。
君不见张芝昔日称独贤,君不见近日张旭为老颠。
二公绝艺人所惜,怀素传之得真迹。
峥嵘蹙出海上山,突兀状成湖畔石。
一纵又一横,一欹又一倾。
临江不羡飞帆势,下笔长为骤雨声。
我牧此州喜相识,又见草书多慧力。
探春探春不可得,开卷临池转相忆。
又有诗曰:
少年小姐号探春,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
笔锋杀尽中山兔。八月九月天气凉,酒徒词客满高堂。
笺麻素绢排数厢,宣州石砚墨色光。吾师醉后倚绳床,
须臾扫尽数千张。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
起来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怳怳如闻神鬼惊,
时时只见龙蛇走。左盘右蹙如惊电,状同楚汉相攻战。
湖南七郡凡几家,家家屏障书题遍。王逸少,张伯英,
古来几许浪得名。张颠老死不足数,我师此义不师古。
古来万事贵天生,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
探春写罢,众人各各赞叹不已,贾母也十分欢喜,忙要赏她,却是游夫人抢先道:“与三姑娘赌赛的主意是我出的,岂能让老太太顶缸,这利物也必须我出了。”贾母笑道:“也罢了,只是这赌赛输了,东西却总是输不出去。”众人也都笑说:“这原是老太太福气大。”
游夫人命东府的下人,把家里那个斗大的汝窑花囊,和一个大观窑的大盘,拿来送与三姑娘,下人忙答应着去了。游夫人又对探春笑道:“侄女你这墨字写得甚好,我喜欢得紧。本来你伯父得了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相送与你恰是合适不过,不巧几月前因为宝玉开蒙学字,就送与他了。现在只能拿些花囊、窑盘来充数了,你别笑话,权当留着赏丫头们罢。”探春笑道:“深谢伯母,所赐之物,自当视若拱璧。不过那张颜鲁公墨迹伯母也不用担心,二哥哥对我一向痌瘝惠爱之深哉,将来我自有办法让他真卿墨迹见赐。”说得大家也都笑了。
却说迎探二春事已毕,众人都笑说:“现在该看大小姐的了。”元春笑道:“论理是轮到我了,但自从我们来到老太太的屋子,已经叨扰时间颇久了,恐怕老太太精神短萎,而且大伯母犹在病中,因此不敢轻易献丑。”贾母笑道:“我是不妨事的,定要看看你有些什么歪才,叫你这猴儿和我嗙嗙的。不过你伯母确实尚未痊愈,如何为我耽搁了,也趁着便就家去罢。”游夫人红了脸,笑道:“老祖宗说的我太不堪了。我还年轻,才将奔四十岁的人了。况且多日未见,陪着老太太顽一会还罢了,岂有自家去的理。”贾母道:“既然如此,大丫头你就不要推三阻四的,快快献技也就罢了。”
元春无法,只得笑回道:“既然如此,孙女愿意为老太太、各位太太、众位妈妈抚琴一曲。”一旁的抱琴早已将琴呈上,果然一把好琴,有诗为证:
昔在龙门侧,谁想凤鸣时。
雕琢今为器,宫商不自持。
巴人缓疏节,楚客弄繁丝。
欲作高张引,翻成下调悲。
贾母等众人见了此琴,都不禁欢喜,游夫人凑趣道:“看到这琴,不由让我想起一个我和大侄女的笑话,先说给老太太听。前几年我偶然看到大侄女在看一本书,那书上的字我一个也不认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个“大”字旁边“九”字加上一勾,中间又添个“五”字,也有上头“五”字“六”字又添一个“木”字,底下又是一个“五”字。我看着又奇怪,又纳闷,便问大侄女说:‘大侄女近日愈发进了,看起天书来了。’大侄女嗤的一声笑道:‘大伯母你怎么连个琴谱都没有见过。’我道:‘琴谱怎么不知道,为什么上头的字一个也不认得。妹妹你认得么?’大侄女道:‘不认得瞧他做什么?’我道:‘我不信,虽然你的侍女名叫抱琴,但我也从没有听见你会抚琴。我们书房里挂着好几张,前年来了一个清客先生叫做什么嵇好古,你敬大伯烦他抚了一曲。他取下琴来说,都使不得,你敬大伯也不懂,他便不来了。怎么你有本事藏着?’大侄女道:‘我何尝真会呢。前日身上略觉舒服,在大书架上翻书,看有一套琴谱,甚有雅趣,上头讲的琴理甚通,手法说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静心养性的工夫。我在扬州也听得讲究过,也曾学过,只是不弄了,就没有了。这果真是‘三日不弹,手生荆棘。’前日看这几篇没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别处找了一本有曲文的来看着,才有意思。究竟怎么弹得好,实在也难。书上说的师旷鼓琴能来风雷龙凤;孔圣人尚学琴于师襄,一操便知其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说到这里,眼皮儿微微一动,慢慢的低下头去。
我正听得高兴,便道:‘好侄女,你才说的实在有趣,只是我才见上头的字都不认得,你教我几个呢。’她道:‘不用教的,一说便可以知道的。’我道:‘我是个糊涂人,得教我那个“大”字加一勾,中间一个“五”字的。’她笑道:‘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钩五弦。并不是一个字,乃是一声,是极容易的。还有吟、揉、绰、注、撞、走、飞、推等法,是讲究手法的。’我乐得手舞足蹈的说:‘好侄女,你既明琴理,我们何不学起来。’元春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去其奢侈。若要抚琴,必择静室高斋,或在层楼的上头,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巅上,或是水涯上。再遇着那天地清和的时候,风清月朗,焚香静坐,心不外想,气血和平,才能与神合灵,与道合妙。所以古人说知音难遇。若无知音,宁可独对着那清风明月,苍松怪石,野猿老鹤,抚弄一番,以寄兴趣,方为不负了这琴。还有一层,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抚琴,先须衣冠整齐,或鹤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称圣人之器,然后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抬起,这才心身俱正。还要知道轻重疾徐,卷舒自若,体态尊重方好。’我道:‘我们学着顽,若这么讲究起来,那就难了。’所以到底也没跟大侄女学了琴。”游夫人说着,众人都笑起来。
贾母笑问道:“我且问你,既来抚琴,必知琴之出处。此琴何人所造?抚他有甚好处?”元春笑道:“承老太太下问,此琴乃伏羲氏所琢,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凤皇来仪。凤乃百鸟之王,非竹实不食,非悟桐不栖,非醴泉不饮。伏羲以知梧桐乃树中之良材,夺造化之精气,堪为雅乐,令人伐之。其树高三丈三尺,按三十三天之数,截为三段,分天、地、人三才。取上一段叩之,其声太清,以其过轻而废之;取下一段叩之,其声太浊,以其过重而废之;取中一段叩之,其声清浊相济,轻重相兼。送长流水中,浸七十二日,按七十二候之数。取起阴干,选良时吉日,用高手匠人刘子奇制成乐器。此乃瑶池之乐,故名瑶琴。长三尺六寸一分,按周天三百六十一度;前阔八寸,按八节;后阔四寸,按四时;厚二寸,按两仪。有龙池,凤沼,玉轸,金徽。那徽有十二,按十二月;又有一中徽,按闰月。先是五条弦在上,外按五行:金、木、水、火、土;内按五音:宫、商、角、徵、羽。尧舜时操五弦琴,歌‘南风’诗,天下大治。后因周文王被囚于羡里,吊子伯邑考,添弦一根,清幽哀怨,谓之文弦。后武王伐纣,前歌后舞,添弦一根,激烈发扬,谓之武弦。先是宫、商、角、徵、羽五弦,后加二弦,称为文武七弦琴。此琴有六忌,七不弹,八绝。何为六忌?一忌大寒,二忌大暑,三忌大风,四忌大雨,五忌迅雷,六忌大雪。何为七不弹?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不净身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者不弹。何为八绝?清奇幽雅,悲壮悠长。此琴抚到尽美尽善之处,啸虎闻而不吼,哀猿听而不啼。乃雅乐之好处也。”元春滔滔不绝,众人听了都轰然叫妙。
贾母点头道:“说嘴是彀了,也还要看实效,莫学赵括纸上谈兵才好。”元春答应一声“是”,一旁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捧了沐盆、巾帕、靶镜物来。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沐盆;那两个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抱琴也便忙上来与元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元春面前衣襟掩了。元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元春盥了手,抱琴也早焚上香,元春方才正了衣冠,将身就在榻边,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儿,对着自己的当心,两手方从容抚起。这琴弹的真是声清韵雅,山虚水沉;宫商齐奏,彩云欲停,就连那些听琴的小丫头也都觉得惊鸿照影,长袖临风,个个有凌云欲仙之意。都彼此悄悄道:“从未听过大小姐这般的琴艺,倒也有趣。”具体怎生好处?有三国时期的嵇叔夜的一篇《琴赋》为证:
及其初调,则角羽俱起,宫徵相证,参发并趣,上下累应。踸踔磥硌,美声将兴,固以和昶而足耽矣。尔乃理正声,奏妙曲,扬白雪,发清角。纷淋浪以流离,奂淫衍而优渥。粲奕奕而高逝,驰岌岌以相属。沛腾遌而竞趣,翕韡晔而繁缛。状若崇山,又象流波。浩兮汤汤,郁兮峨峨。怫烦冤,纡余婆娑。陵纵播逸,霍濩纷葩。检容授节,应变合度。兢名擅业,安轨徐步。洋洋习习,声烈遐布。含显媚以送终,飘余响乎泰素。
众人听了一会,又听到元春低吟道:
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
望故乡兮何处,倚栏杆兮涕沾襟。
歇了一回,听得又吟道:
山迢迢兮水长,照轩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又歇了一歇。王夫人自言自语道:“刚才‘侵’字韵是第一叠,如今‘阳’字韵是第二叠了。咱们再听。”元春又吟道:
子之遭兮不自由,予之遇兮多烦忧。
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王夫人道:“这又是一拍。何忧思之深也!”一旁的游夫人道:“我虽不懂得,但听他音调,也觉得过悲了。”元春又调了一回弦。王夫人道:“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元春又吟道: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天上人间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惙,素心如何天上月。
王夫人听了,呀然失色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忙站起身来,止住了女儿,众人都听得如痴如醉的,忽然戛然而止,都疑惑注目王夫人,王夫人笑道:“方才元丫头的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恐不能持久,因此媳妇连忙制止了她。”贾母道:“你也做得是,这听琴就如王子猷雪夜访戴安道一般,乘兴而听,兴尽而止,何必非要等到结束呢?”
元春住了琴,便款款起身,行了一礼,立于一旁。贾母等都道:“三个姑娘各秉绝技,原本难分轩轾,但二丫头虽然棋艺卓绝,但就如孔圣人说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可见棋弈只是‘犹贤乎已’的小道;三丫头的书法也有佳处,但那宋徽宗一样的昏君,赵高、蔡京、秦桧、严嵩这般的奸臣,也都是书法名家,可见书法一道也是良莠不分的。唯有这琴乃是圣人伏羲削桐所制,后来尧、舜都作过五弦琴,周文王也做文王操,孔圣人也曾学鼓琴师襄子,乃是圣人之道,岂不暗合了当今圣上至孝纯仁,体天格物?因此今日之比赛,当以元春为第一。”
却说贾母等评定元春为第一,众多妈妈丫环都纷纷上前祝贺,迎春自为玩笑小事,并不介意,探春虽觉得没趣,但元春是她同父之亲姊,亦不好多话。那些婆子丫环上来将元春拦腰抱住,都说:“今儿亏我们,老太太、太太们才喜欢,都亏我们回说喜欢大小姐弹琴,不然,若老太太赶了你出去,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才弹的琴比世人的都强。今儿得了这样的彩头,该赏我们了。”元春笑道:“每人一吊钱。”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这荷包赏了罢。”说着,一个上来解荷包,那一个就解扇囊,不容分说,将元春所佩之物尽行解去。那些众奶娘丫鬟得了佩物,也不顾及贾母等在场,早一哄而散。
贾母等见元春身边佩物一件无存,都笑了。元春也笑道:“还没有得老太太的赏,却先赔去了许多东西。”贾母笑道:“你的东西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与我无干。”元春笑道:“虽然如此,到底是在老太太的房中丢的,老太太也脱不了干系。”贾母笑道:“既然如此,我赔你二十两银子吧,权当两不相欠。”游夫人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赏给孩子们东西,不拘怎样,谁还敢争。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弹的?够唱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三春见事已毕,略坐了坐,便起身退下了。事后贾母除了这二十两银子,又自拿了许多玩物暗中赏赐了元春不提。
却说邢夫人在上陪坐,见她两个妯娌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的好稀罕玩物,争相赏赐侄女,自己却因家境贫寒,没有玩物伤人,自觉伤了脸面,坐立难安。却听得游夫人说道:“因为侄女们的事打岔,我差点忘了今日的来意。前些日子江南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为祝愿我家老爷初次下场科考,特地打法仆人包勇送来了福礼,也不甚贵重丰厚。那包勇也不避讳,主动说:‘我家老爷明说了,以我两家的交情,这些薄礼原本拿不出手。只是因为我家接驾圣上南巡的缘故,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一时难以周转,所以这些薄礼,还望贵府海涵。’我想那甄家和我家本系世交老亲,他虽没有明言求助之意,但我们既然知道了这些内情,似乎不好不相助扶持,具体如何做,来请老太太的示下。”
贾母点头道:“甄家说的,也确是实情。当年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只预备接驾一次,就把银子都花的像倘海水似的!这甄家更是接驾了多次,岂有不吃力的道理。我们和甄家相互照应帮助,也是应该的,但那甄家既然没有明言借贷,我们又有什么办法不伤了他们的脸面,又能帮助他呢?我知道你一向是女中诸葛,想必早有了主意,快说来听听。”
游夫人笑道:“到底什么都瞒不过老太太,据侄媳的糊涂想法,这甄家基业田产颇丰,又圣眷正隆,所缺的,不过是些动产浮财罢了。不如我家拿出些银子,只说寄放在他们家中,也不要他们的利息,他们江南生利的财路多,甄家自然能用我家的本金,获利生息,这样岂不是又帮了他们,又全了他们的脸面,我家也不吃亏。不知老祖宗意下如何?”
贾母点头道:“如此甚好,只是这寄放的本金也不能少了,少了则于事无补,你计划寄放甄家多少?”游夫人道:“老祖宗觉得三万两如何?”贾母道:“三万有些少了,不如五万吧,我们宁荣二府各出两万五。”游夫人笑道:“老祖宗一锤定音,侄媳自当遵命。”
那邢夫人正不自在,听到贾母要生生拿出两万五千两银子,不觉像心口挖了块肉一般,心中暗骂贾母糊涂:“东府有钱愿意寄放甄家,就让他们去寄放好了,何苦凑这个热闹?这两万五千两银子做什么不好,就是放贷,每月也有许多利钱。再说现在是我掌家,你也没问我的意见,就要拿走两万五千两银子,将我这个掌家媳妇的脸面置于何地?”一边想着一边起身,笑道:“老太太和嫂子发狠的舍钱舍米,周贫济老,一片仁义之心,固是难得;但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衣饭之物,都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相助甄家之事,或可暂缓?”
贾母和游夫人听了邢夫人的话,不免相视一笑,心中都道:“这真是宁听聪明人吵架,不愿听傻子说话。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诗书旧族了!但否极泰来,荣辱自古周而复始,岂人力能可常保的。今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那贾家族长贾敬登科中了进士,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只是做了大主考的门生,入了忠顺王的门墙,将来合族上下都不免要陷入了义忠王、忠顺王二龙夺嫡的漩涡中,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
目今祖茔虽四时祭祀,只是无一定的钱粮;第二,家塾虽立,无一定的供给。如今盛时固不缺祭祀供给,但将来败落之时,此二项有何出处?莫若趁今日富贵,将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以备祭祀供给之费皆出自此处,将家塾亦设於此。合同族中长幼,大家定了则例,日后按房掌管这一年的地亩、钱粮、祭祀、供给之事。如此周流,又无竞争,亦不有典卖诸弊。便是有了罪,凡物可入官,这祭祀产业连官也不入的。便败落下来,子孙回家读书务农,也有个退步,祭祀又可永继。若目今以为荣华不绝,不思后日,终非长策。此时若不早为后虑,临期只恐后悔无益了。所以明面上贾母和游夫人说寄金之举是帮助甄府暂渡难关,实际上是相求甄府,早早在江南祖茔之地帮助贾家铺设后路而已。这些贵族世家的狡兔三窟之计,又怎么能够奢求出身寒门的邢夫人理解呢?”
于是贾母便对邢夫人道:“月钱放过了不曾?”邢夫人一愣道:“月钱已放完了。昨日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老太太说的那样的。想是老太太记错了?”贾母道:“缎子不打紧,只是月钱可都按数给他们?”邢夫人见问的奇怪,忙道:“怎么不按数给!”贾母道:“前儿我恍惚听见有人抱怨,说我们贾家,世宦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钱势’二字,连骨肉都不认了,白白的连个月钱也没有,是什么原故?”邢夫人听到这话,涨红了脸,扭捏半天道:“老太太说的这个人,想必是我那个不争气的兄弟邢德全,老太太不必理会他。我那兄弟才来投靠时,也有管账的奴才为了讨好舅爷,说要按照主子爷的份,每月要给舅爷月钱。却是媳妇阻挡道‘你且别支银子,我兄弟到底是客,哪有给客人月钱的道理,这是祖宗手里旧规矩,人人都依着,偏我改了不成?’这才罢了。偏偏我那兄弟并无里外贵贱之分,只图手中有钱,便心中万事不管,得不到月钱就开始抱怨了。”
贾母笑道:“原来是舅爷。你按例管家,固然是对的,但我也风闻舅爷说过,你出阁时他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年长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邢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我想舅爷之所以上洛,不过是些亲戚间互帮互助的情分;再说亲戚往来,不过是个礼,有些可以灵活处理的事情,也不必恪守教条。既然舅爷开了口,又没啥大妨碍,就依了他便是。若让外人知道亲舅爷都满腹抱怨,他们可不会管什么旧不旧例,只会说我家苛刻刻薄,名声也不好听。”贾母长篇大论的说,邢夫人只得站起来应着,也心知五万两银子的事是没法阻挡了。
贾母说毕,邢夫人又坐下,场面不免有些尴尬。少时鸳鸯道:“今天老太太高兴,又下棋又听曲的,还说了这么多话,却不知误了午饭的点了。”贾母笑道:“可是呢。”说话之间,早有媳妇丫鬟们抬过饭桌来,王夫人忙上来放箸捧饭,邢夫人却扭扭捏捏,虚应故事。贾母知她今日伤了脸面,也不好再让她侍候安箸进羹,便对邢王二夫人道:“今天你们也坐了大半天。也都累了,这里不用你们两个侍候了,都退下歇息去吧,我自和敬哥媳妇吃饭说话。”邢夫人忙答应一声,就往外走,王夫人也只得跟了。游夫人却道:“老太太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我好久不来荣府了,想今日趁此机会,一发过去两个妯娌的屋子说说话,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老太太容谅。”贾母笑道:“也罢了,你去吧。”
游夫人起身欲走,忽又转头对贾母道:“两府上下都称赞老太太会教养孙女,刚才亲眼目睹三个孙女如此多才多艺,更由衷感叹百闻不如一见,老太太确实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喜欢。不过这也让侄媳想到一事,侄媳这个病老太太也是知道的,一旦有个不测,我那个襁抱之中的女儿惜春,便没了亲妈。她哥又是个丧偶的,那古语说得好,丧妇长女不娶,无教戒也,惜春将来的事,也实在堪虑。侄媳思来想去,只有有劳老祖宗,将我那女儿一并抱来,跟在祖母这边和姐姐们一处读书才好。希望老祖宗看在贾家两位国公老爷的面子上勉从所请。”
贾母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棘手大事,原来是四丫头的事情。咱们都是一家人,四丫头想什么时候来这边住,就可以什么时候来住,不过是换个屋子住的小事,值得甚么。至于养育之事,四丫头还小,你回去之后只管安心养病,或者不久后你就痊愈了。即使万一有什么不测,有我,有她两个婶子,有许多姐姐在这边,你也大可放心。”
游夫人拜谢道:“深谢老太太。只是侄媳想到,还有一事相求老祖宗,但是不好启齿的。”贾母忙问何事,游夫人便将想为儿子求亲王熙凤一事说了:“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贾珍,也丧偶将即一载了,本来应该早日给他续弦,但这一年来他老爷要准备科考,侄媳又一病不起,因此将事情耽搁下来了。其实侄媳早已看中了一家姑娘,珍小子也愿意,说来那人老太太也熟悉,乃是二婶子的娘家侄女王熙凤。现在虽然他老爷科考已毕,但侄媳的病仍未见起色,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为了孙子的终身大事,万望老太太能做主,亲上加亲,侄媳在地下也感激老祖宗。”
贾母听了游夫人的话,尚未答言,一旁的鸳鸯却笑道:“太太你倒会变法儿,亏你怎么想来,刚拜托完女儿的教养之事,又来求儿子的保媒之事,这样说来,老太太真是个观音菩萨幻化的,不怎的这般有求必应呢。”游夫人笑道:“常言道‘一客不犯二主’;又说‘走三家不如坐一家’。老太太有神通,所以我‘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再说老太太做了观音,你不就是龙女了。”鸳鸯道:“那里跟得上这个分儿。却是除了老太太,别的也服侍不来,不晓得前世什么缘分儿。”贾母笑道:“你们两个轮流打趣我呢。不过敬哥媳妇,你说的事有什么不好启齿的?这是极好的事。等我和你二弟妹说了,还怕他王家不依不成?”
贾母边说边作势要让鸳鸯去叫王夫人,鸳鸯却领会了意思,笑道:“老太太也太心急了,二太太刚回过去了,恐怕现在午饭也没吃,怎么好马上叫她回来。再说现在珠大爷的年纪也长了,二太太整日想的是哪里挑个好姑娘,给珠大爷做亲,此时若跟她说这事,她必然要说‘我原要说他的人,谁知他的人没到手,倒被他说了我们的一个去了’。”说得贾母和游夫人都笑了。
游夫人笑道:“侄媳也是病糊涂了,这边的珠大侄子,琏二侄子,也都到了适婚之龄,他们的婚事,也都是我们贾门添丁进口的喜事。只是也不知他们的择媳都是什么条件,如果有合适的人选,我家老爷身为贾家族长,必定会公平处理,尽力促成。”贾母道:“这些事情,都不是仓促就能办到的,还要从长计议才好。不过我风闻他们两个,和那个王熙凤表兄妹之间,倒是关系颇为热络。”游夫人也笑道:“谁说不是呢。我家珍儿,也与王熙凤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了这么大。说话之间也说动了我的兴头,侄媳现在就去找大婶子、二婶子,听听她们对孩子婚事的意见。”贾母道:“也好。”游夫人便告辞去了。
不说游夫人去见两个妯娌,单说贾母,一个人坐在炕上,半晌不做声,鸳鸯劝道:“老太太再不吃,饭可都凉了。”贾母叹道:“我都这个年纪了,还需要吃什么饭?只是刚才赏了孙女,若不对孙子也有所表示,外人又有些闲话瞎传了。”又指着“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珠儿琏儿两个吃去,那一碗肉给宝玉吃去。”下人忙都答应着。贾母又道:“你们都下去吧,鸳鸯、琥珀两个留下伺候我就够了。”丫环媳妇都答应着退下了。
却说贾母于东边设一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俱全。榻之上一头又设一个极轻巧洋漆描金小几,几上放着茶吊、茶碗、漱盂、洋巾之类,又有一个眼镜匣子。贾母歪在榻上,命鸳鸯揉肩,又命琥珀坐在榻上,拿着美人拳捶腿。鸳鸯一边揉一边说:“这东府太太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啊。”贾母问:“怎么讲?”鸳鸯道:“老太太还看不出来吗?这太太一进门,便言带讥讽,语义挑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后来果然挑动的老太太和这边的大太太红了脸了。”
贾母道:“我训斥你大太太一事,也不怪敬哥媳妇,要不是她,我现在还不知道圣旨,还被蒙在鼓里,这样说起来我到要感谢她呢。”鸳鸯道:“可是大太太毕竟是咱们府里的掌家媳妇,老祖宗和她红了脸,无论如何对咱们家只有坏处,不会有好处的。”
贾母一听此言,对鸳鸯浑身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只见她穿着半新的藕合色的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下面水绿裙子。蜂腰削背,鸭蛋脸面,乌油头发,高高的鼻子,两边腮上微微的几点雀斑。鸳鸯见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贾母却冷笑道:“我也听过这样的风声,说我那大儿子和他媳妇,都对你颇为欣赏,还想着找机会抬举你,一开始我还不信,现在看这传言倒保不住是真的了。”鸳鸯一听此言吓得连忙跪下:“奴婢刚才的话,只是为了老太太着想,绝无它意。”贾母只是冷笑。
琥珀于心不忍,便说道:“老太太误会鸳鸯姐姐了,鸳鸯姐姐一心效忠老太太是真的,对胡子花白的大老爷没有半点想法也是真的,只是——”“只是什么?”“——只是平常我们背着人说起话来,听她那主意,对于琏二爷,倒是多有仰慕。”一旁跪着的鸳鸯早羞红了脸,骂道:“死蹄子放什么屁,看我起来撕烂你的嘴。”
贾母听了,不怒反笑道:“‘自古嫦娥爱少年’,原来她恋着少爷们,也倒是情理之中。只不过我那琏儿风流倜傥,一表人才,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怎会看中你这个满脸麻子的家生子奴才。”鸳鸯叩头正色道:“奴婢万死不敢有高攀的想法,只是奴婢身份虽然卑微,力量虽然弱小,也不忍心看琏二爷有难,也愿意尽自己的可能帮助于他。就拿刚才的事来说吧,老太太责怪大太太,固然有理,但那大太太到底是琏二爷的嫡母,奴婢不忍心为了打老鼠伤了玉瓶。”
贾母闻言沉默良久,方道:“你起来吧。奴才丫头爱上了小爷,也是常事,再说咱家的爷们成婚前,不都在屋里先放上了几个丫头?我今日知道你的心意了,我也不能助你,我也不会碍你,你能否心想事成,也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只是你跪在这里为琏儿担着风险说话,琏儿可能都不知道呢,更别说领你的情了。”
鸳鸯拜谢了贾母,起身正色道:“奴婢的所作所为,都是奴婢自愿的,从来不敢奢求回报。其实奴婢何尝不知道大太太掌家不靠谱,如果有办法能即不让大太太继续掌家,又不会伤到琏二爷的两全其美的法子就好了。”
贾母笑笑道:“此事再议吧,不过你说大太太掌家不靠谱,还有什么证据。”鸳鸯红着脸笑道:“既然事情已经和琏二爷无关了,奴婢又怎敢在背后再说主子的坏话呢。”贾母笑道:“你如今也学坏了,专会架桥拨火儿。既然你今天已经开了口,再想滑过去就没那么容易了,你不继续说,我可是要怀疑你和大太太的关系了。”鸳鸯听了,知道不说,或是敷衍,贾母都会怀疑自己的忠心,只得把心一横说道:“老太太喜欢王熙凤,一心想让王熙凤当自己的孙媳,那东府太太怎会不知?但她今日却拜求老太太做主,要将这王熙凤嫁给他们东府珍大爷,岂不是明摆着当面给老太太添堵吗?现在她又往大太太屋里去了,两个人不知道嘟嘟囔囔又在密谋啥。说起来老太太本来是为尊的长辈,即使是东边太太,按理说也只有听令遵从的份儿,但以往她之所以能多次和老太太明争暗斗,不都是因为她事先买通好了这边的大太太。大太太小户人家出身,见小利而忘命,就听了东边的话,上了东府的道了。而咱们这边有人反水,老太太自然也就不好继续追究了。”
贾母听鸳鸯说得一针见血,便合掌念声“阿弥陀佛”,由不得赶着鸳鸯叫了一声“我的儿,亏了你也明白,这话和我的心一样。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我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和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和我的想头一样。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教别人知道就是了。”鸳鸯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倘或不防,前後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老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老太太,罪越重了。老太太若是还疑我,我也发个毒誓,若说我不是真心效忠老祖宗,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
贾母听了这话,如雷轰电掣一般,心内越发感爱鸳鸯不尽,忙笑道:“我的儿,你竟有这个心胸,想的这样周全!我何曾又不想到这里,只是这几次有事就忘了。你今儿这一番话提醒了我。真真我竟不知道你这样好。罢了,你且去罢,主子的事也不是你们可以随便置喙的,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如今既说了这样的话,将来我自然不辜负你。”
鸳鸯和琥珀连连答应着去了,等到没人的时候,鸳鸯少不得抱怨了琥珀,琥珀又取笑了鸳鸯,不在话下。
却说游夫人今日奔走于西府各门各户,回到宁府,已是时辰将暮。她接连游说利诱了邢夫人和王夫人两个妯娌,探听了各人的口风,虽然都未应准,却有几分成手,须得有机会再和她们一说,就十成了。因此她病体虽然疲惫不堪,心情却是兴奋喜悦为多。她唤过府中管家赖升,询问家中有何事项,赖升道:“老爷一早就出门拜会师友去了,这个太太是知道的;大公子和小少爷、蔷哥儿,也纷纷走亲会友去了;也有亲戚朋友听说老爷高中了,便连忙预备了猪羊香烛茶银之类的东西送礼祝贺,头一家来的是神威将军公子冯紫英,冯家两个还未去,接着允郎也有礼来了。于是接二连三,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也有亲自来的,也有打发人来的,相与都来送礼。”游夫人道:“这些亲友世家的贺仪务必记清楚,不可有误。”赖升道:“太太放心,奴才已经吩咐人都牢牢记下了。方才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四家王爷,并镇国公牛府等六家,忠靖侯史府等八家,都差人持了名帖送寿礼来,礼物先收在帐房里了,礼单都上上档子了,老爷的领谢的名帖都交给各来人了,各来人也都照旧例赏了,众来人都让吃了饭才去了。那些亲自来的亲友见老爷太太都不在家,放下礼物,略坐坐也都去了,只有一人,一大早就来了,坐到现在,奴才已经给他换了七八次茶水,他也未有离去之意哩,只说定要见到老爷或太太。看他那架势,不把板凳腿坐折了,恐怕是不会干休了。”
游夫人笑道:“这是何人?”赖升笑道:“说起来这人也是咱们贾府的亲戚,乃是贾家塾中现今司塾的代儒太爷的孙子贾瑞贾天祥。”游夫人笑道:“原来是他。”赖升笑道:“依奴才的意思,这代儒太爷是老爷开蒙的导师,现在老爷高中了,他打发孙子过来,无非是想仰仗这点旧日的功劳打秋风来了,夫人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游夫人笑道:“人家既然兴冲冲来了,我怎好让他干巴巴回去,我就姑且上堂去见他一面。”
说着游夫人扶了丫头走入房中,那贾瑞见堂伯母回来了,连忙跑上前来请安,问游夫人病可大好了,游夫人满脸笑意。贾瑞又把怀揣了一日的贺礼取出,亲手呈上,游夫人看了,也都是平常的凡俗之物。游夫人忍着内心笑意,对贾瑞说道:“老爷昨天还跟我说,侥幸登科之日,更是饮水思源之时,没有当年代儒老爷的谆谆教导之功,就不会有我贾敬的今日。他还想着等身儿闲了,一定要亲自去你们家登门拜谢呢。”贾瑞笑道:“老爷中了进士,就是天上的星宿。我家太爷不过是相助了些许微力,惭愧惭愧,再说咱们都是一门的亲戚,一笔写不出两个贾来,又怎能不相互帮助。”边说边拿眼偷瞄游夫人。游夫人听了这话,知道是要讨赏了,她今天心情好,便对贾瑞说道:“师恩不敢忘,只是这两天老爷都要出门拜谢师友,我又病着,正愁没人去代儒老爷家拜谢呢。今天大侄子你来的正好,你将我夫妻二人的谢礼带回去,我们也少跑一趟了。”说着让人封好白银百两呈上。
那贾瑞看到那一封一封雪白的细丝锭子,眼睛都直了,他抓起一锭银子,攥在手里紧紧的,把拳头舒过来道:“这个伯母且收着,我原是贺你的,怎好又拿了回去?”游夫人道:“亲戚之间就不要客套了。”贾瑞连忙把拳头缩了回去,往腰里揣,口里说道:“也罢,老爷如今当了官,何愁没了银子用?大娘身子也不好,小侄也不便叨扰,就此告辞。”边说边要往门外溜了。
游夫人是个聪明人,见贾瑞这个光景,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只是一时兴起,想要捉弄他一番,因向贾瑞假意含笑道:“大侄子且慢。怨不得你哥哥时常提你,说你很好。今日见了,听你说这几句话儿,就知道你是个聪明和气的人了。你且跟我再说一会话儿罢。”贾瑞听了这话,似乎还有甜头,便回身说道:“大娘还有什么吩咐,小侄无不照办。”游夫人说道:“方才我想起来了,大侄子年纪十有五而志于学,现在也快四五年了吧,这书读的怎样了?”贾瑞惭愧道:“说来惭愧,小侄虽忝读了几年书,但圣人门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所以小侄也是不知升堂,无论入室也。”游夫人假意叹息道:“侄儿休怪伯母直言,想你姑苏的林姑父,也是你这般年纪,已是举人了,我看他聪明智慧也不比你强多少,你怎的连半个秀才也捞不到呢?”贾瑞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类,一些不懂了。游夫人听了,暗暗地欢喜道:“正好用计了。”
于是笑道:“我知道了,这也怪不得你。你父母早亡,只有祖父代儒教养,你读书之余,也要分心侍奉祖父。再说你二十来岁之人,又未娶亲,从学堂回去,铺盖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齐备,各色都不便宜,还都要自己收拾,如何能定下心来读书?话说你的年纪也到了,代儒老爷如何不与你定亲?”一言正中贾瑞下怀,原来他未娶亲之人,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便含愧答道:“祖父年迈多病,家中也不宽裕,议亲之事,一时窒碍难为。”游夫人暗地想道:“这厮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诱他。”
便又假意怪贾瑞道:“老爷是贾氏一门的族长,你也不是外人,有了困难,为何不早日来说?且说现在伯母正好认识一个才貌双全,家世显贵的姑娘,与你十分般配呢。”贾瑞听了,不由大喜,连忙请教伯母。游夫人却不慌不忙,叠两个指头,言无数句,话不一席,正是:指麾说地谈天口,来诱登徒好色人。不知游夫人怎生诱骗了贾瑞撞筹,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