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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计中计婶侄大斗法 错里错夫妻小争执 ...

  •   上回书说到游夫人与贾敬讲到,已为儿子贾珍挑选了一个般配的儿媳人选,贾敬大喜,连忙动问此女姓甚名谁。游夫人方欲回答,却因说话时间长了,气力不加,只听一阵剧烈咳嗽,已说不出话来。贾敬忙道:“你身在病中,不宜长久交谈,耗费神力,珍儿之事,以后再说不迟。”游夫人慢慢平息后却道:“儿女终身事,父母心中忧,不能看到珍儿成婚,妾身死不瞑目。老爷务必容妾身说完:妾身看中的儿媳人选,就是金陵王家的嫡亲女儿,王子腾的侄女,西府政老二媳妇王氏的内侄女王熙凤。”
      贾敬微讶道:“原来是她。这王家和我贾家本系老亲,门第自然是般配的,只是不知这王熙凤人物如何。”游夫人道:“老爷不知,这熙凤有三桩好处,所以做我们的儿媳是千好万好的。“贾敬道:”夫人选择儿媳的眼光,我向来是信任的,孙媳可卿不就是夫人选择的吗?只不过我对于这王熙凤不甚了解,夫人你且说她有哪三件好处?“游夫人道:”老爷容妾身从头说起。将近两年前,那王子腾升任了京营节度使,王家遂从金陵搬迁到了京师,从那时起到妾身发病,将近一年的时间,贾王两家女眷之间的来往走动,妾身已经对这王熙凤十分熟稔了。这熙凤的容貌不必说了,自然是极好的,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不是妾身妄语,只怕神仙妃子也难比呢。就连她的一个贴身丫头名叫平儿的,也是花容玉貌。老爷想想,珍儿为人风流,若是媳妇相貌平庸,珍儿又怎能安定下来?也只有娶了熙凤平儿这对娇妻美妾,才能心满意足。再说孙媳可卿的容貌老爷也是知道的,女人之间本就善嫉,若婆婆是中人之姿,儿媳却倾国倾城,必定种下祸因,将来家宅不宁。所以京城千金佳丽虽多,但在妾身看来,似乎也只有熙凤的容貌能和可卿匹敌了。所以模样标志,就是熙凤第一件妇容上的好处。”
      贾敬道:“原来第一件是模样标志,只是女子美则美矣,也有红颜祸水之说,这也罢了,夫人且说第二件是什么?”游夫人道:“妾身与熙凤来往,最佩服的是她那张嘴,妾身也算是个能言善辩的,但在熙凤面前也只能甘拜下风。这熙凤上对诰命,下对仆妇,什么话张嘴就来,毫无迟疑。更兼巧舌如簧,也能亦庄亦谐,满堂生春,政老二的媳妇王氏也是王家人,她的陪房周瑞家的就形容自家小姐要论赌口舌,十个会说话的男子也说她不过。老爷想想,珍儿媳妇将来也要和王公命妇来往,也要管理丫环婆子,不会说话又怎么行呢?所以言谈爽利,是熙凤的第二件妇言上的好处。”
      贾敬道:“二弟媳王氏寡言少语,为人木讷,婶娘常说她是锯嘴葫芦,没想到她的娘家侄女却如此能言善辩,不过妇人家嘴碎也是常有的,你且说这第三件是什么?”游夫人道:“这熙凤曾对我言‘也不怕大娘笑话,我熙凤是一个不戴头巾男子汉,叮叮当当响的婆娘!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人面上行的人,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鳖老婆!’这熙凤说到做到,不仅办事利落,而且心机深沉,胸中大有沟壑。别的不说,她们王家在南边时,单管各国进贡朝贺的事,凡有的外国人来,都是王家养活,这其中涉及多少银钱交易,人情往来,王子腾王子胜兄弟忙不过来,儿子王仁又不成器,熙凤这个侄女年龄虽小,但都靠她在内协调打理,把王家整顿得好生兴旺,王子腾才有余力在仕途上更进一步,升任了京营节度使。所以做事能干,是熙凤第三桩妇工的好处。”
      贾敬道:“原来这熙凤有妇容妇言妇工三桩好处,但妇女有四德,夫人为何独不提四德之首的妇德呢?”游夫人道:“日久见人心,妾身结识熙凤只有一年时间,对其品行如何,还难下结论。但妾身寻思,这王家也是知根知底的老亲,家族中一向无犯法之男,再嫁之女,家教也是极好的。纵使熙凤有些小毛病,妇德又能差到哪里去?难道还会贪污受贿,谋财害命不成?”贾敬笑道:“你也说得是,如此就依了夫人,选择这王熙凤吧,只是不知何时去王府提亲?”游夫人笑道:“老爷这是比我还心急了。只不过现今还有一事不妥,故不能去王府也。”贾敬忙问道:“还有何事?”游夫人道:“老爷难道忘了,自己还是贾氏宗族的族长呢,自然需要对贾姓子弟,多有关照。别人还罢了,现今西府赦老大之子贾琏,政老二之子贾珠,也都到了适婚之龄,我们的珍儿却是求续弦。若老爷对贾琏、贾珠两个亲侄子的婚事不闻不问,一心只顾自己儿子的二婚,必定会惹得旁人说是道非。如此纵使珍儿娶得好媳妇,那些小人也会说是老爷以权谋私,依仗族长的权势,把好媳妇都留给自己儿子的。”
      贾敬道:“夫人果然思虑缜密,琏珠二侄,确实到了谈婚论嫁之龄,而我身为族长,毫无表示也难以说得过去。只是现在女方只有一个王熙凤,求偶男方却有三人,这可如何为好?”游夫人道:“一家女百家求,也是常事。妾身已想到一计。不如妾身明日去趟西府,一来我与婶娘已有数月不见,也该去一趟请安问候;二来我可以乘机向婶娘禀告此事,征得她同意,说动王家,用郗太傅与王丞相求女婿的故事,让熙凤在这三人中挑选女婿,则我们的珍儿必定畅卧东床坦腹矣。”贾敬道:“若能让这三人公平竞争,倒也不偏不倚,我也免了偏袒自己儿子的嫌疑。只是那贾珠自幼酷喜读书,才学渊博;那贾琏又生得风流俊俏,珍儿如何能确定战胜他们两个?”游夫人道:“这个妾身也考虑到了。那二侄有三件不如珍儿的,第一珍儿是长子嫡孙,将来必定是袭了爵位的贾门族长,那二侄如何相比?第二珍儿精明能干,这几年家里的大小事务,建房造屋,不都是珍儿一手操持的,老爷想想可有过差错?那贾珠是个书呆子,那贾琏也只是个纨绔,若论做事又如何能跟珍儿相比?第三公婆优秀。老爷的心地善良,宽厚待下就不用说了,现在又高中进士,前途无量;那边赦老大却对下凶狠,整日正事不做只和小老婆喝酒,续弦邢氏也愚蠢贪婪;政老二虽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但他没有爵位,读书也没成效,只得走了萌生的道路,却因不是科举正途出身,一直只是个小小的主事,和老爷不可同日而语。何况他妻王氏本是熙凤的亲姑姑,若两人又做了婆媳,岂不尴尬?珍儿有这三桩优势,所以即便是齿长二婚,他的两个堂弟也必定不是对手。”
      贾敬听了大喜道:“夫人果然算无遗策,这样说来,这王熙凤注定是我宁府中人了。只是夫人现在病着,明日还能否去西府一行?”游夫人笑道:“老爷也太小看人了,妾身还没有到半步不能走的地步。”贾敬道:“如此万事拜托夫人了。”游夫人笑道:“老爷快别扭扭捏捏了,吃人笑话,此事还需要告知珍儿才是,老爷不妨帮我把珍儿叫来,妾身亲自与他商议,看看他意见如何,只是三人竞争之事不必与他说道。”贾敬道:“如此甚好。”说完起身离去。走到房门之时,突然想到夫人在病中,还耗费神力为自己、为儿孙、为家族考虑得这般缜密,不由大为感动。又想起与夫人几十年夫妻,伉俪情深,夫人现在身染重病,能再见几次面,还在未定之天,不禁悲从中来。贾敬停住脚步,不忍回头,口中却道:“接下来几日我要忙于亲友应酬,可能与你疏于见面,你自己多加保重,早日康复。”一语未了,两行清泪顺颊而下。游夫人笑道:“老爷怎么突然我你称呼起来了?”贾敬叹道:“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说着去了。
      少时贾珍依命前来。那贾珍进得房中,先向母亲请安拜倒:“太太今日身上可感觉好些了?孩儿这两人因为老爷科考的缘故,操持家务,不能日日亲尝汤药,实在是不孝之至,还请太太恕罪。”游夫人笑道:“我的儿,不必多礼,快快起来,我也知道这几日老爷科考,为娘又病倒在床,家里家外全靠你一人操劳。来,快走进前来让为娘好好看看,是不是累瘦了。”
      母子两人说了一会闲话,贾珍又亲手奉上汤药给母亲吃了,游夫人感觉精神好些,方开言说道:“我的儿,自从你媳妇过世,到现在也快一年多了。这一年你又要侍奉双亲,又要抚育幼子弱妹,还要操持家务,里里外外都靠你忙碌,实在是辛苦你了,但这终非长久之计。俗语说得好,男子无妻,房屋无梁,所以为娘一直为你续弦的事情留心,好在为娘终于为你选定了一个人选了。”贾珍道:“太太有恙在身,孩儿五内俱焚,实在没有心思为自己考虑娶妻之事,待等到太太痊愈后,再商量续弦之事不迟。”游夫人道:“珍儿你一片孝心,为娘心里明白,但你也知道张神仙曾说,为娘的病,需要冲喜才能痊愈。老爷高中是第一层喜,若你的亲事得成,岂不是喜上加喜,为娘的身体自然转危为安了。”贾珍道:“此事老爷知道否?”游夫人道:“此事倘若老爷不同意,为娘如何肯于你说,现在为娘就问你的态度如何。”贾珍道:“既然孩儿的婚事有助于太太痊愈,那么孩儿谨遵慈命。方才太太说已有人选,却不知媳妇的人选是谁?”游夫人道:“此人你也知道,就是金陵王家的女儿王熙凤。”
      贾珍笑道:“原来是她,不瞒太太说,这王大妹妹,孩儿也对其多有了解,知道她虽身为女子,却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我们这些平辈子弟背地还送她一个外号叫‘凤辣子’,又聪明伶俐,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现在既然老爷、太太已经拿定了主意,那么孩儿自当奉命。”游夫人喜道:“还是孩儿孝顺,能体谅为娘的苦心。”原来这贾珍是好色之徒,见了那王熙凤神仙一般的女子,如何不起淫心?只是那王熙凤虽是块肥羊肉,只是烫的慌;玫瑰花儿可爱,刺大扎手,这贾珍仗着自家豪富,美貌温柔的女子过手得多了,觉得无味,见了王熙凤这般英气的美女,反倒喜爱。无奈对于这王熙凤,贾珍无机可乘,一直引为憾事,今日母亲说要娶王熙凤与他为妻,他自然百般愿意了。
      贾珍母子俩又说了一会闲话,贾珍方告退。这游夫人虽就婚事询问了贾珍意见,却未告知儿子,自己计划安排其与两个堂兄弟竞争王熙凤之事。原来游夫人此计,除了帮老爷洗脱偏袒,为儿子考虑婚事,也藏有自己的私心。
      话说这游夫人,与现今西府掌家人,贾赦贾政两兄弟之母,史老太君八字犯冲,彼此相克。史太君是游夫人的婶娘,辈分为尊,游夫人却是贾家族长之妻,实权在握,两人又分属宁荣二府,自然又有门户之见,利益之争,再加上各自手下那些仆妇小人为了讨好主子,纷纷进献谗言,添油加醋,煽风点火,时间一长,原本是嫡亲的婶侄两人,竟变得像两只乌眼鸡一样,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彼此视若寇仇了。
      好在两人出身都是诗书大宦名门之家里做小姐的,说不出无赖泥腿市俗专会打算盘分斤拨两的话来,所以尽管彼此厌恶,明面上倒还能过得去,只是背地里常常做些手脚,以赚骗了对方为乐事。这贾母对熙凤也颇为喜爱,虽未明言,但心中已认定王熙凤为自己孙媳。只是贾琏、贾珠两者谁能雀屏中选,贾母尚在犹豫,因此把时间耽误了。游夫人也看出贾母的意思,荣府之得,即宁府之失,游夫人自然不能坐视,她设计的珍珠琏三人竞争王熙凤之计,也是打击贾母之计也,明日去西府,也是当面向贾母下战书之意。游夫人知道自己的这番私念,老爷贾敬未必不知,只不过他念在自己疾病的份上,不但没有点破,反而顺水推舟同意了自己的计划,想到这里,不由感激贾敬起来,是夜无话。
      次日清早,贾敬夫妇兵分两路,贾敬带了那对白兔,并许多礼物,去大主考家谢师不提。却说游夫人起床洗漱毕,却令丫头去西府,报知贾母东府大太太今日要来府上请安。
      却说此时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正在荣国府内厅炕上高坐,底下椅子上陪坐的却是两个儿媳,大儿子贾赦之续弦邢夫人,二儿子贾政之原配王夫人,婆媳三人有一搭无一搭说些闲话,旁边许多婆子丫环侍候。忽然丫环来报说三个孙女元春、迎春、探春也来给老祖宗请安来了,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裙,白玉圭璋擎彩袖。脸如莲萼,天然眉目映云环;唇似樱桃,自在规模端雪体。正大仙容描不就,威严形象画难成,乃是二老爷贾政与王夫人之女元春也。第二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乃大老爷贾赦与妾之女迎春也。第三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乃是贾政与妾赵姨娘之女探春也。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一起走上前来向贾母与两位太太请安。
      贾母看了大喜,对元春笑道:“以前你和你二妹妹去上学,但好歹还有你三妹妹陪伴我,绕我膝下,逗我开心。可自从前个月你三妹妹也开始上学后,每日里就只剩下我这把老骨头和你两个太太面面相觑,就像庙里的菩萨,又有何意趣?今日你们姐妹三个怎么不去上学,有兴致到我这里来了?”元春连忙赔笑道:“老祖宗说哪里话,能陪伴老祖宗身边,是我们小辈求之不得的福分。但孙女眼见珠大哥哥、琏二哥哥每日里都去家塾义学勤学苦读,那学问是一日千里,孙女眼红,觉得自己与两个妹妹虽然是个女流之辈,也不能差得哥哥们太远,这才拜求了老祖宗,允许我们姐妹三人也能上学。老祖宗一体看待孙子孙女,对孙女的一片关爱之心,元春常常铭记,不敢怠忘,今日是女先生的休沐之期,我们仨却不敢怠慢,连忙来给老祖宗请安来了。”众嬷嬷婆子都早起身笑道:“大小姐上学之后,言谈举止都有进益,却不应了那句俗语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断不似往年仍作小儿之态了。这也都是老祖宗教养有方之功也。”
      贾母笑道:“既然如此,你们倒是说说上学都学了什么,有何进益?”元春尚未回答,突然下人来报“东府敬大奶奶来给老祖宗请安来了。”邢王两夫人听说,连忙带了三个小姐出门等候,少时游夫人到来,元春亲自打帘相迎,游夫人满脸笑意:“这种事怎好劳烦大小姐呢。”元春也笑道:“尊敬长辈,理所应当。”游夫人又对邢王两妯娌客气了几句,才躬身进去。
      贾母见游夫人进来,也是多时不见,病态怏怏,形销骨立,具体怎生模样,但见:
      面如金纸,体似枯柴。悠悠无七魄三魂,细细只一丝两气。牙关紧急,连朝水米不沾唇;心膈膨胀,尽日药丸难下肚。丧门吊客已随身,扁鹊卢医难下手。
      于是连忙说道:“你身上不好,原该躺床静养才是,怎么还来请安呢,咱们都是一家子,也不必这么讲究的。”游夫人勉强笑道:“侄媳因为身上不好,已经多日没给老祖宗晨昏定省了,心里过意不去,今日感觉有些精神,特来给老祖宗请安,顺便也来看看两个婶子,大家说说话儿。”边说边蹲安了下去,贾母连忙让迎春探春两个孙女扶起游夫人,又让她上炕上来说话,游夫人执意不肯,末了只肯在底下的椅子上坐了,邢王两夫人也坐了。
      游夫人坐定后也看贾母,怎生模样,但见:
      苍然古貌,鹤发酡颜。眼昏似秋月笼烟,眉白如晓霜映日。青裙华服,依稀紫府元君;缂丝金钗,仿佛骊山老姥。形如天上翔云鹤,貌似山中傲雪松。
      游夫人笑道:“我也很久没见三个侄女了,不过听说侄女们现在都上学念书了,今日为何没有去社塾呢?”元春笑答道:“今天是女先生的休沐之期,我们三个放假,特此来给老祖宗请安,不想伯母也来了。”游夫人笑道:“这真是巧了。”贾母也笑道:“我这里平时冷冷清清也没人来,不成想今天人来的到齐全,不会是谁下帖子了吧。”大家都笑了。
      游夫人叹道:“说起女儿上学之事,也不用远比,我们这几个贾家媳妇,自然都没有上学的缘法了,就是老祖宗的亲女儿,现在林妹夫的夫人,未出阁时,是何等的娇生惯养,是何等的金尊玉贵,那才象个千金小姐的体统,究竟也没正经上过学。现在三个侄女能有机会上学,也是难得了。”王夫人笑道:“嫂子这话说得很是,像我小时候别说上学了,就是连字也是不大识得的,今天三个女孩子能有机会上学,也是托老祖宗的福了。”贾母也笑道:“你们也不用这样说了,上学这事也怪我,先前我有些老顽固了,只觉得女子无才便是德,上学读书识字都不是闺阁中事。不过前几日我偶尔听南安太妃说,金陵名宦李氏,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女儿们更是熟读《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令人好生羡慕。我想我们贾家也是祖籍金陵的,说句大话,爵位、家资也不比李家逊色多少,怎么好意思让邻居独美?我们几个老婆子虽然没上过学,但幸好我们的孙女们也上学了。”
      听到贾母言及南安太妃,游邢王夫人不免相视对看了一眼,游夫人便让嬷嬷们带领三个小姐先退下,才笑道:“南安太妃此话,可能也是提前给老祖宗打招呼了。”贾母连忙问:“打什么招呼?”邢夫人道:“我听我家老爷说,上个月东瀛倭国遣使入贡,圣上接见倭使时,偶然问及倭国女儿都有何才艺,倭使滔滔不绝,说倭女不仅要操练女红,习书学字,还要学些茶道、花道、棋道等等一大堆东西,才称得上是大家闺秀。倭使又问圣上天朝大国,女儿都习学些什么,有何教材,如有教材愿圣上开恩,允许倭使恭请回本国敬奉。圣上支支吾吾,却是北静王搬出前明不对外国出口书籍文章的旧例,回绝了倭使。倭使退下后,圣上大发脾气,说小小倭国妇女都如此多才多艺,我堂堂中华大国的妇女却只会纺绩井臼,搬线弄针,又是北静王献计,用汉朝曹大家班氏入宫教学的先例,选些贤孝才德的女儿入宫作女史,方便教授。南安太妃的话,应该也是暗示、鼓励我家抓住这个攀龙附凤的机会。”
      贾母惊讶道:“这等大事,你们两个怎么没有早点告诉我?”邢王两夫人连忙都站了起来,邢夫人满脸通红说道:“这几日老爷身上不好,日日都要饮酒销病,也不大和我说话,昨晚才跟我提及此事,我几次追问,他才说完全的,我也是不得已儿。”王夫人只不做声。贾母对邢夫人道:“涉及宫闱无小事,弄不好杀头灭族也是有的,你们怎么不早告我,让我在太妃面前不明所以。再说他身上有病,就该静养才是,从古至今没听说喝酒还能养病的。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也是管家的,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又对王夫人说:“想必你觉得此事你嫂子会跟我说,你不管家身份不方便,所以没跟我言及,这固然是你清净寡言的好处,但也不能太过了,有些话还是要说的。”王夫人也不敢还一言。贾母又说道:“幸好敬哥媳妇不是外人,否则真要让人笑死了。现在我们虽然有了南安太妃的默示,但送女入宫之事非同小可,还要跟两府之间的老爷们商量。方才我正要问他们姐妹三个有何进益,刚好让敬哥媳妇打断了,不妨我们借此机会,对他们几个先考察一番。”便命人“你姑娘们来说个话儿。才高兴,怎么又都散了!”
      丫头们忙答应着去了,只见贾府三艳正聚集一起玩九连环呢。听了贾母叫唤,元迎两春忙答应着,唯有探春年龄小,玩性正浓,不耐烦说道:“我才回来了,又作什么去?让两个姐姐去就够了,你就说我睡了觉了。”那丫头道:“好亲亲的小姐姐,么么哒!老太太生气呢,你老人家不去,没个开交了,只当疼我们罢。你老人家嫌乏,我背了你老人家去。”探春道:“小鬼头儿,你怕些什么?不过骂几句完了。”说着,只得和两个姐姐并这小丫头子走来。
      才行几步,忽然觉得这丫头有些眼生,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时跟了老太太的?”那丫头道:“奴才名叫晴雯,原来是跟赖嬷嬷的,能有幸伺候在老太太身边还不足半年,可能三小姐觉得眼生了。”探春点头道:“听说赖嬷嬷进献了一个名叫晴雯的丫头,又常听人说,这些丫头们,统共比起来,都没晴雯长得好,原来晴雯就是你。”晴雯连忙赔笑道:“赖嬷嬷送我入府时,我原回过我笨,不能伏侍。赖嬷嬷骂了我,说:‘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作什么。’现今奴才才入府几个月,正在多跟前辈姐姐们学习礼数,又如何敢跟她们相比?三小姐谬赞了。”
      三人又回到贾母房中,这时贾母开言道:“方才正想问你们三个上学都有何成效,偏偏让你们伯母打断了,好在今天大家清暇无事,你们三个学习都有什么效果,当着你们大伯母的面,让我们也都见识见识。”三姐妹都忙低头称是,元春肚里却暗道一声:“果然来了。”
      书中暗表,原来和游夫人议娶王熙凤时,一同事发。却难这边说一句,那边说一回,因此权记下这游夫人进西府的话头,却先说那一回贾政夫妻乘机会的话,下来接着关目。
      原来当日圣上采纳了北静王的上奏,下一道圣旨,凡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家中女儿或有贤孝才德的,都可将闺名上报内务府,择其优者入宫作女史,是以举朝皆知。
      单表贾赦贾政兄弟二人,下朝归府后,贾赦连忙去找姬妾饮酒取乐,对待这圣旨全不在意。贾政日常却要与门下一干清客看书着棋,论古谈今的,因此今日下朝后,就径直去了梦坡斋小书房,早已等候多时的众清客连忙起身迎接。
      贾政举目看去,今日作陪的清客,乃是詹光、单聘仁、胡斯来、卜固修四人。贾政因问道:“程公日兴为何不见?”众清客忙都笑道:“究竟程兄厌倦了我等穷酸之气,改了性情,与那孔方兄如胶似漆起来了。”贾政笑道:“岂有此理。”清客詹光道:“老爷不知,程兄近日在古董行谋了个差事,叨登的大发了。他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如何还能抽身?所以今日也是遍插茱萸少一人了。”贾政叹道:“原来程公也道不行,乘桴去下海了,只是他投笔从商,打起了算盘珠,那管城子是必然要搁下了,只可惜了他那笔美人绝技。”众人都笑道:“谅还不必如此。”
      大家说笑了一回,众清客起问今日朝中有何新闻,贾政便将圣上的旨意说了,众人都是穷极无聊要生事的,便纷纷撺掇老爷送女入宫,其中最得力的,就是门客中次序最先的詹光。说话的,大家都是一般的不第文人,为何推詹光坐了首席?原来这詹光有一项好处,人莫能及,他的工细楼台就极好,与那程日兴的美人画并称为双壁,有诗赞詹光曰:
      乌纱唐帽通犀带,素白罗襕干皂靴。
      慷慨胸中藏秀气,纵横笔下走龙蛇。
      此时詹光便摇唇鼓舌,数黑论黄,只劝贾政借此机会攀龙附凤,说得贾政也动心了。单聘仁不甘寂寞,也凑趣道:“詹兄此言极是有理,自古以来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大小姐上学学习如此刻苦,若不借此机会,岂不白白瞎了悬梁刺股的苦读功夫,何况张神仙早就预言大小姐前途不可限量呢。在下虽然不是张神仙,不懂六爻八卦,命理镜鉴,然而在下这个贱名,却也预示了大小姐此番入宫万事大吉。”大家都忙问:“你这个名字有何寓意?”单聘仁道:“单者,善也;聘者,宫廷聘女史也;仁者,人也,却不对上了?”贾政笑道:“不妥,不妥。等我再斟酌斟酌,压服得口声才好。”
      是夜饭毕,贾政喝退了仆从,便将此事说与王夫人商议,那王夫人不听则已,一闻此言只气得柳眉倒竖,杏眼圆睁,骂贾政道:”你这个死老砍头的,真是胡涂浑呛了的忘八。你日头常响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椅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怎么想出这等丧良心的损招?“贾政吃骂,连忙分辨,王夫人哪里肯听,只哭骂道:“我的命好苦,自我嫁入你家,这许多年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这么大年纪,如今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嚼说我欺负我的不少,就差你来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你们贾家当初还自称什么白玉为堂金为马,别叫我恶心了。你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还有那个史家老不死的,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你们欺负我也就罢了,现在竟然把主意打到我女儿身上了,那皇宫岂是好进的?宫闱之间,波谲云诡,直是龙潭虎穴,弄不好就得罪了哪个主子,这性命也都丢了。再说我女儿是在家自在好,还是进宫给人当奴好?你竟然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咱俩不是夫妻,咱们是前世的冤家今生的对头,我跟你拼了。”贾政连忙推清客,王夫人更是火上浇油,连连骂单聘仁是善骗人,胡斯来是胡乱来,卜固修是不顾羞,夫妻两个正争吵间,人报大小姐来给老爷太太昏定来了,正是:只因一纸君王诏,惹起全家利害心。毕竟不知元春如何处置此难题,是否愿意入宫,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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