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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回家(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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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孟蹲在月季树旁,看着远处雪地里蹦跶着的胖麻雀们,左右等不来姨姨,心想还不如站起身来,在二库里来回走走,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有趣的东西。
昨夜三更不到,二库的地上便落了层厚厚的雪,黄琳睡得浅,未拉严实的窗帘缝隙里透出白亮白亮的光,让人猛得以为是自己睡过了头,可黄琳又仔细一想:老公鸡还没打鸣,那就不慌着起床下灶房去。
天虽冷,可雪早就停了,鸡子打过鸣之后,二库院里才陆续亮起灯光。早起的人们看着雪后这白茫茫的一片,还未生火做饭,便纷纷拿起扫帚、铁锨,把门前被埋住的大路或是小路打理出个本色来。各家人在各家门口除雪,你一段、我一段,路便连通了,这样一来,早起外出的人们也能有条安心下脚的路。
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在幼儿园时,孟孟记得老师仿佛念过这样的话,她知道“瑞雪”和“丰年”都是好事。现在,瓦房院外白雪皑皑,院子内鱼肉飘香,隔着院墙,孟孟能听到姑姑、婶婶们忙活劳作的声响,心想这大概就是“瑞雪”与“丰年”吧。
昨天睡前才刚开始落雪,那时的地面温度还有些高,雪片落在水泥地上,立刻就化成了水,路面湿漉漉的,倒像是下了场毛毛细雨,而只有那长着枯草的泥土地上,还能留下些许落雪的痕迹。没人想过这会是一场大雪,可一觉醒来、拉开窗帘,人们像是错过了重要节日一般,懊恼且欣喜地讨论着这场雪是何时下大、又是何时积攒起来的问题。
人们稀松日子里的欢乐,定有一部分是属于雪天的回忆。
雪后的早上,大地看起来松松软软,行人想踩一脚,可却都舍不得。雪很神奇,看到了它,人们便会油然而生出许多美好的情绪来。人们雪天里的情绪总是格外明朗,像阳光透过盛满水的玻璃杯、照射到绿萝叶子上一般,闪闪烁烁,摇摇曳曳。即使满腹忧愁心事的你,只需看一看那雪天里在外奔跑的人们,自己便也无端地想要跟着一起开心起来。你不知道屋外的那些人到底在高兴些什么,屋外的那些人也不知道窗边的你在忧愁些什么,可偏偏就是这么一场雪,把我们带入了同一个素静醇厚的地方,像仙境,也像幻境,我们像精灵,更像一群容易满足的孩子。
初雪天里,大人忙着煮锅子、炸熟食,像是要把好东西一口气全部搬上桌来。
而雪天的学校,孩子们也一个个活奋得不得了,谁要是瞄见窗外的第一片雪花,这种兴奋与欣喜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蔓延开来:不管是素日乖巧的学生干部,还是调皮惯了的孩子王,连同正在教课的女老师,都想着赶紧下课、穿戴好出去打雪仗。
孟孟经历过好些个大雪霏霏的冬季,那些雪花停留在照片上,停留在记忆有些错乱、又有些模糊的小时候。照片大概是人们对于回忆唯一的、且最立体的保存方式了,看到照片,便能想起当时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看到彼此眼中的闪光。雪天拍照是最棒的事情之一,照片仿佛是有温度、有味道的,冰冰凉凉,清清爽爽,若把这样的照片贴在相册里,仿佛整段回忆都被净化了一番。
栗敏攒钱买过一个相机,拍的大多是妹妹抱着女儿的样子:有时在家里,有时在单身楼旁的小花园,有时在落满白鸽的绿城广场,有时在白雪覆盖的劳动公园。孟孟很小的时候,曾无意间撕烂过几张,栗敏每次拿起相册、找到这些“残骸”时,便要指给女儿看,一边叹息一边说:“瞧你干的好事,多好的照片啊,让你撕得一片一片的……”
二库旁的张师傅养了一群白鸽,二三十只左右的样子,每天鸽群都会绕着二库上方盘旋。孟孟不知道鸽子是家养的,也不知道它们有归家的习性,所以没等栗婕从厕所出来,便赶忙追着鸽群奔跑起来,生怕它们飞远了。
孟孟不知不觉跑到了一条石子小路上,二库里住着的人们很少从这里外出办事。正门有门卫,对二库以外的人员盘查很严,因此只有那些外面过来做买卖的生意人会从这里挑着担子经过。夏天蚊虫多,路人怕虫子咬腿,所以在三伏天里,就连做买卖的小商贩也不常从这里过,因此周围很是荒凉。
很快,孟孟沿着这条小道跑到了外面的柏油马路上。大约是过年的缘故,再加上雪后路滑,路上除了偶尔缓慢驶过的大客车外,只有三三两两等待接客的人力三轮车和摩的停在路边。到了这样陌生的地方,孟孟也不怕,只管沿着马路牙子朝人多的地方走,途经几个卖炮仗的小摊和一些推着移动摊位卖鸡蛋糕的商贩。鸡蛋糕对于孟孟来说,是绝顶美味的零食。那是一种给小孩子们吃的点心,也就是蛋糕的坯芯,只不过用模子加工出各种不同的形状罢了。大概城里、县里的糕点师傅们用了相同的蛋糕模子,“大熊猫”卖的最好,其次是“小兔子”。孟孟每次从幼儿园回来,总会央求妈妈或者姨姨给自己买上一两个。栗敏怕女儿贪吃零食、不吃正经饭,便叮嘱着路上只能吃“熊猫头”,吃过饭才能吃“熊猫身子”。大概每家都有属于自己的暗语,外人听起来甚是无解,可乐趣就在这里,只有自己人听得明白,而邱桑听着孟孟说起什么“吃熊猫”、“吃兔子”便会觉得恐怖。若是哪个双休日,赶上栗敏、栗婕双双外出,只留孟孟一人在家的时候,栗敏定会提前一天买好一兜子的“大熊猫”放在屋里,即使家里一整天没人,孟孟也会不哭不闹乖乖呆着。
孟孟一个人在家的时候,喜欢画画、做手工,凡是她能够得到的地方,都会被贴满花花绿绿的小作品。可能美术与文学是相通的,孟孟除了剪纸、绘画,还很喜欢读诗。栗敏正好有一个外甥女在郑州当保姆,主家也是一女娃,于是那家人便把许多退休了的好东西给了孟孟,其中就有一本不太完整的《诗词百首》,孟孟最爱看它。《诗词百首》前几页的内容早就被扯掉了,而露出来的第一首就是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也是孟孟会背的第一首诗。曾经,孟孟还问栗敏:“妈妈,是不是因为写诗的那个人逢年过节回不了家,心里难过但又不能让亲人知道,怕家人担心,才‘背地里’偷偷思念着?”孟孟只管跟着栗敏读诗,能理解多少就理解多少,自然也不知道诗中用的到底是“背地里”的“背”字,还是“加倍”的“倍”字。
还有王维的《鹿柴》,也是栗敏一句一句教给女儿的,当时大概觉得这首小诗清新淡雅,又无太生僻的字。而孟孟也觉得,读这首诗倒更像是看画书一般,诗中的意境就像她每个独自在家的傍晚:小屋后面的垃圾站开始清理废弃物,余晖下,玻璃窗外尘土飞扬,阳光顺着尘土扬起的轨迹从天空倾泻下来,再透过三两棵泡桐树的枝杈,照在栗敏家的窗台上和孟孟扒在窗边的小手上;太阳慢慢下沉,垃圾场的机械逐渐停止作业,丁达尔现象慢慢减弱,孟孟便期待着听到那细碎的脚步声和钥匙插进锁眼的响动,只可惜有时是对面的小田阿姨。不知怎的,孟孟总觉得《鹿柴》里的落日黄昏恰如这番情景,每当那时,孟孟便会伏在窗台上、看着窗外,心里想着:写诗的那个人大概和我差不多悠闲吧。
因为读诗,孟孟最怕夜晚。除了老家人讲的那些迷信的小故事外,黄琳还对孙女说过:“人做事、说话都有天上的眼睛在盯着看呢。”而古诗里的那句“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不说的正是这么回事儿吗?所以每晚睡觉,孟孟若不抱紧着妈妈,定是不敢合眼的。
在街上走着走着,孟孟记得奶奶说过一个被叫作“集”的地方,那里有商铺、有儿童乐园。
叶县与郑州的生活完全不同,这里没有聒噪的街道和拥挤的店铺,没有车水马龙的景象和人们哒哒的脚步。而这里的人们,喜欢闲暇时站在家门口聊天,传一些别家的故事,说说地里的收成。孟孟喜欢这个有白杨、有田垄、有晚霞、有飞鸟的地方。人们好像不太忙碌,但又好像十分忙碌,晨钟暮鼓,忙碌一天零碎的活计,吃几个馒头、喝两碗汤就是一天里最幸福的事情。如果有更幸福的事情,那大概就是让自己的娃娃多吃一口好饭、多念一本自己没能念上的书。
孟孟喜欢这个陌生的地方,她沿着公路朝人多的地方走去,时不时还会看到一两辆悠游自在的驴车,或者是载着妻儿与年货回家的摩托。
孟孟自然也喜欢郑州,喜欢看到妈妈为了迎接爸爸回来高兴收拾屋子的模样;喜欢妈妈炸的海鲜片和冰箱里剥好的水灵灵的荔枝;喜欢妈妈扯着自己的小手在熙熙攘攘的菜市场挑选小龙虾;喜欢绿城广场里的笨笨车 和三块钱不限时的旱冰场。
“这不是老林家的大孙女嘛?大过年的,路上车少人少,不怕被抱走啊!”说话的这位同志是老林的邻居梁大鹏。梁大鹏也是粮库职工,今天正好从县城里赶早集回来,远远就瞅见孟孟沿着路边逛悠。
梁大鹏去年见过孟孟,记性也好,幸亏眼尖看到了这个小家伙。
梁大鹏开了辆电三轮,他把车停在路边,勾着头对孟孟说:“妮儿 ,走吧,我带你回去,家里人肯定都在慌着找你了。”
黄琳瓦房院的大红门朝南开着,院外的东侧是一片小花园,花园一侧倚着面粮库的后墙,而其他三面用青砖垒了个半米多高的镂空围台,花园里种着月季、芭蕉与剑兰,一个月月开,一个夏季开,一个四季常翠。全年的每个时刻,那巴掌大的小地儿总是有抹鲜亮的颜色妆点着,若有时多月无雨,那些绿叶花枝上便像是蒙着一层薄薄的灰纱,就连蜘蛛也开始在叶柄与花茎间织起一个个小小的蛛网。围台里,还有两棵不高的小雪松,是后来住户移栽过来的。栗敏听黄琳说起过,雪松刚栽来那会儿,因为土不好,差点儿活不成,后来还是让那牵头移树的人家给拉了些“娘娘土”来,这俩小家伙儿才算慢慢适应了新环境。
花园倚着的那面粮库墙上,画着个抱南瓜、盘腿坐着的大胖娃娃,壁画应该是有些年头了的,娃娃脸上的红晕都有些斑驳脱落,还有些调皮的孩子们拿着画笔在上面涂鸦,在壁画底下离地一米多高的地方,写着某年某月某日到此一游的话,还有些小学生默写的诗句和验算的数学式子。
栗敏他们找遍了二库,一家人正哭哭啼啼打算报警,突然外面梁大鹏开始叫门:“老林,开开门!开开门!看看谁回来了!”
老林一开门就看到梁大鹏抱着孟孟,栗敏也赶紧跑了过去。接过孟孟,一家人听梁大鹏说了经过,心里一阵后怕,想着要是出了什么岔子,这年可怎么过!
老林强要留下梁大鹏在家喝酒,可梁大鹏执意要回家去,说老婆子已经下了他的米。黄琳看实在让不动老梁,便亲自下地把自家种的白萝卜、大青菜什么的挖了好大一兜,给梁大鹏送到了家里。
年三十,雪又开始飘了起来。包了饺子、又摊了韭菜盒子,一家人围坐桌边,算是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