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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第六章 执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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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南烛听说叶知秋逃走的时候,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连嘴上叼着的草枝都一动没动,反而一反常态地问了句:“他伤得重么?”
  看守的冯冲愣了一下,挠挠脑袋:“还好吧,就是被我们围的时候,让阿武刺了一剑,有点深。”
  “阿武?”丁武是镇上一个屠户的儿子,脑子不大好,打架光凭蛮力。说他能伤到叶知秋,肖南烛打死都不相信。
  冯冲道:“其实是阿遥冲出来了,那人怕伤到阿遥,愣是扛了阿武一剑。阿武又是个没轻重的,估计也没收住手,这才伤了。不过我们看他护着阿遥,少爷你又说过不为难他,干脆放走了。”
  肖南烛点了点头,说了句知道了,就低头专心致志地擦手上的单刀。
  那柄刀也不是俗物,刀身轻薄如蝉翼,刀刃削铁如泥,刀柄轻轻浅浅刻着两个字:“善藏”。
  叶知秋临走前曾问过他,是否知道善藏。
  善藏虽然是上等兵刃,却绝非传世名品,江湖上并没有名号。这本是他师父梁三七送他的,并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的名字。
  叶知秋是怎么知道的?
  托丁武的福,叶知秋休整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皇帝往侍郎府没少赏赐,满朝上下都知道温家出了个舍命护驾的功臣。温常安却并没有因此觉得温家自此蓬荜生辉,反而对于叶知秋的行为更严加防范。
  他知道这个整日里闷不吭声的孩子在想些什么,他像是一头沉睡的幼兽,骨子里留着嗜血的魂魄,他怎么能甘心。
  叶知秋无声无息地回到宫城,迎接他的第一个人是白羽。
  “回来了?”
  “嗯。”叶知秋安然站在宫城卫道上,仿佛之前受伤修养的不是他。
  白羽伸出手弹了弹剑柄,道:“曹烈死了。”
  叶知秋回身看他,目光平静:“听说了,还牵扯出来迁州赈灾粮一案。”
  于是想起那悍匪一字一句在耳边说起的话。
  同是人命,偏偏有的就那么不值钱。
  叶知秋眨了眨眼,又望向宫城中,琉璃顶折射着阳光,有些刺痛眼睛。
  白羽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我说你,怎么总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我是说,曹烈死了,你猜得到谁上任迁州营么?”
  叶知秋刚要随口说句不在意,却忽然顿了一下,皱眉道:“裕亲王?”
  白羽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抬眼望向深宫高墙,低低地道了一声:“人命草芥,比不得富贵帝王家。”
  叶知秋闻言愣了一下,默不作声。
  曹烈之死并没有在朝野上下激起多大水花,很快被裕亲王上任迁州营等等一系列走马灯似的官位铺排淹没下去。这个人便好像是一颗石子,沉入大海,再无声息。
  仿佛也不曾存在。
  叶知秋几次路过裕亲王府,那朱漆大门金色匾额伫立在皇宫西侧,御笔亲题的“裕亲王府”四个字颇有些气势磅礴。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剑柄,叹了口气。
  他不是什么正义勇士,约束不了这个朝廷的法治和道德,更不可能因为那个悍匪的一面之辞,以身涉险。
  白羽不太明白为什么叶知秋执意要守在中正殿,这是皇宫最高的守卫地点,可以俯瞰整个宫城。但此地离皇帝较远,基本见不到皇上本尊,是大家都不想来的地方。
  一阵冷风吹起,天开始凉了。
  温福又给柴房抱去一床被子,去时正看到叶知秋在墙角刻着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下意识顿了顿,却仍一笔一划地刻完,才抬起头回过身。
  “福伯。”叶知秋接过被子,沉甸甸的,还带着温福一路捧上来的体温。
  没来由的心里一暖,叶知秋低低低说了一声:“谢谢。”
  立秋之后,天气便冷了下来。
  温福替他铺好了床铺,看着他刻了满墙的横线,无奈地摇了摇头:“公子,何必执着呢……”
  叶知秋的身子僵了一下。他抬头看那面墙,密密麻麻已经被刻上了几百条痕迹,铺满了整面墙。
  自他母亲去世,他就独自居住在柴房中,从那日开始,他每日都会在墙上刻下一道痕迹。
  这件事是温福在不经意间发现的。
  叶知秋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深深地看了一眼温福,低低地道:“父母之事,如何能不执着?”
  温福:“公子,禾香她……倘若在世,也不希望你思虑深沉如此。更何况,她犯的是……是不可饶恕的过错,能保住你,已是万幸,你又何必——”
  “不可饶恕?”叶知秋打断温福的话,反问了一句,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戾,稍纵即逝,“福伯,你认识我娘的,难道当年的事是她心甘情愿的吗?他杀了我父亲,让我娘积郁成疾自尽而死,难道这是他们心甘情愿的吗?倘若他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我今日也……”
  他生生地断了自己的话音,双拳拢在袖中,紧紧握着。
  温福看着叶知秋,年迈的眼睛里尽是对于少年轻狂的体谅和宽容。
  甚至有一些放纵的宠溺。
  “说出来……总归是好受一点。”温福轻轻拍了拍叶知秋的肩膀,“公子,你心思太重。”
  叶知秋没有说话。
  温福年轻时就跟着温常安,是温常安的心腹。他知道叶知秋的身世,也就知道为什么温常安惧怕叶知秋的存在,却又不得不将他收养在府中的理由。
  他认识叶知秋的母亲,禾香。她去世的时候,叶知秋刚刚五岁。
  她吞金而亡,去世的时候面容并不安详。叶知秋赶到时,温福原想扯着他的袖子不让他看到那个场景,没想到他执意要看,跪在禾香尸体旁边,从惊骇到茫然,竟也没有落泪。
  温福记得原本活泼跳脱的叶知秋在那一夜之后仿佛瞬间长大,以前总是追着自己问东问西的小尾巴突然变成了沉默不语的小石头。
  小小的叶知秋守了母亲禾香的尸体三天,发丧后回到了温府。
  他回来之后便被温常安安排搬去了柴房,他没哭没闹,也没有什么包裹细软,一个小人儿,一床小被子,在那间屋子里,一住就是十几年。
  而眼前,那个当年蜷缩在柴房咬着被子不肯吭声的小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了一个翩翩少年,只是愈发沉默。
  “福伯……这些年,多谢你。”
  为了能活着,为了活到可以报仇,他必须要有一把保护伞,他必须要先活下去。
  哪怕没有尊严。
  温福心里泛酸,看着如今已经快要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叶知秋,眸子清澈,眉如远山,却再也没有从前无忧无虑的模样了。
  一个念头突然从温福脑中闪过,他一把抓住叶知秋的胳膊:“公子,那日……那日围猎,我听人说……曹烈将军死的时候,你和皇上在场。曹烈他……不是为了护驾而死吧……”
  他眼中惊恐,手下也下意识攥紧了,叶知秋的衣袖被攥出几道拧巴的褶子。
  “不是,曹烈……不是我杀的。”
  那双手骤然松了,温福无意识退了两步,跌坐在床沿。
  叶知秋伸手扶住他,目光闪了闪,却没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