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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个世界 ...

  •   【《我的分享年》】
      我醒来了。
      完整的天空毫无防备地闯进视线,清晨天空看上去还有些昏暗,处于一种将亮未亮的状态,像覆盖了一层灰扑扑的尘埃。周围全是树,太阳还没有出来,诺克斯的阴影未完全撤离大地,世界依旧安静的躺在她的怀抱中。阴影里,我仰面躺在湿漉漉的地上,我感觉非常冷,活了十二年从来没那么冷过,寒冷切断了我的感知,几乎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
      我慢慢挪动,试图找回身体的控制权,可四肢完全不听使唤,身体边上的植物被我压倒颤了颤,草叶上的露珠砸下来打在皮肤上,激起一片刺骨的寒意。我哆嗦了一下,不过这是好事,证明神经系统还能正常运作。我身体紧贴着大地,凸起的沙硕膈应着皮肤,他们没有给我穿衣服。我浑身赤裸地躺在地上,像是刚刚从冰块里解冻的鱼,徒劳地抽搐着僵硬的尾巴。
      闭上眼睛稍作休整的空挡,我闻到了一种气味,它不属于人类,使我有一点不舒服。人类也有特殊的味道,只是大多数的时候人类自己感觉不到而已。人类的气味和动物是不同的,有点像干奶酪,而眼下这种,带着草汁发酵的气息。这种味道我闻过,现在我的身上也一定散发着与之类似的气味。
      虽然还没有起身,但我已经猜测到了我成为了哪种动物。是鹿。
      哦,我不喜欢和鹿,它们动不动就逃跑,天生得胆小怕事。我私心于强壮擅斗的动物,例如熊之类。
      其实事后想来我应该知道感恩。因为日后我碰到的一个伙伴,他分享年是一只野猪,在泥潭里蹲了一整年。回到村庄后,又不得不住了几个月的医院,驱赶他皮肤里讨厌的寄生虫。很难说他一直以来的那份拼命劲是否受到了泥潭的影响。另外我还听说有人和黑猩猩在树上荡了一整年。
      当一只鹿比蹲泥潭和挂树枝要简单多了。
      分享年以前,我几乎没有接触过动物,所有人都一样。“沙丁罐头”里没有什么动物。禁止饲养,禁止接触,当然,禁止食用。干那些可是要坐牢的。
      我慢慢翻过来,用胳膊撑起上半身,坐起来。
      每一步都花了我几分钟,这点时间里天亮了。朦胧的阳光透过树枝照下来,我看到了我的鹿家庭。它们在绿草地上不紧不慢地踱步,不时昂起脖子,毛茸茸的阳光穿过它们头顶的枝丫般的鹿角,像悠然森林的精灵。
      和图片里看到的完全不同,只有真正站在它们前面才能感受到。展显在我眼前的是雄伟的鹿角、皮毛上的宛如盛开梅花的斑纹以及黑曜石般纯粹的眼神上颤抖的睫毛。
      感受到了吗?它们在呼吸,平面的纸片图案完全无法表达出来这种感觉。
      谁都无法否认它们正在散发出来的生命的魅力。一瞬间我几乎被这种扑面而来的魅力征服了,它们可真漂亮。起初我以为是三只,后来发现是四只,第四只太小了,那是一个小宝宝,被挡住了。除了母鹿和小鹿,还有一只不到两岁的公鹿,它是个年轻的小小子;个头最大的头顶了一副雄伟的鹿角,肩高得有一米,对比起他的同类来说相当的雄壮,它是雄鹿中的巨人,也是两只小鹿的爸爸,鹿群的领导者。
      公鹿看着我,树枝般分叉的黑影延长投射在我身上。
      我感觉自己内在的战栗,胸膛带动整个躯干,小腿带动大腿,整个人血管里鼓动着一股横冲直撞的气。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战栗,我的周围只有鹿。不是因为公鹿的身姿,而是某种我说不清的东西。
      母鹿来到我身边,温驯地低下头颅,湿漉漉的黑眼睛注视着我——她以为我是她的孩子。可怜的家伙。大多数人认为鹿是非常通人性的生物,它会和你交流,当你注视它时就会知道它也在注视着你。
      我试着伸出手,母鹿用鼻子蹭了下掌心。
      温热的皮毛让我好受了一点,于是停下了颤动。
      它们对我的出现并不惊慌,我醒来后,它们很快将注意力从我身上移开,以一种对我而言不可思议的速度接纳了我,像是我已经作为它们的成员很久了。我待在小鹿身边,它不排斥我的靠近。
      天空蒙蒙亮,鹿群开始四处走动,用舌头卷食树枝上的叶子,扫走石头缝隙里的苔藓。
      我也饿了,想吃早饭——我是指我能吃的早饭。
      森林里食物永远丰富,重点是你得找到它们。它们掩藏在地下,挂在枝头。树木的块茎、灌木丛里的野草莓,味道都好极了。至于如何找到它们,我在村里的学校都学过。为了每个人必须经历的分享年,学校有专门开设了觅食的课程。那门课相当有意思,受到了全体同学的欢迎。
      周围没什么食物,我得去觅食,但鹿爸爸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它把我拱回鹿妈妈边上。我试了几次,都没成功,反而把鹿爸爸惹毛了。它冲我打响鼻,微微低下脑袋,那是鹿即将发怒时候的举动。
      作为一个初来乍到者,应该减少未知情况下的冲突。
      我饿着肚子,心情暴躁,但人们没法和一头鹿讲道理。我不想挑战它的权威。最后我妥协了,我无奈地冲鹿爸爸摊手,“好吧,你赢了,我哪里也不去。”
      我赌气从揪下一块苔藓放在嘴里草草咀嚼。鹿们吃它,这种苔藓是能吃的,但应该作为我的食谱上快被饿死时才不得不吃的选择,而不是自由的第一餐。土腥味入口瞬间溺满了口腔,经过舌苔引起我本能的不适,喉咙一阵剧烈蠕动,我不得不把它吐出来,“呸、真是该死的难吃。”
      咬烂的绿糜,流下汁液,看上去有点恶心。
      鹿爸爸烦躁地打了个响鼻,甩甩尾巴,扭开头去。
      我忽然后知后觉得意识到我离开了“沙丁罐头”的束缚。
      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站在能找到至高点眺望。晨曦的薄烟中鸟成群从树冠里飞出来,我爬上树,遥望见地平线,太阳从天际出现,东升西落一路畅通无阻,天地间找不到围墙的影子,像是地图上一个终于被修正的瑕疵。
      一种痛快极了气球在我胸膛里膨胀。
      可当最初的情绪平复下来后,一阵困惑弥漫上心头,事情和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哪里都不太对头。
      首先要面对的是基本生理需求,饥饿和寒冷。村庄里的食物或许有限,但也只是常常在饥坏的边缘大鹏展翅,很少跨过那条线。到了野外就不一样了。
      学校里蜻蜓点水的模拟和真正的状况是不一样的,没有野外经历的人无法想象那样的生活。疲惫压垮了初始的兴奋。生活就剩下了两件事,寻找吃的和保暖。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干别的事了。
      鹿不说话,它们沉默寡言,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成年的雄鹿又往往独自生活。它们食草,不需要合作捕猎,似乎没有什么交流的必要。
      偶尔黑叶子会对布丁发出一点声响。布丁会用细软的声音回答。翻译一下大概就是“你在哪儿?”“我在这儿”这样的对话。黑叶子也这么问我,我也是鹿宝宝。
      起初我处于某些原因(回答“我在这儿”,这么干,听上去太蠢了),我不想回答它。
      可是它一直问,“你在哪儿?”一遍又一遍。我觉得它很可怜,所以我最终回答了它。我学着小鹿的声音,抿嘴发出一个音。我确定我没有说错,因为它之后只问了一遍。
      鹿不爱说话,不是吗?
      分享年的头两周极为困难。
      没什么可讲的,我很长时间没有讲过话。我保持饥饿,时常错过了早餐、午餐,接着又即将错过晚餐。我的身上也伤痕累累。没有衣服穿,走来走去碰到树枝硬块难免会弄伤自己。分享年开始的时候都是春天,但每天清晨我保持享受着冻鱼出冰窟的待遇。我需要能蔽体的衣服,否则我无法想象冬天该如何度过。我的脚也痛——踩到了块石头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到处走动时又把泥沙弄了进去,踩下去钻心地疼,这导致了我走路一瘸一拐。
      鹿群中我和鹿宝宝跟在鹿妈妈身边,被划为一类。鹿爸爸充当领导者的角色,为一类;鹿哥哥——那只一岁大的鹿落了单,在周围转悠,自成一类。鹿哥哥还没到该独立的年龄,可家长们又有了别的孩子,所以它还没脱离鹿群,但鹿家长们已经不怎么照看它了,它得慢慢学会自己一个了。
      清晨和傍晚是鹿群的活动时间,在这段时间,它们尽可能的摄取食物。当它们低头美餐时,我眼巴巴的看着。
      和我一样的只有鹿宝宝,它是一个sweet,抱起来软极了,还有一股奶香。不过它喝奶,也没被饿过。虽然在鹿妈妈看来我和它一样,但我总不能和一个出生不久的小baby抢食物。鹿大多是一胎一崽,鹿妈妈的奶水有限,我要是吃饱了,鹿宝宝会挨饿的,更何况我还蛮喜欢它的。
      它时常和我玩闹,我们绕着鹿妈妈跑。我身手敏捷,它实在躲不过我就会耍赖钻到鹿妈妈的肚子下面,我也跟着。鹿妈妈停下来——它不想踩到我们。天知道我和鹿妈妈个头差不多大,它们却从没有怀疑过我。
      我捉住小鹿把它抱出来,它突然像炮弹一样从我怀里跳出去,轻快地蹦跳像一个欢乐的音符。
      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熟悉了它们,便分别依照着它们的特征给鹿群成员起了名字。
      一般雄鹿头上有一对角,每个角上共有4个杈,但鹿爸爸的角上有五个杈,这让它看上去体积更为庞大,像头顶着移动的树冠。在梅花鹿的审美中它是一个正当壮年的大帅哥,我管它叫大角。
      我叫鹿妈妈,黑叶子。它耳朵边缘是黑色的,里面的血管是叶脉,背光看去,像两片树叶,。
      软软香香的鹿宝宝被起名为布丁。鹿哥哥脖子上有两圈独特的白毛,远远看去像是往脖子上套了高领毛线衣,我管它叫白脖子。
      我用这些名字叫它们,起先得不到到回应,它们不明白我是在叫它们。我安慰自己,动物不那么聪明。
      我尽力的喂饱自己,我干的不错。在大角不注意时偷偷爬上树采些果子,实在没有办法时,就捏着鼻子塞下些树皮、苔藓。几乎塞了一个星期的树皮后我就可以完美地判断出哪种树皮更合我口味了。我像长满了空洞的海绵,飞快地吸收着遭遇的一切。
      比饥饿和寒冷更麻烦的是心理问题。
      在基本生存所需被满足的间隙我无所事事起来,原本饥寒压迫下被忽略的情绪开始放大了。
      无聊、无聊、无聊,我没预测到成为一只动物的生活是这个样子的。我原以为它会更刺激一点——森林里危机重重,随时准备面对生与死的考验。毕竟在学校老师的口中,我们像是随时会拿起树枝大战三百条巨蟒。我们反复被灌输,想要活下去就绝对不能离开自己动物家庭。
      第一天我近距离观察鹿群的行为,虽然不舒服,但还挺有意思的。第二天,就有点无聊了,三天后我开始想爬到树冠上对着地平线喊叫。但还要过上整整一年……
      即便如此我也没想过离开过它们。
      人是群居性动物,即使是我也偶尔需要一点陪伴。
      森林里没有灯,到了傍晚,天就暗了下来,夜色会迅速地在林海间铺开。
      最初始几天的某日下午我刚跟着鹿群游过了一条河,这些鹿擅长游泳,小鹿也能游。我绞进里河流中的暗流,喝了几口河水。
      森林从来不寂静,白天有鸟鸣;天一暗,隐藏在角落里的野兽都离开了巢穴,活动身体。
      月光洁白透彻,倾倒下来,狼的长嚎略过树叶远远传来,若有若无。
      鹿群找到了一块平摊的空地,准备在这里过夜,遥远的掠食者令它们不安,它们需要休息。
      这是分享年开始后我第一感觉到了寂寞。我不常寂寞,说过了我是独行侠啊。可能是因为当时又冷又饿,我感觉躯体里的孤寂在一肚子冰冷的河水滋养下像发芽的种子疯狂的生长,很快就再也装不下从肢体的末端溢了出来,爬满了躯壳。头顶上满苍穹的星幕倒扣下来将目所能及的世界笼罩在下面,璀璨的银河闪闪发光,它由无数星点组成,浩瀚无比,让一切的生灵仰望它时都不由得为自己的渺小战栗。
      大角敲击蹄子在周围走动作警戒。白脖子睡下了,喷出白色的呼气,黑暗中传来布丁喝奶的吸吮声。
      我独自一人仰望星空。周围的声音听上去遥远又寂寞。
      最终我抱紧了布丁,窝在黑叶子肚子下喝了些奶,不久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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