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长歌》幽幽空谷

11、红豆生南国

　　将近傍晚时分，前方大路终于扬起一片灰尘，从灰尘中路两旁跑出两队士兵分列而站，直至城门口。灰尘渐渐消散，一匹枣红色高头大马转过远处的土坡渐渐走来。骑在上面那人身着铠甲，头戴鹞冠，手持缰绳，翩若惊鸿，如蛟龙下九天，又如修罗降人间。
　　正是我夫君，白起。
　　我心忽地一跳，目光如胶般凝视着他，心早已先我一步来到了他的脚下。
　　他目视着前方，骑着马缓缓走来。他的神情疲惫而又有神，轻松而又威武，犹带着奔波的辛劳，可又掩不住那一身的刚毅英气。他目光如炬，轻抿嘴唇，眉头微皱，鼻翼泛着明亮的光。坐在马上的身姿笔挺，器宇轩昂，腰间挂着佩剑，双腿夹着马腹，有节奏的摆动着。看到了城门，他的眼神立即变得明亮，严肃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抹微笑，犹如冬雪消融，春风暖暖，百花齐放，凤鸟齐鸣。
　　我痴痴地望着他，魂魄皆没了。
　　又一阵黄风吹来，裹着风沙，迷离了众人的眼。许多迎接的百姓立马惊呼一片，俯下了身。
　　他闻声低下头，终于看到了我，顿时停住了。
　　他的笑容一霎那僵在了脸上，眼神迅速冷却下来，神色变幻莫测，犹如在经历一场殊死搏斗，孰赢孰输是非难辨。
　　我灼灼注视着他，从人群中缓步走上前去。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打量着，突然间燃起滔天的怒火，却又蕴含着无限的惊艳。面色逐渐铁青，眉头越皱越紧，嘴唇微张，似有许多话语即将破口而出，却又压制着，不发一言。我暗自为自己捏把汗，不知道美人计到底能不能打动他。
　　“拜见夫君。”我盈盈下腰，劲量做的妩媚而温婉。发髻上的步摇，清脆作响，划破沉默。
　　他高高在上，直勾勾地看着我行礼，眼神却渐渐变得冰冷起来。大批的士兵和百姓们却都按捺不住了，窃窃私语：“原来她是将军夫人啊，怪不得呢。”“将军夫人可真是貌比西施。”“将军夫妇真是伉俪情深啊。”
　　“够了！”他望向我，突然开口，声音不大但是沉稳有力。
　　周围很快便停止了议论，纷纷望着我们，面色好奇。我不知道他是冲我说的还是冲着别人，但是我还是站起了身，大胆地走上前去，缓缓伸出了手。
　　他面色惊疑，死死盯着我的手，良久，嘴角慢慢卷起一抹饶有趣味地浅笑。他紧握缰绳的手松了一下，□□的骏马立即抬脚凌空，如获重负地长啸一声，震耳欲聋。
　　白起立即按下骏马，手上复又勒紧，待马匹安静下来，他扫视一眼众人，脸上突然温和一笑：“夫人如此迎接，真叫白某好生感动。”
　　我心里幽幽叹口气，他还是要做这表面文章，还是对我顾虑重重。我明明白白地袒露着自己的爱意，盼望着他能伸出手拉着我。哪怕我现在有些借着众目睽睽绑架他的含义。
　　“白将军，前方发生何事？”突然，一声粗犷的声音从士兵后方传出，紧接着一匹白色骏马飞疾驶出。马蹄声声作响，地上安静了许久的尘土再次飞扬起来。
　　我转头望去，那上面坐着的正是那天在书房遇见的另一人——司马先生。
　　只见司马错伸手敏捷地勒马停靠在白起旁边，一抬头突然看到了我，神情怪异，待要问出口的话便堵在了嘴里。白起转过头冲他示意。
　　可是司马错忽然意味深长地打量着我，然后趴在白起耳边不断耳语着什么。白起的神情从刚开始的松懈，到最后面色凝重，恢复了一贯的表情。只见他严肃地点点头，不再看我，只注视着前方。
　　“夫人且先回去，白某有要事在身。”说完，他便带着队伍昂首挺胸步进了城门。司马错跟在他身后，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看了我一眼，扬长而去。
　　我目光怔怔，望着他的身影，缩回自己的手，犹停留在原地。大批的士兵从我身边经过，无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有的面色好奇，有的面色惊艳，有的面色不解，甚至有的带着羡慕。
　　我佯装镇定自若，只心里苦笑了一声，摇摇头，回过身去。
　　忽然，有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从队伍中跑上前来，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袖，险些将我的衣服扯掉。我一声惊呼，急忙回头，却见到身后一人不停地在冲我挤眉弄眼。我定神望去，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却是那天的船夫王亁无疑。
　　我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拼命从他手里扯着我的衣袖。他面露惊喜，犹如看到了老熟人一般：“哎，你怎么来了？怪不得前面的兄弟们说将军夫人亲自出城来迎接了。”
　　我郁闷地看着他，指了指他的手：“你先放手，不然我要喊人了！”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脸上一红，急忙放开了手：“咳咳，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嘛。”
　　我瞪了他一眼，心里本就烦躁，声音也带着怒气：“谁跟你是自己人？！”
　　他一愣，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指了指我，小声说道：“你和白将军啊。”
　　我扶额，哀叹一声，实在没有精力理会他，转身便走。谁知他一路小跑跟了上来，再次发挥了他碎碎念的功力。
　　“夫人，小的真是拖了您的福才总算打动了白将军。你知道吗，他一开始怎么都不愿意收我，还以为我是敌国派来的奸细。可是后来，我把为您摆渡之事一一讲述了一遍，尤其是描绘了一下那天江面上的情形。您猜怎么着？”
　　我站住，烦躁不安：“然后就收了你。”
　　他一脸“这你都知道”的表情，喜不自禁地讲到：“是啊，夫人，你说他怎么知道的小的的名字？小的一自报家门，白将军立即就同意了。”
　　“夫人，可见那天幸亏你把我从树上赶了下来，不然我如何能见过白将军？这难道就是因祸得福？”
　　“夫人，白将军真是龙威虎胆，一眼便看出了小的的才华，稍加训练，便带着小的出征了，小的真是受宠若惊。”
　　“哎，我跟你说啊夫人，幸亏你那天给了小的那么多银两，不然小的真没什么机会碰到白将军。”
　　我揉揉头，几乎可以想象地到他死命缠着白起要参军的样子。估计白起也是被他烦不甚烦，才会答应的罢。
　　“你既然得偿所愿了，那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他面色立马严肃起来，信誓旦旦地说：“那是自然，”
　　我于是不等他再开口立即说道：“那你现在就去跟上队伍，让我清净清净，就当你感谢我了。”
　　他闻言，一脸受伤地表情，犹在喃喃说道：“可是小的还没讲到是如何遇到的白将军呢，不过话说那天也是巧合，谁曾想白将军也会出现在那样的地方，夫人，你不知道，那天小的也是身不由己，所以才去了咸阳的秦女……”
　　我头脑嗡嗡作响，一眼看到了我的马车还有等候在旁边的青儿，于是便加快脚步，急忙走了上去。
　　只留王亁仍在身后自言自语：“我还想讲我这次在战场上的所见所闻呢……”
　　“哎。”我终于摆脱了王亁，坐在了回去的马车上，重重叹口气。回想今天白起的神情，我心里渐渐有些没了底。他到底对我是什么感情？只有敌对和疏远吗？难道就没有丝毫的怜惜吗？而且今天见到司马将军的样子，他好像也对我误会颇深。看来我的主动出击效果甚微，我要想获得他们的认可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哎。“我再次长叹，青儿不解地直盯着我。我想了想，此番事情还是不能告诉她，省得她担心。于是便重新换上了一副快乐的表情，
　　回至白府，我便彻夜等他未眠未休。可是白起竟一夜未归。
　　天稍稍亮，就有两名宫娥前来白府请安。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前去迎接，呵欠连天。
　　宫娥们不停地觑着我，禀报说昨晚白将军前去觐见秦王，并与秦王汇报至深夜。秦王觉得夜已深，不便再遣白将军回去，于是就留他在宫中安歇了。
　　我点点头，心里不住地诽谤着嬴稷，真是跟我过不去，偏害我等了一夜。
　　宫娥们看到我脸色不快，于是就小心地递上了秦王下的贴。
　　我恍恍惚惚打开，睁大眼睛一看，睡意顿时全没了。只见竹简上书：
　　“诏曰：
　　论道经邦，任惟勋德；分陕作伯，实寄亲贤。秦国大良造大将军起，器宇冲深，智谋英果。义师高举，首赞奇谋，亲率贤能，搴旗斩将，长驱逐魏，忠孝克彰。武功盖世，战果旷今。今重阳佳节，特设国宴，于寡人同乐尔。”
　　我心里滋味万千，面色平和地合上竹简。赏了宫娥们一些银两，让她们回去交差了。
　　再仔细看了一下秦王诏书，我坐在窗下，默默思付一般。自从上次见秦王已三月有余，但他的乖戾之感犹未散去。他既已下诏书，我便不好再推脱。而此等人物非我可以应对，我最好是能和他保持距离，不直接和他接触，用完晚宴，便即刻离开。眼下惟有低调行事方是上策。
　　于是当晚我便略施粉黛，清汤挂面，发髻随意但不失庄重。以求不要引起注意为好。只是两个无辜的黑眼圈在我眼下跳跃着，肆意妄为。我想了想，既然目的是不引起注意，可是这俩黑影着实会引人注目。索性还是多用点粉遮一下为好。于是，直到青儿一再催我，我才忙碌完。
　　马车再次载着我驶进咸阳宫。上次是初夏，寒中带暖。而这此是冷秋，暖中带寒。重阳节的夜晚，明月高垂，形如玉钩，月影如从丝带，轻轻覆着这巍峨的宫殿。万籁俱寂，只那高高在上的咸阳殿灯火通明，犹如天上宫阙，不知今夕何年。
　　咸阳殿内，为首高坐着年轻的秦王。其稍偏右上，是大权在握的宣太后。宣太后下首我父亲魏冉正襟危坐。而我和白起此时坐在秦王下首，与我父亲隔席相望。
　　父亲旁边坐着一翩翩佳公子，温文尔雅，脸上始终带着一抹笑意，却是那天在茅舍下所见的孟尝君。而我们旁边则是喝酒扯淡的春申君。再往下有些人认识有些不认识。还好人比较多，我只管跟随白起就行。
　　话说自从那天我得知真相之后，这是我第一次遇见春申君。他坐在我隔壁，目光飘忽，不敢与我的目光接触。
　　我想了想，他或许还在后悔或自责自己，于是便回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春申君看到我时一怔，又匆匆低下了头。
　　酒至三巡，宫廷音乐响起，数个琴师席地而坐，手指灵巧的划破着琴弦，水腰长袖的舞女开始纷纷来到宴厅中央表演。我立即伸头看向席末的琴师，寻找着有没有自己相熟之人。可是看到的俱是一派陌生的面孔。回过头来，我索性凝神欣赏这别致的舞蹈，心情也随着她们的摆动而觉得柔情倍至。白起只不断地在跟秦王交谈，根本无暇顾及我。
　　透过舞蹈，坐在我们斜对面的孟尝君笑意盈盈冲我高举了下酒杯。我脸上讪讪，看来上次在茅舍还是被他识破了。于是我也举起酒杯回敬，喝了一口。没成想，这一幕正好被我父亲看在了眼里。他手抚着胡子，意味深长。
　　我现在对父亲有种莫名的恐慌，于是立马把头低下去装作害羞来掩饰。半响，我琢磨着没人再注意到我时，便抬起头继续观看舞蹈，可是左手边一道视线却直射过来。我偏过头去，秦王正一脸玩味的盯着我，似在探究着什么。我慌忙转过脸，只盯着案前的点心，再不敢到处乱看。
　　可是我渐渐就觉得压抑，再没了刚才欣赏歌舞的心情。我便起身告诉白起这边太吵，我要出去走走。正在和春申君谈话的他头也没抬就随便点了点头。
　　我逃难似的七拐八拐终于走出了咸阳殿，来到了咸阳殿回廊后的一处花园里，这片花园种满了菊花，重阳时节，菊花傲然绽放，没过我的膝盖，沁人心脾。这里人烟稀少，空间开阔，正是登高赏景的理想位置。
　　此时已近亥时，月朗星稀。站在这高高地咸阳殿里，只觉这月儿近在咫尺，伸手便能碰到，别有一番滋味。这个花园后方有一处假山，水流从假山上潺潺流下，在月光的掩映之下，波光粼粼。我站在香气逼人的大片菊花中，大吸一口气，感受着这月下菊影的无限美好。刚才的不爽一扫而空。
　　可是突然，这静谧地夜空之下，传来一阵脚步声，□□随之被无情地踏断，朵朵重重叠叠的菊花便如同眼泪般滴滴落在了那人的脚下，碾落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