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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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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无忧第一次收到突然在寝殿之中神秘出现的书信以后,几个月的时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倏忽溜走。无论隐藏在都督府中的同谋是何许人,看来只想把无涯那封信当作一个对她的催促、提醒,甚或说是警告,此后便重新悄无声息隐匿起来,让她留心了许久也找不到任何一点蛛丝马迹。
这日午后,无忧趁李恪不在府中,拿着几天前刚刚从普善寺药师殿前找到的一封信,一个人溜进了花园。这是九月里常见的好天气,漫长、燠热的酷暑已经慢慢远去,空气变得越来越干爽、温和,瓦蓝的天空在和煦的秋阳、白云和偶然飘过的纸鸢映衬下,显得如此澄净、高远。园中的桂树此时已渐渐开败,只有枝丫上还残留着些再也闻不到甜腻香气的腐黄色枯蕊。花圃中一畦畦的各色菊花和沿湖岸栽的株株木芙蓉却开得正旺,衬着一方碧绿宁静的水面,把花园点缀得更加缤纷绚烂。尤其是她和李恪都爱煞了的那些一日三变的醉芙蓉,他曾戏谑地以花喻人,说芙蓉花清晨初绽时的洁白宛如她的清丽出尘,午后渐露的一抹绯霞又似她的娇柔纯真,而傍晚时深湛的水红则像极了她偶然一现的妩媚明艳。
无忧坐在岸边那架秋千上,身体随着柔韧的绳索微微晃动,双眼虽然一动不动紧盯着绿叶丛中忽远忽近的朵朵芙蓉出神,可是心思却全然不在这些美丽娇柔的花树上,一心想的都是手中这封信和这些日子以来徒劳无功的暗中查探。
普善寺,这座梁州城内规模最大、香火最旺的寺院俨然已成了神秘人与她定期联络的驿站。他为何会对梁州城了如指掌,知道这里有一座叫普善寺的大寺院?究竟是谁取走了她的信,是寺院中的僧人,还是来进香的香客?想起这些疑问,她就不由自主想到了三月初十那天她第一次去普善寺的情景。
虽然她早就写好了给无涯的复信,可是却一直拖延着,想等到三月初十那天再找个借口告诉李恪和萧叶儿要到普善寺去。不过让她惊奇不已的是,还没等她开口,萧叶儿却在前一天傍晚来到飞雨轩中,邀她明日同到普善寺中礼佛进香。据说——萧叶儿吞吞吐吐地告诉她——普善寺的佛祖很灵验,既然无忧来了大半年还未见身孕,她想求神佛给殿下和妹妹尽快送来子嗣。
这番好意虽说不免让人尴尬,可是那一刻,无忧早已诧异得忘记了尴尬,只顾着琢磨这个莫名其妙的巧合,一时甚至不知该说些什么得体的话应答。好在萧叶儿也并没太在意,以为她不过是因为提到子嗣有几分羞涩,便把她的沉默当作默许,又叮嘱她一番就兴冲冲地去了。
第二日上午,无忧与萧叶儿两人共乘一驾马车,在几个随侍婢女和扮作香客的侍卫陪伴下,不事张扬地从都督府出发,直奔普善寺而去。虽然萧叶儿早已着人事先到寺中知会主持净一方丈,让他们不必特意铺排,过分声张,可是等车驾停在寺院山门之前,净一方丈引领他们一干人走入寺院深处的释迦殿中时,无忧和萧叶儿还是立刻发现,寺中僧人已经把释迦殿密密守卫起来,不许任何一个前来进香的普通百姓擅入。
无忧看到这个架势,不觉在心中暗自叫苦。身边有这么多婢女、侍卫,殿外还有这么多僧人守候,她还要时时刻刻留意敷衍萧叶儿,怎样才能把藏在怀中的信塞到药师殿前的石碑底座下,同时还要不引起别人怀疑呢?她机械地跟随萧叶儿在佛像前的蒲团上跪拜,机械地望着她虔诚地双手合十,闭拢双眼喃喃祈祷,机械地走到佛龛前上香,脑海中根本也没留心究竟在做什么,一心只盘算着眼前如此棘手的事。
净一方丈似乎把她们的到来看作寺院极大的殊荣,进香之后,一再挽留她们在寺中用过素斋再走。萧叶儿经不住他的劝说,略一犹豫便点点头应允了。净一方丈见状,便笑逐颜开地要引领她们到后院禅房休憩。无忧看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急忙凑到萧叶儿身边低声说:“姐姐,早听说这普善寺是梁州城中第一大寺,我们今日既来了,何不趁机在寺中好好走一遭。”
萧叶儿微微一笑,看看她眼中闪烁的兴奋和好奇的光芒,也低声耳语道:“寺院毕竟就是寺院,梁州和长安不过大同小异。妹妹若有兴趣,就带着桑榆和采薇到寺中逛逛吧。方丈如此盛情挽留,我猜不过是要为寺院求一笔布施。这话只怕私下说更方便开口,所以他才如此热切邀我们到后院歇息。若让他陪我们在寺中游逛,反倒没机会说起了。”
无忧见她不愿同行正中自己下怀,高兴地点点头,叫上桑榆和采薇返身向外走去。她们从释迦殿中出来之后,只这一刻工夫,守候在殿外的僧众已经散去,殿内也三三两两聚起了不少进香的百姓。无忧的心思全不在此,顺着甬路越过释迦殿,继续向前殿走。
前面一进观音殿外放置着一尊巨大的铜香炉,香炉边围着不少人,争先恐后把点燃的香烛插进炉中,呼呼燃烧的火焰伴着阵阵浓烟升腾而上,呛得人眼泪都要滚落下来。无忧走到观音殿中打了个转,看桑榆和采薇兴奋地窃窃私语几句,然后便一起在蒲团上跪下,虔敬地三拜九叩起来。她心念一转,也不告诉两个丫头一声,就急急忙忙走出殿门,站在一株古松下开始左右逡巡。左右两边各有一扇院门通向两侧偏殿。无忧透过左手边的院门,一眼瞥到院中一座高大的石碑,顿时意识到这一定就是药师殿了。
无忧飞快地朝殿内瞟了一眼,就见两个丫头已经在观音像前跪拜完,正夹在一群香客中,嘻嘻哈哈、推推搡搡向屋角求签问卜的僧人走过去。无忧知道她们不会很快便跟上自己,不觉微微一笑放下心来,转身折进药师殿中。
因为药师佛是掌管人间疾病,保佑世人平安康健的神佛,所以殿中一向不乏虔诚、热切的信徒。此时不仅蒲团上有人在跪拜、上香,周围还挤了不少香客等候。无忧却与这些人不同。她一直站在殿外那尊高大的石碑前,目光也一直围着面前的石碑打转。她的双眼绕着石碑下厚重的石座看了一圈,很快便发现背对甬路那一侧基座下,青石板上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凹槽,凹槽中隐约露出一角暗红,像是不经意吹落到那里的香烛纸屑。
难道这里还有要她取走的信吗?这个发现又让她吃了一惊。她慢慢踱到那凹槽近旁,先转转头向周围看了一遍。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根本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留意她。她抬起头装作欣赏石碑上的碑文,手中拿的一块丝帕却不小心掉落下去,轻轻飘到裙下的高头锦履旁边。无忧弯下身去,一手捏住丝帕一角,借着丝帕遮掩,飞快地抽出凹槽里细细折叠起的暗红色字条,又把早已准备好的信用力塞进去。
无忧握住丝帕站直身体,暗红色的字条也早已死死攥入掌心之中。她又向四周张望一番,等确定自己这番举动并没引起任何人注意,这才小心翼翼打开字条看了起来。
“每逢初十必有人在普善寺等候消息。”字条上只有这一句话,陌生的字迹也必定不是无涯的手笔。
她刚想低下头凑近些看个仔细,桑榆和采薇两个丫头兴奋的声音忽然在她身后响了起来:“夫人,您怎么独自跑到药师殿来了,让我们好找。”
她急忙把字条塞入怀中,然后才转过身去。见两个丫头都面露喜色,她为了掩饰自己瞬间的慌乱,索性故意打趣她们说:“看你们高兴得眉飞色舞,刚才抽中了什么上上签?莫不是神佛已经许给你们一门好姻缘?”
采薇被她调侃得臊了起来,红着脸低下头不敢说话。桑榆似乎不以为意,反而讨好似地望着她说:“夫人,您为什么不去求个签,求神佛保佑您早生贵子呀。看娘娘都急得为殿下和您求神拜佛,您自己怎么倒像没事人一般,一点也不着急呀。”
“一切都是随缘的事,急也急不来呀,况且我也不大相信这求签问卜真能灵验。”无忧淡淡一笑,转身指着殿中的药师像说,“与其求签问卜,还不如拜拜药师佛,保佑阖家大小平安康健。”
无忧此时只想在药师殿院中多盘桓一会儿。无论是谁来取她的信,都不敢冒险让信在石碑下压太久。如果她多呆一刻,也许有机会窥探到来取信的人。可是她刚想踱进殿中拜佛上香,外面观音殿前忽然起了一阵扰攘。无忧与两个丫头对视一眼,终于忍不住好奇,和她们一起走出去看热闹。
正在殿外吵嚷的是两个中年大汉,可能是为争抢跪拜进香起了纷争,叫骂几句就互相推搡起来。旁边一下子围上不少香客,有人在看热闹,也有人在热心排解。
直到他们两人被劝解开,无忧才突然想起自己那封信,急忙又转进药师殿中。令她惊异不已的是,石座下凹槽中露出的一角纸片已经不翼而飞,空空如也的凹槽内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她飞快地抬起头来,就见刚才拥出去看热闹的香客已经陆陆续续回到院中,每个人都神色如常,没有一丝惹人怀疑的地方。
无忧心中有说不出的失望和懊丧,如果刚才她不贪图凑这个热闹,也许早就窥破秘密了。她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走进药师殿中上了香,然后才带着两个丫头到后院寻萧叶儿去了。
自从第一次在普善寺里无功而返,她虽然没有按字条的指示每逢初十便到寺中递送消息,不过陆陆续续也给无涯写了三封信,只是却再也没有收到对方的只言片语。第一封信中,她只是敷衍说,自己才刚到都督府不久,并没有得到李恪十足的信任,因此也无法窥探到他有些什么隐秘。在第二封信中,她又告诉无涯,李恪与京中往来书信不多,信中也多为普通的问候和日常琐屑,看不出任何谋逆的迹象。直到第三封信,她才故意闪烁其辞地说起,高阳公主在来信中提到,京中长孙大人权势日益炙手可热,皇上又似乎对他言听计从,长此以往,长孙大人难免会心生异志,前景实在让人勘忧。
无忧之所以会在信中如此试探,正因为她心中一直怀疑,长孙无忌就是背后那个神秘的主使。她一直暗自期盼,也许被自己如此狠刺一下,他会忍不住有所表示,好让她确定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沉寂多日的对方终于有了反应,她在普善寺的石碑下又发现一张新的字条。
“设法偷出高阳公主的书信送到寺中。”
这是他给她的新指示。看着这张字条,她真有些迷惑,不知道自己这步棋是不是走对了。这并不是她期待、或是她预料的反应,而且,他的指示也越来越难以应付了。高阳这几个月中已经数次来信游说李恪,随便哪封信落入他手中,虽然也许不至危及李恪,至少公主谋逆罪名难逃,她岂能乖乖地把信交给他呢。况且李恪每次看过信之后都及时烧毁,就算她真有心偷信,只怕也无能为力。
她仍坐在秋千架上轻轻地、下意识地随着绳索晃动,想着手中的字条,想着茫然无知的未来,心中忽然填满了莫名的恐惧。她最初答应他的交易时,是不是把一切设想得太简单、太一厢情愿了?现在她已经渐渐觉得,自己像是被拖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潭中,而且似乎越陷越深,根本就无力脱身。把一切对李恪和盘托出吗?有他相商,也许他们能想出更稳妥的应对之计。不行,这念头刚一冒出来,她就毫不犹豫否决了心底的冲动。
也许现在更紧迫的,是要趁李恪不在府中时,溜到他书房中翻检一封高阳写来的书信,好让她能模仿公主的笔迹伪造一封。她又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跳下秋千架,急急忙忙向花园外走去,浑然不觉在园中畅晚亭内,一双精光四射的双眼,正带着刻毒怨恨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
桑榆小心翼翼尾随在无忧身后,由亭中一直跟到李恪寝殿所在的前庭院外。等她亲眼见到无忧左顾右盼一番之后进了书房,立刻转身朝王妃娘娘的寝殿飞奔而去。
萧叶儿午膳后并没有歇息,正坐在殿中暖暖的阳光下,和婢女菀柳忙着手中的针黹女红。看到桑榆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殿中,她顿时有些不安地放下才绣了一半的丝帕,抬起眼紧盯着这丫头问:“桑榆,你这样火烧眉毛似地跑来有何急事?”
桑榆猛地一下在她面前跪下,又抬头看看满脸好奇的菀柳,这才急促喘息着说:“求娘娘先别盘问奴婢。时间紧急,奴婢一下子也无法解释清楚。请娘娘移步随奴婢来,奴婢再慢慢对您细说。”
萧叶儿虽然心中好奇已极,不过想到桑榆前来恐怕多半与无忧有关,便压下冲到嘴边的追问,吩咐菀柳在殿中守候,自己则跟随桑榆走出寝殿。这丫头引领她出了庭院,朝右手边一拐,然后就隐在一堵山墙后面不再前行。萧叶儿欠欠身向外一望,斜对面那道古瓶样子的月洞门,正是通往李恪的庭院。透过这道月洞门,寝殿和书房的一角都可以一览无余。
“桑榆,你这丫头到底在搞什么玄虚?”萧叶儿把头缩回来,绷着脸严肃地问。
“娘娘,”桑榆又弯身行了一礼,然后才站直身子压低声音说,“奴婢今日要说的,还是无忧夫人的事。奴婢贸然将您拉来,就是怕您不相信奴婢的话,以为我无中生有、编造是非。请您耐心等一刻,就知道奴婢绝不是撒谎欺骗娘娘。”说完她把身体紧贴着山墙藏好,微微探出头屏息静观。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退后一步,又拽拽萧叶儿的衣袖,示意她凑过来细看。萧叶儿会意,走上前两步,就见无忧从李恪书房中出来,回身轻轻放好门帘,走到院门边,又鬼鬼祟祟左右张望一番,然后才飞快跨出院门朝飞雨轩的方向去了。
无忧紧张不安的神情足以让萧叶儿心中疑窦丛生,不过她却极力装出漠然的样子说道:“就算夫人偶然趁殿下不在时到他书房中去,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呀。”
桑榆见萧叶儿似乎无心探究,不觉有些着急了,不假思索说道:“就算这件事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娘娘,我记得夫人自己说过,她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在世上再没有什么亲人。”
“是这样,怎么了?”萧叶儿淡淡地反问她。
“奴婢已经好几次发现,夫人不知在与何人通信。夫人每次写信都很小心,总是借故把奴婢和采薇从殿中打发走,不过还是被我看到了。虽然不知道信中写些什么,可是写的是信笺奴婢却绝不会看错。而且,夫人偶尔会到普善寺去——”
“去普善寺又怎么了?无忧妹妹每次去之前都会告诉我,去求神拜佛或听僧人讲解经文总无大碍。”萧叶儿虽然如此说,神情却变得越来越专注,脸色也有点苍白了。
“夫人每次去普善寺,都在药师殿前的石碑下留下什么东西。虽然她每次都躲躲闪闪,万分小心,还是被奴婢偷看到了。尽管奴婢一直没机会探到留下的究竟是何物,又是给何人留下的,不过照奴婢的推测,那一定是夫人偷偷写的信。”
萧叶儿听她一口气说完,再看看她眼中满足、快慰的光芒,虽然相信她说的句句属实,可心中还是莫名其妙地颤动起来,也说不清是嫌恶还是恐慌。眼前的桑榆简直象变了一个人,根本不是她印象中那个温柔乖巧的女孩。这一番心思之深重、诡秘,连她这个局外人都有些不寒而栗。是因为嫉妒吗,才让她如此嫉恶如仇般地窥伺无忧,不放过她的一举一动?
不过现在她已经顾不上这些了。无忧是不是在暗中与都督府外的什么人通信?她究竟有何企图?这才是最让她不安、让她揪心的疑问。她沉思了好半天才突然想起,桑榆这丫头还一直站在身边候着,于是对她轻轻点点头说:“你先去吧,以后对夫人的举动还是多留意些,有什么事就尽快来告诉我。”
“是。”桑榆兴冲冲地答应一声,然后便转身轻快地一路小跑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