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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四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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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晌午无忧回到都督府时,心仿佛还沉浸在山中那一晚的无穷回味中。溪涧边燃起的那团熊熊篝火,冲破山中夜晚的浓重寒意给他们带来阵阵温暖;架在火上烧烤的野味滴着吱吱作响的油脂,飘散出令人食指大动的香气;山中土人自酿的米酒,含在口中是那样醇厚芳香;在他们身边盘旋飞舞的萤火虫,闪烁得象落入凡间的点点繁星;还有在那座四面透风的吊脚楼中,比篝火还要炙热的温存与爱抚……
无忧踏进飞雨轩寝殿那一刻,莹润的面庞上、灵动的双眸中,都闪烁着无比璀璨动人的光彩,每一个眼神、每一丝笑容都像是写满了幸福。她的目光在空荡荡的寝殿中逡巡一周,忽然被矮几上堆放的一叠碑帖拓片吸引,疾步走过去瞪大双眼细看,碑帖下隐约多出一角折好的洒花碎金笺。
她微微有些奇怪,把压在碑帖下的信笺抽出来,轻轻打开一看,上面仅有寥寥一行熟悉的字迹:弟在京中切盼来信。三月初十有人在普善寺中恭候,到时只要将信放在药师殿前石碑底座下即可。
无忧的心猛地一跳,然后又象突然停顿了一样静止下来,仿佛有一只巨掌扼紧了她的喉咙,让她一时无法呼吸。她慌乱地抬起头来,警觉的目光飞快地沿着殿中四壁细细搜索,不放过任何一个细小的角落。遍洒阳光的寝殿看起来是如此亲切温馨,一切都和她离开时一模一样,除了——这张象是从天而降,突然多出来的信笺。
她刚想低头再好好看看手中的信笺,忽然一阵笃笃的木屐响声传来,桑榆手中端着一铜盆温水走进殿中,准备服侍她洗脸、更衣。
无忧急忙折好手中的信笺,带着些许紧张不安看看桑榆问道:“桑榆,我陪殿下去壶瓶山这两天,除了你和采薇,还有那几个粗使的丫头婆子,有没有外人来过飞雨轩?”
桑榆放下手中的铜盆,歪着头想了想,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夫人,要不是你这一问,我根本都没注意。这两天飞雨轩还真是少有的热闹,进进出出竟来了这么多人。”
“谁呀?”无忧急切地追问道。
“嗯,昨天先是青玉,来取殿下丢在这里的那袭紫色官袍。后来又是王管家,说天快热了,遵照娘娘的吩咐,指挥众人给府里各房各院加装一字锦的窗纱。今天上午,娘娘和刘大人也一起来过,想看看殿下和夫人是不是回来了。”桑榆脆生生地细数一遍,说完之后忽然有些奇怪地盯着无忧反问道,“夫人问这个干什么?”
“噢,没什么。”无忧低声答了一句,看到桑榆疑惑好奇的目光渐渐移到自己手中的信笺上,急忙把信笺更紧地攥进手掌中。
直到桑榆服侍她洗过脸,又换好家常的衫裙,等她一个人被留在寝殿中,她才缓缓在茵席上坐下,对着那张已经被揉得有点皱巴巴的信笺琢磨起来。她应该不会看错,这信确实是无涯写的。只是,这封信是如何被送到都督府中,又是如何送入她寝殿中的呢?除了她,这府里一定还有别人,也是那个神秘恩人遣来的,怀着同样的目的,遵从他的指示行事。
除了这个推测,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其它可能,可以解释这封突如其来的信笺。不过这个推测实在太让人震惊、让人忧虑。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开始在脑海中细细思索府中每一个人,上至萧叶儿,下至那些她甚至叫不出名字的仆从。想了大半天,她不仅没有丝毫收获,反而变得更加迷茫起来。府中自来梁州以后增添的仆役,似乎无人有机会能够进入飞雨轩中。可是那些能进出飞雨轩的人,无一不是在她之前很久就已栖身王府,陪伴李恪身边多年。难道这个人就一直默默地蛰伏着、躲避着,直到她来了之后才突然现身吗?
还有,她的神秘恩人一直住在京城。即使她不知道自己和弟弟置于他的羽翼之下,被幽居、被软禁这几年的居处究竟在哪里,不过想来就是离长安不远的乡间。这信笺又是怎样千里迢迢被送到这里的呢?
想到这里她忽然心念一动,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噌地一下跳起来,急急匆匆冲出飞雨轩跑进花园。她跑得那样急,甚至完全忽略了一路上偶然擦肩而过的仆役投注在她身上的诧异目光。等她气喘吁吁冲到位于花园深处一隅的鸽舍,终于猛地刹住脚步停下来。鸽舍是沿院墙角落搭建起的三层高高的木架,每层木架上都摆放着三四个硕大的木笼,每个木笼中豢养着三四只蓝灰色羽毛的信鸽。此时鸽舍这一隅角落里静悄悄的,看不到一个人影,只有木笼中的鸽子悠闲地咕咕咕来回踱着步子。
这些信鸽,都是李恪用来与京中联络,递送紧急又隐秘消息的最佳工具。它们当中,会不会也混进一两只陌生的鸽子呢?无忧怀疑地瞪着这些蓝灰色的小生灵,焦灼的目光从它们的脚爪边逐一掠过。可是这些鸽子看上去都如此相像,她以前也从未留意过,现在更无从判断,无从分辨。她快步朝木笼边走近些,弯下身想凑近了看个仔细。
正在这时,背后忽然响起一个诧异的、尖锐得几乎有些刺耳的声音:“夫人,鸽舍又脏又臭,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殿下让青玉请您去用膳,采薇正急得到处找您呢?”
不用回头她也听得出这是桑榆的声音。这丫头是何时来的?为什么她的脚步如此悄无声息,竟让她毫无察觉?她有点慌张地转过身来,就见桑榆正捧着一小钵谷糠站在她身后不远处,注视她的目光充满了怀疑和审视,甚至还带着点恶毒的快意,象当场抓住一个行窃的盗贼,又象要一直刺探到她心里,揪出藏在她心底的秘密。
她深吸了口气,极力稳住自己慌乱的心绪,撇下她的追问不理,反而故作平静反问道:“你来鸽舍做什么?喂鸽子吗?”
“是呀。”桑榆忽然笑了起来,眼里闪烁的光芒仿佛在刹那间熄灭,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宁静,看上去是一派全然胸无城府的轻松自然,“夫人可能不知道,从奴婢进了吴王府,这喂鸽子的差事,王妃娘娘一向是交给奴婢办的。后来娘娘派奴婢服侍夫人,可并没有吩咐把这差事转交他人,想来娘娘自己也忘记了。奴婢又不敢擅自作主偷这个懒,只好继续担着这个差事。好在给它们喂食喂水也不费事,误不了夫人交办的事,所以这些时候也就如此含混着做了。”
“噢。”无忧喃喃地点点头,忽然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这些鸽子都是殿下从京中带来的吗?”
桑榆迷惑不解地望着她点点头,然后又放下食钵殷勤地说:“殿下还等着夫人一起用膳呢,要奴婢陪您一起过去吗?”
“不必了,你快喂鸽子吧。”无忧连忙摇摇头,又对她微微一笑,然后才转身向园外走去。
她低着头心事重重地缓步前行,可是脑海里却一直徘徊着桑榆的身影挥之不去。自她初到王府之日,萧叶儿就把这个伶俐乖巧的丫头派过来给她做贴身婢女。桑榆也确实很快就赢得了她的好感和信任,除了身世的隐秘,无忧几乎和她无所不谈。可是不知怎么,自从那天清晨练剑之后无意中发现她扯碎一地落花,无忧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了。难道在这个丫头温婉、谦恭的外表下,竟然隐藏着对她浓浓的敌意吗?是因为李恪吗?她曾听萧叶儿说起,当初把桑榆从教坊中买来,就是打算让李恪收为姬妾,只因为他坚执不肯,所以才一直被萧叶儿留在身边。也许因为她早就对李恪芳心暗许,所以才对自己的到来嫉恨不已,时时处处刺探、窥视自己。否则,又该如何解释她那看得人如芒刺在背的审视目光呢?
她一直恍然沉思着,不知不觉早已慢吞吞走入李恪寝殿之中。午膳已在几案上摆好,李恪坐在案边,也许是为了等她到来,正低垂着头,专心致志不知在看什么。直到她走近他身边,在他手中那看似信笺的白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才象惊觉一样嚯地猛抬起头来。
“怎么了?”无忧看到他目光中的警觉和不安,情不自禁开口问了一句,然后才在他身边悄然坐下。
“没什么。”李恪折起手中的信笺摇摇头,“我正在看高阳从长安送来的信。”
“高阳公主?”无忧脸上浮现出一丝惊喜的浅浅笑容。想起公主,她就自然而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段快乐的时光,想起她们两人分享的友谊和秘密。她的眼神一下了变得遥远、飘忽起来,低声自言自语似地慨叹道:“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她了,很想念她呀。她在长安还好吗?”
“一点都不好。”李恪皱紧双眉摇摇头,额头上也挤出了深深的几道纹路,“你知道辩机被父皇处斩的事。他死了以后,高阳的天地就彻底坍塌了。这些年来她一直绝望不已,可是比绝望更可怕的,是她心中充满了仇恨。开始是对父皇的仇恨,父皇辞世后,她又把一腔仇恨转到了李治身上。我很担心,担心这仇恨会害了她自己。”
“怎么?”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他手掌上轻轻摩挲着,关切地问。
“为了报复,她一心想把李治拉下皇位。”他神情严肃地低声说,“前次回京时我已经警告过她,可她似乎全然没放在心上。她的夫君——房遗爱,是个只知道舞枪弄棒的莽夫、蠢才,当年他一心紧跟李泰,指望能借此飞黄腾达,虽然输个彻头彻尾却仍不死心,现在又轻易被高阳挑动起来。高阳在信中说,他们已经联络了嫁入柴家的巴陵妹妹、丹阳姑母的驸马薛万彻,甚至准备鼓动荆王、江夏王等几位叔父,联手谋划一场政变,逼李治退位。现在她们唯一缺少的,就是一个可以深孚众望、取代李治的储君。”
“所以高阳写信给你,她觉得你就是那个可以深孚众望的、最合适的人选?”无忧听出自己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异样的喑哑显得与往常迥然不同。虽然寝殿中遍洒着暖洋洋的日光,她却感觉背后有一阵阵寒意袭来,连手心里都冒出一层冷汗。为什么如此巧合,那封神秘来信几乎与高阳的信同时来到他们身边。是无意还是有意?难道他也有本事对高阳的一切了如指掌吗?“那你打算怎么办?”她忽然望着他紧张地追问起来。
“当然是——劝她死心,安安生生过她舒服、安适的日子。”李恪又皱皱眉头,随手从怀中摸出火折打着,又低头看了看信,这才把纸凑近火焰点燃。望着手中的信笺一点点被火舌吞噬,卷曲、焦黑,化作灰烬,他忽然又摇摇头嗔怪说,“高阳简直昏了头。这封信通篇都是谋逆之言,一旦被缴获就是死罪难逃。她居然大大咧咧,就把信经驿站一路送来。”
无忧一动不动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忽然试探着问道:“李恪,高阳的提议,你真的不动心吗?我知道,你曾经——曾经——”
“曾经对那个储位如此觊觎是吗?”她吞吞吐吐还没有说完,他已经笑着打断了她,“快吃饭吧,不要胡思乱想了。”
他说完便端起碗来先扒了一大口饭,不过边吃边不忘抬起头来看看她。见她仍呆呆地坐在一边没动,一副忧心忡忡甚至有点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一把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从未见过的郑重神情恳切地说道:“你不必担心。现在我已经有了你,只要平平安安与你厮守一生,生命中就再没有什么缺憾。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位,在我眼中已经不那么吸引人了,我不能用我已经拥有的幸福去冒险。退一万步说,即使我仍没有死心,高阳他们这一干人,是真正能助我成大事之人吗?他们最多只能在一起发发牢骚,咒骂几句,发泄一下心中的不满。九弟虽愚懦却并不昏庸,何况还有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在他身边忠心辅佐,要拉他下马谈何容易。薛万彻和道宗叔父两人虽都是朝中大将,可是仅凭他二人与掌控兵权还有天壤之别。何况父皇辞世前故意将李世绩发配戍边,再由九弟将他召回朝中重新起用,以此换来李世绩忠心不贰的拥戴。有他在朝中坐镇,谁敢轻举妄动。”
李恪洋洋洒洒一大篇话,其间牵涉太多她一无所知的朝政,让她听得混混噩噩、似懂非懂。她现在真有点恼恨自己,当初父亲整日在家中喋喋不休地唠叨时,她为什么不能多留意听听。如果她知道得多一些,也许能大致猜到是谁想在暗中算计他,提醒他趋利避害,帮他筹划应对之策。她心中微一盘算忽然有了主意,一边举起面前的象牙箸开始吃饭,一边看看他认真地说:“不过你虽没有害人之心,防人之心却不可不存。先帝辞世之后,你就是最年长的兄长,况且你的才智、胆识要远高于当今皇上,在朝臣中也颇有威望,皇上心中,未必不忌惮你三分。”
“所以他派我来梁州,让我躲开长安远远的,我也毫无怨言,欣然赴任呀。”李恪嘲弄地笑着答道,“其实九弟心地仁厚,我知道他未必真心疑我。这一切不过是长孙无忌的主意。这位长孙大人可是忌惮我、怨恨我多年了。”
“长孙大人——?”无忧听得入了神,不知不觉低声重复了一遍。
“是呀。当年我与承乾、李泰三人相争,他惟恐自己的外甥败落,时时刻刻俟机害我。后来承乾谋反败露,他和李泰相继被贬,父皇嫡子中只剩下懦弱的九弟,为了保住九弟的皇位,为了保住他自己可以大权在握、左右朝政,他更要时时刻刻防备我。你说,这是不是很可笑。”李恪望着她,眼中那抹嘲弄的笑意更深了。
无忧可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她下意识地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开始暗自思索他刚才这番话。李恪的话象一阵轻风,稍稍吹散了些困扰在她身边的重重迷雾,仿佛给她眼前带来一线微光。长孙大人,文德皇太后的兄长,当今皇上的母舅,除李氏皇族外最权势赫奕的朝中重臣,也许比很多皇族还要位高权重。会是他吗?她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把他忌惮的李恪彻底铲除,就可以一劳永逸、高枕无忧了。他有这个胆量,可以有恃无恐把他们姐弟这样的朝廷钦犯隐匿起来;他也有这个本事,敢在他们面前许诺,只要能为他找到李恪谋逆的证据,可以马上为他们求来一纸赦令,甚至能让无涯考取功名,步入仕途,给侯家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
“无忧,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怎么脸变得这样白,饭也吃不下了?”
李恪关爱的声音忽然在她耳边响起,她的心绪一下子被打断,急忙抬起头对他莞尔一笑,虽然明知自己一定食不知味,还是机械地一下下把饭菜塞入口中。
午膳用毕,采薇陪她返回飞雨轩中。她很快便用小憩片刻这个借口把桑榆和采薇两人从寝殿中打发走,然后就独自坐在几案边,双手托着腮,无拘无束地沉思起来。离开广州府后的那些日子,与弟弟在一个陌生的田庄上被幽禁的那些日子,牵连成串从眼前慢慢掠过。那个神秘的主谋,无论是不是长孙无忌,虽然向她提出一个如此诱人的交易,但显然一点都不了解她,根本不知道她的脾性。难道她会贪图他许诺的美妙前景吗?难道她会害怕他把无涯作为手上的一张牌来要挟她吗?这些都不是,她答应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心中放不下李恪,她无法拒绝回到他身边的诱惑,她更怕他对暗中潜伏的危险懵然无知。
她想到这里,突然欠身拉过案上的石砚和墨,专心致志研磨起来。虽然这个神秘人的谋划中还有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以为自己仍对李恪心怀怨恨,所以一时还无法想到她可能会背叛、会欺骗他。不过她已经拖延了这么久,现在一定不能再拖延了。否则他一定会怀疑,怀疑她是不是还愿意按他的指示行事。现在她还不能与他反目,至少——要等她设法找出隐藏在府中的“同谋”。
可是这封信是如此难以措辞,她想想写写、写写停停,已经大半天过去,雪白的信笺上才刚刚凑足短短几句。她死死地咬紧下唇在心里斟酌着,一只手又下意识地握着墨在砚中磨起来。
身后忽然响过一阵裙裾掠动的悉索声,虽然是如此轻微,她还是立刻警觉了,猛地回转身来,就见桑榆正满面笑容地站在身后几步开外的地方。
“原来夫人没睡呀,您要写字,为何不招呼奴婢来研墨?”桑榆轻快地走上前来,伸手要接过她手中的墨,目光顺势从她面前的信笺上瞟过。
无忧啪地一声把信笺折起,微微带点不豫之色斥道:“我刚才不是告诉你和采薇,谁都不要来殿中打扰吗!”
“夫人息怒。”桑榆似乎被她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坏了,胆怯地看看她,一双大眼睛中顿时含满了无辜的泪光,“我估摸着殿中的沉香快燃尽了,所以想进来添几块香膏。”
无忧低头朝她手上看看,果然拿着几块黑褐色的香膏。她顿时觉得自己这火气有些过分,不觉带了几分歉然对她笑笑说:“你也不必添什么香了,殿里的香气已经快把我憋坏了。我这里也不用你伺候,你先下去吧。”
桑榆点点头,抬手揉揉眼睛,然后便蹑手蹑脚退出寝殿。
经这一番搅扰,无忧乱糟糟的头脑反而突然清爽起来,刚才踌躇不决的事也一下子拿定了主意。等桑榆的身影从殿中消失不见,她深吸了几口气,终于提起笔蘸饱了墨,在纸上飞快地写起来。